片刻后,赵虞府上的书房内,奉上茶水的下仆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目视着这名下仆离开之后,毛铮这才转头看向坐在椅子上闭目不语的陈太师,小心翼翼地说道:“老大人,会不会……消息有误?”
书房内一片寂静,陈太师依旧闭着双目坐在椅子上,而赵虞此刻也不知该说什么,故而保持了沉默,这使得书房内的气氛变得极其沉闷。
见此,毛铮有些焦躁地在书房内来回走着,一边搓着双手一边喃喃道:“怎么会?这……怎么会?”
他被陈太师收为义子时,赵虞还在黑虎山上当山大王呢,算算时间,他与陈门五虎称兄道弟也至少有七八年左右,虽说在这七八年的时间内,由于韩晫驻军在江夏的关系,他与韩晫也甚少见面,一年也就见个一两回,但二人毕竟都是陈太师的义子,自有一层兄弟感情在。
更何况,韩晫作为自幼跟着陈太师长大的义子,不管在外人面前表现地如何,至少在自己人面前十分谦和,丝毫不会因为双方身份地位上的差距就显得傲慢。
这可以说是陈太师父子几人的共同优点了,比如当初陈太师初次到黑虎山时,他就曾以一名‘老卒’的身份与山上的孩童玩闹,等到陈太师离开之后,那群孩童才知道这位自称‘老卒’,却会用拳头揍他们、教导他们世间道理的‘老顽童’,竟然便是当朝太师,名副其实的第一重臣。
而相比较陈太师,与赵虞打过若干次照面的邹赞、薛敖、章靖、王谡四人,也无不表现地如此,其中以薛敖最甚——堂堂车骑将军,竟能放下身段,针对祥瑞公主一事给赵虞出主意,暗示赵虞不妨耐心等待,等熬死当今天子再迎娶那位公主,作为义兄弟而言,这实属不易。
也正因为如此,最初对陈太师、对陈门五虎抱有警惕,甚至抱有丝丝敌意的赵虞,也逐渐改变了看法,在对陈太师日渐尊敬的同时,也逐渐与邹赞、薛敖、章靖、王谡几人建立了不错的关系,唯独韩晫因为从未见过面,因此没什么交情。
因此今日得知韩晫兵败身亡的消息,毛铮俨然也有种死了亲兄弟一般的惶惶。
“坐下,子正。”
良久,陈太师缓缓睁开眼睛,沉声说道。
“老大人……”
毛铮看着故作镇定的陈太师,欲言又止。
从旁,赵虞琢磨着自己也应该说些什么。
不得不说,得知陈门五虎之一的韩晫竟在他兄长赵寅的手中兵败身亡,赵虞的心情其实还要远比毛铮来得复杂。
毕竟这两年的潜移默化之间,他已逐渐适应了自己变成‘陈门五虎之第六虎’这件事,内心之中也接受了韩晫这位‘义兄’,虽然他从未见过这位义兄。
然而,这位义兄此次却不幸败亡,而导致这件事的元凶,骇然就是他真正的亲兄长——赵寅、赵伯虎!
一边是义兄弟,一边是亲兄长,可想而知赵虞此刻心中的复杂心情。
而这,也正是他方才一言不的原因——他也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他也明白,这个时候他必须声,否则岂非显得性情淡薄?
是故,他趁着陈太师吩咐毛铮坐下的空档,抽暇说了句没啥意义的话:“老大人,我也觉得,这消息可能有什么出入……虽然我不曾当面见过季勇兄,但我曾听说,当初季勇兄坐镇江夏时,连叛军的陈勖亦不是对手,应该不会……不至于……”
陈太师默默听着赵虞的话,罕见地保持着沉默。
说实话,这位老大人平日里其实是非常直爽的性格,这不,这两天还曾与年近四十、正值壮年牛横斗过酒。
当然了,牛横肯定是有所放水的,哪怕赵虞不用眼神示意他,他也不好意思真的跟一个八十岁的老头拼酒量,毕竟二人差了四十几岁呢。
这就算是喝赢了,牛横也胜之不武啊。
但即便如此,陈太师依旧喝了足足两坛酒,让在旁的年轻人亲眼见识到了何为老当益壮。
想来廉颇再世,亦不过如此。
然而这样一位直爽豪迈的老人,此刻却一声不吭,别说毛铮,就连赵虞也从中感觉到了浓浓的悲伤之情。
“老大人……”
就在赵虞、毛铮二人准备再次劝说之际,陈太师抬手稍稍下压了压,旋即长叹道:“是老夫……是老夫的过失。”
顿了顿,他叹息道:“当日老夫攻陷下邳后,得知那赵伯虎逃亡而去,老夫心中便有不详的预感……奈何老夫当时并未重视,见季勇请缨追击江东叛军的余党,老夫便也想着叫他将功补过……老话说得对,除恶务尽,不可姑息放纵……是我害了季勇……”
『……』
在旁的赵虞恍然大悟。
对此他原本就有些纳闷:今年三月陈太师与陈门五虎攻陷下邳县后,为何没有乘胜追击,渡江攻入江东,而是将追击江东义师残军、以及收复江东的任务交给了韩晫,原来是希望韩晫‘将功补过’,弥补其最初被江东义师击败,从而导致当年那几路义师起兵攻晋的过失。
直白点说,陈太师将他认为唾手可得的功劳,让给了义子韩晫。
谁曾想到,几近覆亡的江东义师中,突然冒出了一个赵伯虎,在短短两三个月内,就在江东重新拉起了一支义师,甚至于,还击败了韩晫,令其兵败身亡。
原本唾手可得的功劳,竟反过来害死了一名义子,不难猜想陈太师此刻心中的悲伤与懊悔。
而此时,毛铮还在劝说:“……老大人,或许真的是消息有误呢?孩儿不相信季勇兄会败在那什么赵伯虎手中……那赵伯虎就算当时逃到了江东,就算聚集了一帮乌合之众,又如何能击败季勇兄?”
听着毛铮的劝说,陈太师却只是摇头叹息。
倘若是换做别人,陈太师也会怀疑这个噩耗的可信度,毕竟作为他的义子,韩晫可不是任谁都能击败的无能之辈——要不是相信义子的能力,陈太师也不会答应让义子独当一面。
就像陈门五虎的老五、后将军王谡,陈太师迄今为止就没有放任其单独去闯荡的想法,而是叫王谡在他身边、在邹赞的手下担任将职,等到磨砺地差不多了,再让其独自率军坐镇一方也不迟。
就像这次,待今年三月的‘下邳战役’结束后,陈太师命王谡率五万河东军前往东海郡与琅琊郡,恢复且巩固二郡的治安,这其实对王谡的一次考验,看看王谡现如今是否已有足够的能力独当一面。
但那个赵伯虎……此人有点特殊。
陈太师如今已经可以肯定,这个赵伯虎,便是‘二虎谶言’中乱他晋国社稷的两头猛虎之一,大虎‘寅虎’。
面对如此棘手的对手,他的义子韩晫不幸落败身亡,倒也并非不可能。
这样一想,陈太师心中便愈悔恨。
他觉得,当时他就不应该收兵,他应该顺势挥军南下,一方面收复江东,一方面诛杀那赵伯虎,亲手将这个心腹之患铲除,如此一来,他义子韩晫便不至于兵败身亡。
可惜事已至此,再后悔亦无济于事。
与其后悔,还不如想想该如何补救。
想到这里,陈太师深吸一口气,暂时将丧子之童压制在心底,转头看向赵虞,用略有些沙哑的嗓音说道:“居正,老夫借你书房一用,写几封信,待会你派人送出去。”
“是!”
赵虞抱了抱拳,当即起身走到书桌旁,替陈太师研磨。
期间,陈太师在毛铮的搀扶下缓缓走向书桌。
一直以来都不喜欢被人搀扶的陈太师,此次罕见地没有拒绝毛铮的搀扶,甚至于,行动间仿佛也没有平日里那般利索。
赵虞、毛铮二人看在眼里,别说毛铮,就连赵虞心底亦有些不是滋味。
稍后,陈太师在书桌后坐了下来,提笔写了几封信。
第一封是写给朝廷的,或者或写给当今天子的,信中内容,主要就是提了一下‘江东叛军再起’这件事,然后就是提醒朝廷做好最坏打算。
这所谓的最坏打算,即由朝廷再次出兵平叛——考虑到目前朝廷的财政情况,倘若再一次被迫出兵,必然会加剧朝廷的财政赤字。
第二封书信,则是写给陈太师的长义子,虎贲中郎将邹赞。
陈太师在信中劝诫邹赞,叫邹赞不可因为一己私愤挑唆朝廷立即出兵镇压江东叛军,一切要以大局为重,毕竟目前朝廷的财政已十分艰难,陈太师不想再重蹈当年进剿江东义师的覆辙——倘若当时朝廷或晋天子不是急着要剿灭占据山东的江东义师,但凡再延迟一年出兵围剿,也不至于会激起济阴、东平、山阳那几郡的叛乱,自然而然也不会有今日的泰山义贼。
而第三封信,第四封信,则是分给写给薛敖与章靖的,其中内容与写给邹赞的信大致相同,无非就是告诫二子要以大局为重,莫要因一己私愤,擅自率军南下征讨江东叛军。
毕竟泰山贼还未剿灭呢,对于朝廷而言,这也是一股不小的威胁。
“呋……”
在一连写完四封信后,陈太师长吐一口气,转头看向赵虞。
赵虞会意,在将四封信分别收入信封后,出了书房,唤入了正坐在书房外院子里的何顺几人,他吩咐后者道:“立刻派人将这四封信送出去,这两封送至邯郸,交给我邹大哥;这两封送至济北卢城与山东临淄,分别交予薛大哥与章三哥。”
“是!”
何顺低着头应命,不敢多说什么就立刻转身而去。
他可不敢在陈太师身边多留,毕竟作为赵虞的心腹,他知道赵虞与赵伯虎的关系,如今得知陈门五虎之一的韩晫疑似被赵伯虎击败,甚至因此丧了性命,他也怕自己无意间暴露了什么。
目视着何顺带着那几封信离开,赵虞这才关上书房的门,又走到了书桌旁,看着陈太师一脸木然地坐在那。
思忖了一下,赵虞低声说道:“老大人,我与李小姐的婚事,要不……”
听到这话,陈太师这才有了反应,抬手打断赵虞的话,摇头说道:“喜帖都送出去了,哪有取消的道理?”
“我的意思是……要不延后?”赵虞犹豫着说道。
那边‘义兄’韩晫刚死,他这边却大办喜事,这总感觉不太合适。
“不必。”陈太师摇摇头说道:“喜事延后不祥,就按原定的吉日办。”
顿了顿,他勉强挤出几分笑容补充道:“就像子正说的,或许这消息有误呢?”
“……”
赵虞与毛铮对视了一眼。
二人都觉得,陈太师这话恐怕连他自己都不信。
或许陈太师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虚假,叹息一声岔开了话题:“这几年,诚乃多事之秋。……先是大江以南诸路叛军起兵叛乱,席卷半个天下,好不容易将其连同江东叛军一并剿清,又有伊阙贼、卧牛山贼、泰山贼相继并起,现如今,又冒出一个赵伯虎……唉。”
最后那一声长叹,无论是赵虞还是毛铮,隐约间皆仿佛听出了浓浓的疲惫。
考虑到出这声叹息的老人,今年已是足足有八十岁高龄,这份疲惫,让人感觉愈的沉重。
“居正,今日的晚饭,就不必等老夫了……老夫倦了,先回屋歇歇。”
“是……”
赵虞抱了抱拳,上前搀扶陈太师,但却被陈太师伸手轻轻推开。
他笑着道:“老夫……还未老呢。”
“那是自然……”
与毛铮对视一眼,赵虞郑重地点了点头。
片刻后,赵虞与毛铮一同将陈太师送回了府上西苑的客房,待老太师躺到卧榻上之后,毛铮替他盖上了被子,旋即恭敬说道:“老大人,孩儿就在屋外,您若有什么吩咐,唤我即可。”
“……”
陈太师微微点了点头,神情看得出来十分疲惫。
见此,毛铮暗叹一口气,与赵虞一同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屋子。
片刻后,二人来到了西苑的池塘旁,此时,毛铮长叹一口气,转头对赵虞说道:“今年的十二月,是老大人八十寿辰,今年初春,在征讨江东义师之际,伯智兄、仲信兄、叔仁兄,还有季勇兄与少严,他们还在商议如何好好庆祝一番……甚至于这次来颍川之前,伯智兄在与我私下闲聊时还曾提及,今年双喜临门,你这边与李小姐成了婚,不久后便是老大人八十寿辰,咱们几人也可以趁机机会再聚一聚,包括季勇兄……没想到,先是泰山贼为祸,而后又是……唉!”
“……”
赵虞张了张嘴,最终也没说什么。
他兄长赵伯虎这件事,就连他也是出乎意料,但泰山贼……不可否认确实是他在暗中推动。
他当初在暗中推动泰山贼时,并未联想到今年是陈太师八十岁寿辰,如今听毛铮提及,他心中亦有些不是滋味。
半晌后,他语气复杂地说道:“我会派人去查证,有关于季勇兄那件事。”
“唔。”
毛铮点了点头,也没再说什么,半响后拍拍赵虞臂膀说道:“居正,你先去忙吧,这里有我在就好了。”
“……好吧。”
思忖了一下,赵虞点了点头,拱手与毛铮告别,毕竟此时此刻的他,也需要整理一下思路。
告别了毛铮,赵虞回到了自己的书房,在空无一人的书房内整理思绪。
此时率先浮出他脑海的,自然就是他的兄长赵伯虎……
不得不说,赵伯虎这次的奋起,着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毕竟据他所知,今年三月份的时候,赵伯虎才从下邳逃走,随后在韩晫的追击与进兵下逃至江东……
考虑到消息的传递速度,赵伯虎击败韩晫,应该在八月到九月之间,这岂非表明,在短短半年不到——确切地说可能只有三、四个月的时间内,他兄长赵伯虎不但在江东重新拉起了一支义师,甚至还拿这支义师击败了韩晫?
这成绩,就算换做是赵虞自己也未必能做得到。
不经意间,赵虞的脑海中浮现他当初在他鲁阳赵氏的乡侯府废墟前,在父母双亲的衣冠冢前与他兄长告别时的情景——那是他鲁阳赵氏遭遇惨剧的八年后,他与他兄长次见面,也是唯一一次。
即便是时隔两年余,赵虞依旧记得他兄长当时的那番豪言:“……我乃家中嫡长,报仇之事自有我来肩负,除非有朝一日我不在了,否则轮不到你。”
当时赵虞对此嗤之以鼻,毕竟在当时的他看来,他兄长在江东混了八年,还没他混得好,摆什么兄长的架子?
没想到现如今,他兄长确确实实地迈出了复仇的第一步,以‘赵伯虎’之名,以初战就击杀一名陈门五虎的战绩,向晋国、向陈太师,向陈门五虎,甚至向整个天下,宣告了自己的存在。
『还真是守住了当初的承诺啊,只不过……』
微吐一口气,赵虞的神色亦变得凝重起来。
毕竟,陈门五虎可是有五人呢,而韩晫,从来都不是陈门五虎中最杰出的那个。
不出意外,他兄长赵伯虎在不久后的将来,势必会遇到视他如仇寇的其外四位五虎……
其中王谡暂且不论,邹赞、薛敖、章靖,这三人可没有一个是善与之辈。
更别说陈门五虎身后,还有一位老当益壮的老将——陈太师!
“呋……”
长吐一口气,赵虞环抱双臂靠在椅子上,缓缓闭上了双目。
鉴于当初与他兄长的约定,他暂时还不必介入其中,除非他兄长向他求助,但即便如此,他亦感到万分的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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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他两位堂父赵璋、赵虞死在陈太师与陈门五虎手中,公羊先生也因江东义师的战败而死,而现如今,陈门五虎之一的韩晫亦死在他兄长赵伯虎手中。
双方的梁子,越架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