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后将军王谡、虎贲中郎将邹赞前后派人从颍川郡搬走整整三十万石粮食,这意味着陈太师与陈门五虎对江东义师的进剿,即将展开。
尽管对江东义师以及兄长赵寅的安危感到担心,但就目前情况,赵虞亦无能为力,虽然他已将整个颍川郡都控制了七七八八,唯剩阳翟等个别几个县控制力稍弱,但这并不代表他此时就有反抗晋国的资格,更别谈什么胜算。
这事主要体现在两方面,其一,即河南、南阳两郡的常驻军队。
河南是人口超过百万的大郡,比颍川郡还要稍多,在紧急情况下,担任都尉的李蒙随时可以调集十万郡军。
相比之下,如今南阳郡的人口反而要比河南、颍川两郡少得多了,但南阳军可是正规军,相比较郡军,总体来说还是要强出一线的。
被夹在这两个大郡中间,赵虞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其二,即颍川郡的民心所向,说白了就是看颍川郡的军民是否愿意站在赵虞这边对抗晋国。
倘若民意不在赵虞这边,就算赵虞可以拉起几万郡军、几万县军,凑出一支超过十万人的军队,这支用来对抗晋国的军队也难以持久。
而这,也正是赵虞对周贡、鞠昇、曹戊、秦寔这批义师降将暗中传播义师信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两者对此不存在任何矛盾,甚至于,赵虞乐意看到这些人暗中传播对晋国、对朝廷不利的谣言。
当然,倘若这些谣言传地过火了,赵虞也会装模作样地追查一下,比如让各地县尉去追查。
鉴于那些谣言大概率就出自鞠昇、秦寔、许马、徐慎等‘义师投诚派’的县尉,赵虞要求他们去追查谣言的源头,那肯定是查不到什么结果的,他的目的只是警告这些人:安分点,别给我引来朝廷的关注。
好在那几名义师曲将出身的县尉还算聪明,暂时不需要赵虞在这方面操心。
说起谣言,顺便一提,最近许昌县就有一则谣言迅速扩散,事关被邹赞、王谡提走的那三十万石粮食。
近两年,天灾、人祸不断,实属‘灾年’,从前两年各路义师兴兵起,朝廷就对‘受灾郡县’停止了征税,颍川郡作为长沙义师的进攻目标之一,自然也被归入了‘暂停征税’的名单。
但很遗憾,尽管明面上停止了征税,但颍川上上下下都未从中获利,反而拿出了比历来征税时更多的粮食,前后援助河南、梁郡、陈留、陈郡、汝南、南阳整整五个郡,以至于近两年颍川郡明明有着不错的收成,但郡内各县的米价仍旧在小幅度地上升。
这让颍川郡各县的百姓既不解又愤怒:明明郡里近两年有不错的收成,为何米价还是在上升?为何官府还是称粮食不足?到底是谁吞没了那些粮食?
为了制止民怨,为了防止背锅,颍川郡里出了澄清的告示,大致就是表示,郡里官员以及各县官府不存在吞没粮食之事,郡内粮食欠足,只因他颍川郡得援助邻郡。
不多不说,但凡是人,就有私心,尤其是那些并不具备‘大局观’的颍川百姓而言。
颍川郡里的澄清声明,虽然解除了自身的嫌疑,却也因此让颍川郡的百姓对他们向他们‘借粮的’邻郡心生了不满,毕竟这些邻郡的借粮之举,影响到了颍川各县的米价,对他们的日常生活造成了直接影响。
当然,在这件事上,颍川郡的百姓再不满也没什么用,他们再不满,颍川郡里还是要按照朝廷的命令,援助邻郡。
甚至于,郡守李旻还要求赵虞所在的都尉署表强势的声明,目的自然是为了震慑某些不安分的家伙趁机鼓动百姓。
这位李郡守并不知道,其实颍川各县,早已都被打入了一个个黑虎会分堂,除非赵虞默许,否则没有人能传播什么谣言。
总而言之,在颍川郡里的强势声明下,各县百姓也就只能默认他们郡借粮给邻郡,默认米价的小幅度上涨。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王谡、邹赞派人提走了整整三十万石粮食。
这整整三十万石粮食的转移,自然无法做到悄无声息,很快,这件事就传遍了许昌,继而迅速向其他县扩散。
最初得知这件事的颍川百姓,还以为这又是一批‘援助邻郡’的赈济粮,直到几日后他们才知道,这批被提走的粮食,居然是充当‘进剿江东叛军’的军粮去了。
都这样了,朝廷还要打仗?!
颍川百姓愤怒了,抛开阳翟等颍川西北部少数未曾遭到义师攻打的县城,但凡是前两年与义师打过仗的县城,都出现了民意的骚动,因为这些县在那场仗中都付出了沉重的人员伤亡。
当然,鉴于前一阵子赵虞提出‘官田养军’,扩增了各县的县军规模,这些骚动的民意,从头到尾也只是骚动而已,倒也不敢做什么,就是骂骂朝廷、骂骂官府,其他该做什么还是去做什么。
对此,李郡守毫不知情,而赵虞则纯粹不想去管,于是乎,这股‘骂朝廷、骂官府’的风潮,迅速就席卷了大半个颍川郡,使各县百姓对朝廷的印象与拥护大为降低。
不夸张地说,就连都尉署的官员,某位愿意透露姓名的都尉参军荀异,亦对那‘三十万石粮食’大为光火,先骂朝廷不体民情、继续扩大战乱,然后又指责赵虞没有担当,宁可郡内百姓挨饿也要讨好朝廷。
平心而论,赵虞的气量还是蛮大的,但再这么大也抵不住每日被荀异指责啊,于是他就干脆把锅丢给了郡丞陈朗,结果,荀异就跑到郡守府骂陈朗去了。
陈朗当然也不傻,虽然不敢把黑锅丢还给赵虞,但他可以丢给李郡守啊,毕竟这件事终究是李郡守拍板的。
没过两日,荀异就被李郡守勒令不得擅入郡守府,只得气呼呼地回到都尉署,一边处理政务,一边盯着郡里粮仓的调度,因为据荀异所知,那三十万石粮食只是第一批被提走的军粮,接下来,他颍川郡还得想办法为那支前往征讨江东叛军的军队筹集粮草。
什么?这位荀参军为何没有再找身为都尉的赵虞争论?
因为赵虞早跑了。
赵虞在把黑锅丢给陈朗之后,他就带着牛横、何顺等人跑到颖阳去了。
避清净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赵虞打算在颍阳县开设一个冶铁锻造的工坊。
自今年春耕补种之事彻底告一段落后,为了转移对江东义师以及他兄长赵寅的担忧,赵虞决定集中精神,全身心地去鼓捣他的采矿与冶铁锻兵之事。
两个矿场的位置他已经想到了,无非就是负责开采应山的昆阳,以及负责开采卧牛山的舞阳,但冶铁、锻造的工坊,他则思考了好一段时间,毕竟这两座工坊对水有大量的需求,最好临近河流,还有就是会对当地造成一定的污染,最好选在某条河流的下游,或者其下游村庄较少的县城。
最后就是要靠近许昌,以便都尉署运输、调度将来锻造出来的兵器。
在综合考虑之后,赵虞初步决定建在颖阳,因此在被荀异烦扰的情况下,他亲自来到颖阳县视察当地环境,看看是否符合他的希望,如若不符合,就考虑后备选项,临颍。
四月二十二日,赵虞带着牛横、何顺几人抵达颖阳县。
当赵虞在城内县衙门口自表身份之后没多久,颖阳的县令姚肃,便带着县丞丁恢、县尉马盖,慌慌张张地出来相迎。
“下官,颖阴县令姚肃,拜见周都尉。”
“姚县令不必多礼。”
赵虞笑着摆摆手,旋即仔细打量眼前这位看似三十来岁的姚县令。
这是他次见到颖阳县的新任县令,原因是这位县令既不是李郡守任命的,也不是赵虞或陈朗任命的,而是由朝廷委任后空降下来的——长社、临颍、召陵等各县也差不多。
从旁,相比较姚肃的拘谨,县丞丁恢与县尉马盖就要释然地多了,毕竟丁恢是陈朗提拔的人,而马盖干脆就是赵虞手下的,他们自然不会像姚县令那般无所适从。
旋即,赵虞一行人就被姚肃请到了其在县衙内的廨房,在丁恢与马盖二人的陪同下,壮着胆子与赵虞聊了起来,期间,赵虞亦旁敲侧击地试探姚肃,看看这姚肃到底是什么来历。
姚肃自然不敢隐瞒,如实道出了他作为‘王太师门生’的身份,让赵虞感到颇为惊讶——这是他碰到的第几个王太师门生了?那位王太师在王都究竟干嘛的?乍一看怎么到处在收门徒?
当然,惊讶归惊讶,赵虞也不会因为这姚肃是王太师的门徒就对他另眼相看,更别说拉拢巴结,反而是这姚肃在赵虞面前毕恭毕敬——此人大概也是知晓了赵虞与陈太师的关系,因此不敢在赵虞面前有丝毫冒犯。
相比之下,马盖对赵虞的询问就随意多了:“都尉,您今日干嘛来了?”
赵虞也不隐瞒,笑着说道:“我准备兴建两座大工坊,一座用来冶铁,一座用来锻造兵器……”
听闻此言,姚肃、丁恢、马盖三人都感到十分惊讶。
这也难怪,毕竟开采矿石、冶铁锻兵,这事向来是朝廷独占,地方郡若有相关条件,想要参与,就必须得到朝廷的许可。
而这种许可,寻常郡一般是很难获得的,毕竟开采矿石也就算了,冶铁锻兵,朝廷对此还是颇为敏感的,轻易不会放许可。
但正所谓凡事都有特例,王尚德可以利用自己的人脉,让朝廷默许他搞个军市,赵虞自然也可以借郡守李旻的地位与人脉,让朝廷允许他颍川郡冶铁锻兵,毕竟李郡守怎么说也是公族出身,这点面子朝廷应该还是会给的。
更别说赵虞并不打算以私人的名义去建这两座工坊,而是准备挂靠在颍川郡里的名下。
事实上,赵虞也可以通过陈太师的人脉去办,不过他对此有些忌讳,不想惊动那位老大人,或者干脆点说,他不想引起陈太师的过多关注。
至于如何说服李旻,赵虞对此已轻车熟路——哄骗即可,这位李郡守耳根子可软了。
这不,当前几日赵虞向李郡守说起此事,被后者问及为何时,赵虞解释道:“郡内各县的米价日渐上涨,再这样下去,会有越来越多的百姓无力购粮,需要靠官府接济,与其白养他们,郡里何不趁机兴建一些大工程?比如扩宽河道、修补官道……”
李郡守听得连连点头,旋即赵虞便顺势提出了三个大项目,其中两个大项目,即在昆阳、舞阳两县兴修矿场,雇人开采矿石,剩下的那个,即在颖阳兴建冶铁与锻造兵器的工坊。
赵虞对此解释道:“扩宽河道、修补道路,对郡里并无财政方面的直接增益,相比之下,不如在昆阳、舞阳兴修矿场,将采集的矿石运至颖阳,锻炼为兵器,即能用于我郡军,又能替朝廷分担打造兵器……”
他在人员雇佣方面说得天花乱坠,李郡守亦听得天花怒放,当场就表示可以与朝廷沟通看看——这意味着他已被赵虞说动,只是碍于朝廷的态度,不好提前做出保证而已。
终归是当了一辈子的官,尽管耳根子软,但沉稳还是在的。
“关于此事,三位可以放心,此事周某已禀告过郡守大人,郡守大人会向朝廷奏请,恳请下许可……郡守大人乃公族出身,我想这点面子,朝廷还是会给的,是故提前来颖阳看看情况,做一些准备。”
目视着姚肃、丁恢、马盖三人,赵虞笑着解释道。
见赵虞已得到了李郡守的许可,姚肃、丁恢二人心下顿时释然。
更有甚者,姚肃颇有些心急地想要承接此事:“都尉慧目如炬,一眼就看到了我颖阳的优势,如都尉所知,我颖阳坐落于颍水河畔,河水不急不缓,常年无有枯竭,兼之下游亦鲜有村乡,正适合兴修都尉所说的大工坊……”
赵虞听得暗暗忍不住想笑。
他并不奇怪姚肃的反应,毕竟只要建成那两座大工坊,只要这两座大工坊有利于颍川郡,有利于国家,那这就是为官的政绩,他大可因此表功:在下官姚某人的治理下,这两座大工坊如何如何。
当然,他并不急着答应,而是笑着说道:“此事先不急,还是让周某亲眼去视察看看为好。”
说着,他瞥了一眼马盖,笑着说道:“如若不介意的话,马县尉可否做个向导?”
姚肃担任颖阳县尉有段时间了,自然也知道他的县尉马盖实际上乃是眼前这位周都尉的手下心腹,闻言忍不住频频给马盖使眼色,其中意思,马盖大抵还是明白的。
半个时辰后,在马盖的带领下,赵虞一行人骑着坐骑来到了城外的颍水。
在观望了一下四周的地形环境后,赵虞问马盖道:“那个姚肃,处得如何?”
马盖笑着说道:“多少还是有点矛盾的,尤其是前一阵子大领颁布‘官田养军’的政令后,不过有丁县丞在,那位姚县令也没什么办法。……没有我与丁恢配合,他的命令甚至出不了县衙。”
“哈哈哈。”
赵虞闻言哈哈大笑。
马盖所说的情况,便正是他的目的。
在他的纵容下,各县县尉要兵有兵,要田有田,实际权柄远远超乎以往。
在这个基架下,县丞不过就是替县尉处理县务的,而朝廷委派的县令,则纯粹就是个摆设,有或没有,各县县衙照样运转。
笑过之后,赵虞问马盖道:“你方才说,那姚肃与你多少还是有点矛盾?”
马盖耸了耸肩。
他一个县尉分了县令的权柄,独掌县军不说,还占了一半县内的官田,他与县令怎么可能会没有矛盾?
他笑着说道:“托大领的福,那位姚县令当前还是比较识相的,如若不然,我就只能请会里的兄弟帮个忙了。”
他口中的‘会’,即黑虎会,而他本人,即是黑虎会颖阳分堂的堂主。
毫不夸张地说,他马盖,通吃颖阳县黑白两道,无论是县军,还是本县地头势力,在他面前都得乖乖听话。
赵虞笑了笑,没有再多问什么,因为他知道,马盖非常懂他们黑虎寨的那一套。
比他黑虎会现如今大部分的人都要懂。
“难得来趟颖阳,待会到你府上坐坐吧,大嫂夫人见过了,二嫂夫人我至今还未见过呢。”拍拍马盖的臂膀,赵虞笑着说道。
听闻此言,马盖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两下。
他可是很清楚,他当日究竟是怎么娶的二房,全拜眼前这位所赐。
不过,这事也不坏就是了。
在颖阳呆了两日,赵虞最终敲定在颖阳兴建那两座冶铁、锻兵的大工坊。
旋即,他便返回许昌,做各种准备。
而在此期间,薛敖率两万梁城军,六千太原骑兵,兵出梁郡,兵锋直指济阴。
同时,驻军陈郡的后将军王谡,率五万邯郸军向东北方向,攻向睢阳。
随后,驻军汝南的虎贲中郎将邹赞,在汝南郡留下两万太师军驻扎,率领其余八万军队,攻向沛郡。
晋国征讨江东义师的惊世战役,就此打响。
世人不知,这场仗最终谁胜谁负。
亦不知,这场仗将会持续多久。
但可以肯定的是,晋国这不顾代价、继续动战争的行为,注定会让天下原本就活得艰难的百姓,再次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