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钟昕活了三十几年,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他并不是孤儿,但不幸出生在那样的家庭,他的生活也许还比不上福利院里那些被人抛弃的孩子幸福。
从记事开始,钟昕一直对那个给了他姓氏的男人直呼其名。因为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因为那个男人一喝醉酒就要打他妈妈,因为他是他妈妈不知跟哪个男人生下的野种,因为他从来都不属于那个家。
很多年来,钟昕一直以为母亲之所以被惩罚,是因为做了对不起那个男人的事情。直到十二岁那年,他终于得知母亲并非在外面做了错事,而是遭人玷污才怀了孩子时,可怜的母亲已经在病痛的折磨下离开人世一年之久。
这一切说到底还是他外公外婆的错。
生那件事的时候是1982年的冬天,美丽善良的母亲才刚刚年满二十岁。八十年代初的社会是相当保守的,事情生以后,母亲整个人都崩溃了,险些就要跳楼自杀,而外公外婆为了保护女儿的名声,并没有选择报警。
这在当时或许是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即使是放在今天,很多女性在遭受类似的不法侵害时也耻于把这样的事情告诉别人。
从表面上来看,外公外婆似乎把这件事平息下来了。他们以为时间能够治愈一切伤口,只要没人再提起,他们就可以当做这件事从来都没有生过。可是对于受害者来说,这样的事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
祸不单行,让他们没想到的是,一个月之后,他们现女儿怀孕了。
好好的一个黄花大闺女突然间被人糟蹋并怀孕了,可想而知,这在当时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如果传到别人的耳朵里,恐怕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做人了。
为了掩饰未婚先孕这一丑闻,外婆一家急急忙忙找媒人给女儿相亲,最后随便找了个四肢健全的男人就把女儿给嫁了。这个男人就是钟昕后来的“父亲”——钟庆生,不但各方面条件非常一般,而且脾气还不太好。
两个人相识不到一个月就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八个月后,他们的儿子出生了。为了掩盖未婚先孕的事实,外婆一家买通了妇产科的医生,非说这孩子是早产的。
可是那姓钟的也不是傻子,孩子出生的月份对不上,或许可以用早产来掩盖,但这孩子偏偏长得跟他一点儿也不像,这件事总是让他耿耿于怀。
最开始,他经常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孩子长得不像父亲很正常。尤其是儿子,一般情况下都长得比较像母亲。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身边的朋友不断开他的玩笑,他越来越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儿。
“呦,老钟,你这儿子长得真好看,跟你完全不像啊!”朋友来家里喝酒的时候这样说道。
“孩子像他妈妈,他妈妈比较漂亮。”钟庆生的回答显然有些心虚。
“也是。”朋友嘿嘿地笑着,瞥了一眼正在厨房做饭的女人,砸了咂嘴,颇为羡慕地说道,“你说就你这条件,要钱没钱,要长相没长相,能找着嫂子这么漂亮的老婆,那可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那是那是……”钟庆生敷衍地回答道,复杂的心情难以言表。
仔细想来,这世上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就凭自己的条件,能娶到媳妇已经是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情,更不用说娶到一个长相、学历、家庭条件都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女人。
那个年代还不流行亲子鉴定。钟庆生虽然不是个有文化的人,但也知道血型这东西可以验证亲子关系。当然这是一种很粗略的方法,因为血型一共只有那么几种,即使不是自己的孩子,血型吻合的概率也很高,可他却不懂这些。
他背着老婆带钟昕去医院验血。结果显示,钟庆生是a型血,钟昕是型血,而他老婆的血型却是o型,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钟昕确实不是他的儿子,孩子的亲生父亲一定是个型血或a型血的男人。这么多年,他一直被欺骗了。
拿着这个检验结果,钟庆生去丈母娘的家里大闹了一场。在无法抵赖的铁证面前,老两口实在隐瞒不下去了,便痛不欲生地坦白了实情。得知真相的钟庆生,肺都要气炸了。他用最难听的言语疯狂地咒骂两位老人,最后还恶狠狠地对他们说道:“我要跟你们的女儿离婚,我要告你们欺诈罪。”
当时那个年代,离婚已经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了,更别说是遭人玷污,未婚先孕这种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要是传出去了,他们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光是街坊四邻的口水都能把他们活活给淹死。
老两口都是特别爱面子的人。他们想尽方法恳求钟庆生,恨不得给他下跪。只要钟庆生能帮他们家保守这个秘密,不跟他们的女儿离婚,他们什么条件都肯答应他。
就这样,双方经过协定,老两口最终把家里的房子赔给了钟庆生,这才勉强打消了他离婚的念头。
脸面是保住了,但生活从此全都变了样。想到自己如花似玉的老婆曾经被某个畜生糟蹋过,想到自己花钱花心思供养的儿子根本就不是他的种,他的心情每天都很郁闷。
仿佛就是要刻意羞辱他一般,孩子从记事那天起就从来没管他叫过一声爸爸。因为他总是当着孩子的面肆无忌惮地打老婆,骂她是“贱货”,最终换来的只能是孩子的厌恶和不敬。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从此,这个不幸的家庭每天都在上演着令人心痛的悲剧。
1995年,十三岁的钟昕早已经厌倦了钟庆生的打骂。那个时候,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三年多了,外公外婆也已经不在人世。他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人,没有人会关心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也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为了减少跟钟庆生单独相处的时间,刚刚念初一的钟昕总是在外面游荡到很晚才回家。即便是这样,每天仅有的那一点点接触还是让他备受煎熬。
家里面总是充斥着刺鼻的烟酒味道,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凌乱不堪的景象。时而有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女人来家里过夜,污浊不堪的空气中混杂着劣质香水的味道,几乎快要让他窒息。
为了避免冲突,钟昕一直忍耐着钟庆生的种种恶习。直到有一天回家,他看到衣冠不整的两人竟然毫不避讳地窝在沙里鬼混,丝毫不在意家里还有个未成年的孩子,顿时觉得胃里一阵恶心。
积攒在心中的无数怨恨顿时被激出来。他踢翻了立在桌边的酒瓶子,忍无可忍地对钟庆生怒吼道:“想做这种事就到外面去,别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的。”
钟庆生推开压在身上的女人,坐起身子,抬头看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说道:“这是我家,老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给我滚一边儿去。”
“这是我外婆的房子,你凭什么说是你家?”
听到这话,钟庆生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怒不可遏地骂道:“小兔崽子,少跟我提那个不要脸的老东西,我他妈被她害得还不够惨吗?”
“哼,也不知道是谁不要脸。”钟昕冷笑了一声,反唇相讥道,“你整天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一点儿男人的样子都没有,还要靠女人养活。”
“你闭嘴!”
“我不!我妈本来就身体不好,为了养家,她还要在外面辛辛苦苦地上班赚钱。你可倒好,四肢健全却每天待在家里喝酒打牌,喝醉了还要打人。你知道周围的邻居都是怎么看你的吗?他们说你是孬种,没出息……”
“我让你闭嘴!”
“要不是因为你,我妈怎么可能那么年轻就病死了?你现在花的钱都是她留给我念大学的钱,你这样做迟早是要遭报应的!”
“你他妈给我闭嘴!”钟庆生歇斯底里地怒吼道。眼看着这父子二人越吵越凶,沙上的女人终于坐不住了。她理了理凌乱的衣服,拉着钟庆生的胳膊,尴尬地打着圆场,“行了行了,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就别跟小孩子较劲了。”
“你给我滚!”钟庆生一把甩开女人的手,后者被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僵住了,也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钟昕却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要滚也是你滚。”
“你说什么?”钟庆生忽然从沙上站了起来,眼睛瞪得鼓鼓的,几乎快要从眼眶里爆裂出来。“你他妈再说一遍!”
“要滚也是你滚。”
“看我今天不打死你个野种。”钟庆生说着从茶几上拎起一个酒瓶子,恶狠狠地朝钟昕走了过去。女人连忙起来阻止,却一把被推倒在地上。钟昕见势头不妙,拎起书包,拔腿冲出家门。接着,他就听到身后传来啤酒瓶子砸到门上的碎裂声,以及男人止不住的咒骂。
够了,钟昕对这样的生活感到厌倦透顶。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跟这样的男人生活在一起?这不是家,房子里的男人不是他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