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腰的温度越来越低,天空阴沉厚重,开始有雪花簌簌下落。
林清岩在许诩跟前蹲下,削瘦苍白的脸颊,笑意温和。他伸手掸掉许诩头顶的细雪,然后轻捏住她的下巴。
“小姑娘,张嘴。”
许诩紧咬牙关,执拗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一想到季白,想到孩子,心就生生的疼,疼得没有边际。
她无声而徒劳的反抗令林清岩眸中有了笑意,刚要举起药瓶强灌,却听姚檬在身后笑出了声:“哈……你不是说想要孩子、喜欢孩子吗?变~态就是变~态,连孕妇都杀。我真庆幸自己没有怀上,要是怀上了,孩子也会被你毒死……”说到最后,语气也变得凄然。
林清岩放下药瓶,转头看着她,声音很静很冷:“怎么会一样?我们如果有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姚檬心头剧痛,深吸一口气,盯着他说:“那你放了她,我求你放了她!我们没有孩子,就当是放了我和你的孩子。”
林清岩低垂下头,静静不动,看起来竟像非常颓丧难过。
姚檬和许诩都看着他,两人都是心如刀绞、泪水无声,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一会儿,林清岩抬头,眼眶里也有泪水,神色却平静。
“既然你喜欢这个孩子……杀了她,孩子就可以跟我们一起走啊。”
季白和大胡,沿着山岭高速攀爬。
荆棘丛林被胡乱践踏,茫茫雪地夺路狂奔。可是四野寂静,大雪纷飞,掩盖所有踪迹,两人一时竟无法确认,前方是否真的有希望。
卯足了劲翻上一块光秃秃的岩石,大胡手机响了,快速接了,向季白汇报:“头儿,援兵已经接近这里,直升机也从市区起飞了!”
季白点点头。
大胡喘了口气,忍不住问:“头儿,为什么是第三个弃尸点?”
季白抬起头,只见漫天大雪迎头飘落,山林岩壁如鬼怪狰狞矗立。
“完美。”他轻声答了两个字。
许诩说过,林清岩对前两个死者投注了很多感情。第三起案件是谭良所为,粗糙急躁,死者也平凡无奇。林清岩如何能忍受三起案子相提并论?
心理变态者有自己的偏执,他人之将死,一定会修补这个缺憾。
夜空阴森,雪落无声。许诩全身已落满雪花,宛如个白色的雕塑静坐着,看着林清岩再次靠近。
他身后,姚檬失声痛哭:“许诩……对不起!对不起……”
林清岩的表情温柔而平静,将毒药递向许诩。
许诩露出个同样苍白温和的笑容:“等一等,林清岩。氰化钾喝下去,我会死得毫无痛苦,但是孩子会很痛苦很痛苦。你知道母体中毒,胎儿会有什么症状吗?你可以问问姚檬,我们在警校学过,也碰到过类似案例,都很清楚。你确定那是你要的?”
林清岩看她一眼,静静转头,望着姚檬:“你说。”
其实警校根本没学过这么特殊的情况,两人也没碰过这样的案例。但姚檬虽不明白许诩的用意,但神色未变,只露出个讥讽的笑:“你在乎吗?你在乎孩子的痛苦?那我告诉你,跟大人不同,毒素会慢慢浸入羊水,他会出现咽喉紧缩感,呼吸困难。他会抽搐、痉挛、呕吐,循环衰竭、器官衰竭,最后窒息死亡……”
林清岩看着姚檬不说话。过了几秒种,转头看着许诩,眼睛里有笑意:“你让姚檬说这个给我听,是打了什么主意?拖延时间?许诩,你让我很为难,这样很不好。
你应该知道,就算我现在不杀你,也不可能放了你。这片森林很大,我们在深山里,天寒地冻,等警方找到你,你也已经冻死饿死,成了一具尸体。而且这个过程,会很漫长,很痛苦。
但是现在怎么办?我们似乎没有其他办法了。你给自己找了这样的死法,又是何必?”
许诩有些失神的摇头:“不,这就是我要的。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拖延也没有意义。但是氰化钾会让我轻松,孩子痛苦。作为母亲,我愿意选择一种让我痛苦煎熬,让孩子轻松的死法。这样,孩子只会因为我的衰竭,慢慢陷入沉睡,然后再也醒不来,他感觉不到任何痛苦,对我来说就够了。你不也是这样希望的吗?”
林清岩静默片刻,放下了药瓶,柔声答:“好。我先送姚檬走,再过来陪孩子。我们三个人,永远在一起。”
季白和大胡悄无声息的步入树林时,远远就看到前方空地上,铺着块雪白的毯子。季白的心狠狠一揪,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两人持枪蹑行靠近,只见毯边略有褶皱,旁边雪地上脚印纷杂。尽管光线黯淡,季白还是一眼辨出其中最小的脚印,正是许诩留下的。
雪地万籁俱寂,季白和大胡交换个眼色,沿着那脚印,左右包抄,朝林中疾行。刚跑了几步,两人同时嘎然止步因为前方大树后,传来极低促轻微的呼吸声,还有足跟摩擦积雪的声音。
大胡还戒备迟疑着,季白已瞬间色变,一个箭步上前,冲到树后!
眼前一幕只叫他心头如有块巨石狠狠落下,又惊又痛又喜粗壮嶙峋的树干上,许诩被绑得结结实实,嘴上也封着胶带。看到他,那双清黑的眼瞬间亮如星辰,泪水盈眶。
季白一把撕掉胶带,大胡已掏出匕,利落的将绳索割了个干干净净。许诩身子一软,倒进季白怀里:“三哥……”
人一入怀,季白心头震痛难言她只穿着单薄的孕妇裙,身体冷得像冰。季白立刻扯开羽绒服,将她整个裹进怀里:“没事了……没事了……老婆没事了……”
大胡看得眼眶也湿润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许诩整个人的确已经僵硬脱力,但她白着一张脸,一把抓住季白的衣领:“去救姚檬!快去!”
季白和大胡都是脸色一震,看向她指的方向。
大胡:“头儿你照顾许诩,我去!”
季白静默一瞬,抱着许诩的双臂倏地收紧。还淌着汗水的温热脸颊,跟她冰冷似雪的小脸轻轻一贴,立刻将她放下。
“我去。”他脱掉羽绒服,披在许诩身上,“你保护她。”深深看一眼许诩,头也不回的快步冲进林中。
雪渐渐停了,地上的脚印变得清晰可见。季白沿着那深深浅浅的足迹,在山林中穿行了十多分钟,大胡和许诩已被远远抛在身后看不见了。
终于,到了一片低矮的土丘后,隐隐可见前方林中地面上,坐着几个人,还有隐约的说话声。
季白当即往山丘后一伏,无声无息探头望去。
只见一个高瘦的男人,正对着他的方向,倚靠着树坐着,头上血流如注,浸染了大半边脸颊。而他臂弯中勒住个女人,手里的枪抵住女人的太阳穴不正是林清岩和姚檬是谁?
而他们对面,一棵粗大的树干后,还靠坐着个人。那人身下雪地也是一滩的血,穿着林业工人的衣服,身形高大挺拔,背对着季白,看不到是谁。
季白将三人境况尽收眼底,沉默举枪瞄准林清岩,然而姚檬跟他全身紧贴,几乎挡住所有要害,一时竟无从下手。
就在这时,只听林清岩极虚弱的开口了:“冯烨,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季白心头微惊,又看一眼那人,隐隐可见右肩一个血洞,应当是中了枪。他微喘着答:“是我命不该绝,不然怎么有揭露你衣冠禽~兽罪行的一天?现在我死也甘愿了。”
姚檬长凌乱,脸上血迹斑斑,也不知道是谁的。她的声音已经十分嘶哑:“为什么?林清岩,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半个小时前。
许诩的说辞,成功说动了林清岩。自负的他,也不信会有警察这么快找到这里。
他把许诩绑在树上后,就拽着姚檬,踉踉跄跄在雪地里前行。他也没想好要去什么地方,他只想找个最美的地方。只可惜今晚没有月光,终究要留下遗憾。
姚檬已宛如行尸走肉,跟着他恍恍惚惚前行。这模样令他很喜欢很喜欢,索性拉着她被绑住的两只手,安静的在雪地里行走。
冯烨是突然从树丛中冲出来的,拿着根木棍,狠狠就砸在他后脑。林清岩只感觉到一阵剧痛、晕眩、湿热,就倒在了雪地里。
姚檬呆呆看着眼前的剧变,看着满脸胡子的冯烨站到自己面前,黑眸暗沉的盯着自己。
那一晚他的出现就像一场梦,在姚檬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没对警方说出他的存在,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而当她意识到,这份怀疑是针对林清岩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林清岩像是能敏锐的察觉到她丝毫的情绪变化,很快就控制住她的人身自由。
她没想到冯烨今天会突然出现,令她绝处逢生。
冯烨的目光有些焦灼,嗓音低沉有力:“别怕,我救你走……”说完就掏出匕,替她割手腕的绳索。冰凉的刀锋触到手腕,姚檬因为服药而混沌的大脑,猛的一个激灵,想起林清岩还在背后:“他有枪!先把他……”
“砰。”来不及了。
姚檬只看到冯烨的表情有片刻的凝滞,低头看着肩膀。那里多了个血洞。下一瞬间,姚檬腰间一紧,已被林清岩拉进怀里,两人同时坐倒在地上。而冯烨挣扎着爬到树后,暂作躲避。
冯烨击打在林清岩脑后的一棒,只令他眼前一黑跌倒在地,脸贴着冰冷的雪,又清醒了。加之他心里还挂着事,极强的意念驱使他强忍混沌和痛楚,爬起来对冯烨射出来这一枪。
当季白赶到时,看到的就是三人僵持对峙这一幕。
也许是三个人都抱着必死的心,当姚檬问出心中最为痛苦纠葛的问题,两个男人都是一静,静静的看着彼此。一个目光讥讽,一个充满深深的恨。
林清岩侧眸看着她,柔声说:“老婆,没有关系。我们的事跟他没有关系。”
冯烨喘着粗气,冷冷的说:“是吗?难道不是因为,你夺走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现在也想夺走我爱的女人吗?
姚檬浑身一震,林清岩脸色骤冷。他头上的鲜血还在流,已经流满了整张脸。可那双眼却忽然变得散漫和冷漠。季白听到两人就要道出香港天使案的内情,凝神瞄准林清岩,仔细倾听。一旦他有异动,立刻开枪击毙。
林清岩轻轻的笑了:“你的?凭什么是你的?明明是我的。”
冯烨看着他鲜血狰狞的脸庞,想起前尘往事,刹那也有些失神。
他也曾是优秀青年、天之骄子,自小就跟聋哑父母有天壤之别。满十八岁时,父母就告知,他是弃婴,他们是他的养父母。他的父母可能是香港人,因为当年裹着他的包被上,有香港医院的标志。
毕业后,姚檬提出分手,终于令他痛下决心远赴他乡,只身去了香港,工作、寻找。
那时,林清岩是合作公司高管,亦是他私交好友。他的生活风平浪静,寻亲的事却始终没有头绪。
直到某一天,秦总的助理拿着份DNA检验报告,找到他:“你是我们秦总的亲生儿子。”
秦总是林清岩背后、半退休的集团董事长。对于冯烨所在的公司来说,秦总的集团如同商业巨鳄。冯烨早听闻过这位商界传奇女富翁的故事,却没料到兜兜转转,竟会是自己的生母。
助理透露,原来是下属们到秦总邮箱的工作资料里,有冯烨的简介和照片。年过半百、病入膏肓的秦总,只看一眼,就认出年轻的男孩,酷似当年生父。就有了秘密的DNA鉴定,也有委托助理出面,代为陈情。
再后来生的一切,对冯烨来说如同迷雾突然降临,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当时传得正凶的天使案种种证据,竟奇迹般的出现在他的寓所,甚至连林清岩的未婚妻,都成为受害人,铁证如山申辩无门……
后来就是三年的逃亡,听说了母亲的病逝,也听说林清岩唯一的遗嘱受益人,接收了母亲的所有财产……
……
姚檬怔怔抬头看着林清岩:“他说的都是真的?”
林清岩忽的笑了:“嗯,是真的。”
姚檬的声音几近干涸:“你还是没说为什么要找上我。你就这么恨冯烨?毁了他,还要毁了我?”
林清岩静默片刻,轻声反问:“跟他没关系。你这样独特,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姚檬心头已痛得麻木,呆呆看着他不动。冯烨却冷冷的说:“是吗?你跟我生母是什么关系,没有告诉过她吧?”
林清岩和姚檬都是脸色一变,冯烨脸色铁青,似乎说出这个事实,也让他觉得艰难耻辱:“后来我才知道,当年他是她名义上的义子,也是她的……”
“住口!”林清岩一声低吼,眼睛里全是狠意,突然就松开姚檬,抬枪射向冯烨!姚檬条件反射往后一撞,林清岩手一抖,这一枪就射到了天上。情势危急,季白再无迟疑,一枪精准点射林清岩的眉心!
四野寂静,昏暗的天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雪。季白从岩石后冲出来,拿枪对着地上林清岩的尸身,将姚檬护进怀里。姚檬伸手捂住脸,僵如木偶,哽咽无声。而冯烨长长吐了口气,终于体力不支,仰面倒在雪地上,看着遥远的夜空,沉默不语。
直升机的强烈气流,刮得树林哗哗作响。数盏探照灯,从各个方向射过来,将山岭照得通亮如昼。刑警们来回跑动,检查收集每一处证据,将林清岩的尸体搬离雪地。
冯烨还是通缉犯身份,戴着手铐被送上了救护车。关门前,季白走过去,对他说:“我会如实向上级和香港警方陈述今天听到的一切。”
冯烨点点头,唇边泛起苦涩的笑容,朝季白伸出手,季白紧紧跟他一握。
许诩和姚檬虽然虚弱,但都只是皮外伤,被并排放在担架上,送上同一辆车救护车。季白和大胡守在她俩身边。季白握着许诩的手不说话,许诩将他的手牵到自己肚子上。
“不会有事。”季白沉声说。
许诩点头:“不会有事。”
姚檬一直怔怔望着天花板,许诩转过头,轻轻握住她的手:“谢谢你姚檬,你救了我和孩子的命。”
大胡也在边上说:“没事的姚檬,都过去了。”季白也目光温和的望着她。
姚檬沉默片刻,眼泪大滴大滴掉下来。哭了很久,她握紧许诩的手,朝季白和大胡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