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军万马近在咫尺,她轻而易举看见了站在皇帝身侧的他。
他身披铠甲,红缨耀目。
他和她每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一样,总是那样身姿笔直挺立在天地间,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摧折了他的骨气,能压弯了他的脊背。他是那样不屈不挠的大英雄,是她卑微渺小人生里唯一顶天立地的存在。
人之将死,似乎很多思绪与人生的片段会在一瞬间从眼前飞速掠过。
她微微笑着,心想,胆小懦弱、规规矩矩的明珠竟然会有这样英勇赴死的一天,等到最后一刻了,发现没人能救她了,那些惊慌啊害怕啊似乎也在一瞬间消失了。她的目光一瞬不瞬锁定在他的身影之上,这一刻才终于意识到,撑起她不灭勇气的,是他。
只是很可惜,她再也看不到他替她描述的那些出宫后拥有一个幸福家庭的画面了。
天知道这些日子里,每当她想到他说过的一切时,眼前的画面都是那样和谐美好的一家三口,而那如意郎君不是别人,正是他。
那是她这辈子唯一的美梦。
落地的瞬间,她听见了心碎的声音,天地间终于重归寂静。
千军万马在那道红色身影落地之时,鸦雀无声。
皇帝看清那不是昭阳了。
老四看出那不是昭阳了。
与此同时,那道身披银甲、站在皇帝身侧的人身躯一僵,不可置信地看着那落在地上了无生气,宛若碎裂的木头娃娃一般的女子,忽然间拨开人群冲了过去。
澜春不知什么时候登上了城楼,低头看着正下方的方淮。
方淮冲过去几乎是第一时间冲了过去,茫然无措地望着那个女子,却丝毫不敢伸手触碰她。
“为什么?”他喃喃道,“为什么会是你?”
明珠浑身剧痛,呼吸好像也快要上不来了,她欣喜于临死前还能如此近距离地看他一眼,老天待她着实不薄了。
她费力地张了张嘴,想要跟他说点什么。
有的话早就想开口了,可是他姗姗来迟,带兵打仗,一打就打了这个时候才回京。
她微微笑着,看他仓皇地蹲下身来,不敢抱她,只能努力把面容凑过来:“你要说什么?我在,我在……”
嘴唇嚅动着,她嘴角不断涌出鲜血,却还气若游丝地说:“我,我留了一封信,我,怕,怕姑姑不,不给你……”
她伸手想要拉住他:“方,方统领,谢谢你,我,我真的很想叫你一声——”
方淮颤抖着伸手去接住那只朝自己伸来的手,那只透明的,苍白的,纤细到宛若无骨的手。
只是他最终也没能与她交握在一起,因为那只手伸到一半,蓦地落了下去,了无生气地倒在了满是尘土地上,再也没有动静。
与那只手一同寂静下去的,还有她没能说出口的话。
她至死都没能亲口叫出一声他的名字,那两个字馥郁芬芳,用尽了一生的力气,却终归没能叫出口来。
天地间的色彩悉数消失,唯一剩下的,只有方淮颤抖的手,和通红的眼。
建兴十六年,皇帝离宫后三月重返京城,伪帝挟持新后,意欲逼迫皇帝投降。哪知新后并非定国公后人,乃一宫女偷梁换柱。那名宫女跃下城门,当场毙命,皇帝大怒,率军冲入紫禁城,原本无可避免的一场激战却在紫禁城内所有士兵不战而降的跪地臣服中化为玉帛。
伪帝雷霆震怒,却不知亲信家眷悉数为皇帝所扣,不得不降,而前朝老臣早知今日会有宫变,自始至终就未曾离开过皇帝那一队。
伪帝被擒,时隔三月,宫变就此落下帷幕。
紫禁城重回皇帝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啦:)
方淮,明珠,澜春,他们三人的故事我从一开始就安排好了。
这样的情节放在主线故事里会显得过于悲壮,所以我把它放在了配角身上。
之前有小天使问我为什么花那么多笔触去写明珠这种支线,一切只因为今天皇帝返京的这一段里,她是最大的功臣。
明珠和澜春我都很喜欢,但是性格不同,出生不同,命运也不同。
不管怎么样,等到大结局之后,我会在番外里把他们的故事变完整。
接下来继续主线故事=V=
☆、第103章 再相见
第一百零三章
大军入城,伪帝被囚,京城的一切混乱似乎到今天为止都被拨乱反正。
朝臣入宫,赵侍郎重返早朝,宫中的太监宫女一应宫人对于皇家天子更替之事早已见惯不惊,哪怕是年轻一代也早就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江山与皇位本就不是什么稳若磐石的东西,权势这玩意,谁也说不准会如何变幻。
众臣之中,唯有方淮不见人影。
而更古怪的是,皇帝只匆匆上了今日的朝堂,简短交代了几句,将所有事情分派给了赵孟言与恭亲王,以及六部的尚书,然后也很快步出了大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古怪,当真古怪。
要知道这满京城最重规矩的就是这位兢兢业业的帝王了,而他手下的禁军统领方淮则是他忠心不二的追随者。可今日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主仆二人竟成了抛下众人最先离去的。
皇帝出宫了。
他在宫门口牵过了小春子带过来的马,翻身一跃而上。
京城的大好日光照耀着整座皇城,琉璃瓦鲜明耀眼,恍若淌着流动的色彩,而朱红色的城墙也在日光中隐没了斑驳的痕迹,崭新得一如洗过似的。
他夹紧了马肚,长喝一声,缰绳一抖,疾驰的身影像离弦的箭。
天边是静默的朝阳,而他,也要去寻觅他的那轮昭阳了。
太后没有亏待昭阳,也许是一场宫变让她发现了最要紧的不是过去,而是如今和将来,又也许让她改变心意的不过是昭阳肚子里那块宝贝疙瘩。
再或许,其实是李勉的一番话。
她在吃着老四送去的残羹冷炙时,好像才忽然意识到过去不甚在意的东西其实也来之不易,很多无意中忽略掉的事物,总在失去过后才叫人倍感惋惜。
她年轻时为了自己的不幸遭遇心灰意冷,成日将自己关在这宫殿里,大门紧闭,锁住了外面的天地,也锁住了母子之间的感情。他走不进来,她走不出去。
李勉问她:“我对你而言是一个在深宫中聊以慰藉勉强作陪的宦官,还是别的什么?”
她的语气淡淡地,却用令人动容的眼神望着他:“你是我的命。”
没有他,她都不知道自己这些年能不能熬过来。
李勉笑了,轻声说:“母子连心,你对我的心皇上知道,所以哪怕再厌恶我,他也始终选择忽视我,放任你与我这段令人不齿的感情。而他对昭阳的心,你也应该清楚。他爱她可以爱到不计较身份,不计较与陆家的恩怨情仇,他爱的就只是她这个人,旁的不相干的,他从来不放在心上。你又为何非得与他计较这些呢?”
他说:“定国公给皇帝带去的痛苦,一辈子都刻在心上。你每拿昭阳的身份做一次文章,无异于揭开一次他的伤疤,他痛了,你这个当母亲的难道就好受了?”
“让他去吧,这江山抗在他一个人的肩上,太沉了,他需要有个人分享他的痛苦,他的疲惫,他的一切一切。深宫岁月有多漫长,你我再清楚不过。不要再沉浸在过去了,朝前看吧,茯苓。”
她叫林茯苓,这名字事到如今,也只有他在叫了。
太后妥协了,最终在关键时刻将昭阳送出了宫,安置在西二长街的胡同里头,一所逼仄窄小的四合院里。
那四合院里只有一个哑巴大婶,会帮忙料理一切,也是忠实可靠的人。
随昭阳同去的还有流云,她那两个好姐妹,一个心甘情愿为她扮作新后抗下风险,一个愿意陪她离开皇城走向未知。
她临行前,太后亲自将长命锁戴在她脖子上:“我对你没有什么好感,可如今也没有什么嫌恶了。你是他挂在心上的人,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至于将来,我只盼着你不要让他伤心。这深宫里泼天的富贵都没什么稀奇的,唯一叫人难寻的不过是情这个字罢了。”
太后摩挲着那块长命锁,说:“这是他从前戴过的,我一直守着,如今你把它戴着,也算图个心安。”
昭阳什么也没说,看着这个在深宫里困了一辈子的女人,只慢慢地俯身行了个礼,转身默默走了。
出宫时,驾马车的是赵孟言。
她一怔,他却只是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掀开了车帘,抬着她的手臂微微使力,将她扶上了马车。车内坐着流云,看见她的时候,眼中有晶莹的泪光。
马车行驶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禁令是赵孟言亲自下的,名义上是新后册封大典,全城戒备,实际上却是为了皇帝回宫做准备。
他其实大可不必亲自来护送她,只是到底还是想再看一看。
什么也不必说,只要亲眼看见她平安无虞,心中就犹如石头落地了。
马车一路疾驰,只有马蹄声声踏在青石板上,透过北风呼呼吹起的车帘,昭阳能看见那个人的背影。他穿着天青色官服,该是为了皇帝回宫做准备,不再像平常那样穿着闲散世子的锦衣玉跑了。
那官服太眼熟,她能记起第二次在司膳司外头的西华门碰见他时,她不慎撞在他身上,那一天,他就穿着这样的衣裳。
时隔多久了,没想到又一次看见他这副模样,就好像那一天并未过去多久,一切都只发生在昨日。
她在天不亮时就到了那座四合院,流云陪她静静地坐在屋子里头,偶尔看看窗外的天色,小声说几句话。
大军入城。
城门危机。
兄弟对峙。
她一直好端端坐在屋子里,面色如水地望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光。流云倒是有些紧张急躁,不时在院子里走上一圈,可回头总看见她平静的眼眸。
“你……不担心吗?”流云迟疑地问了句。
昭阳只说:“我相信他会一切顺利。”
“你就那么笃定?”
“天下没人比他更适合那个位置。”她弯起嘴角,仿佛看到了那个为了天下事成日蹙着眉头的威严皇帝,年纪轻轻,眉心已然有一个川字了。
可她就是爱着他那糟老头子的模样。
糟老头子耍起赖来,说起情话来,也似乎别有意思。
她能为他做的事情不多,能力有限,也不再去越过自己的能力试图多做什么了,相信他,相信他会好端端跨进这个门,安然无恙接她回宫,这就足够了。
哑巴大婶端了两碗豆汁儿进来,一只小碟子里还装着下豆汁儿的小焦圈儿,她咿咿呀呀说着什么,发出些声音,可没人能听懂她在讲什么。
流云端了过来,道谢之后,端了一碗给昭阳。
两人吃着焦圈儿,喝着豆汁儿,恍惚间像是回到了从前。从前在宫中,玉姑姑也爱吃这个,这是民间小吃,宫中是没有的。玉姑姑总在夜里将绿豆泡好发酵,端着那散发着泔水气味的豆汁儿给她们。
起初她们都不爱喝,头一回明珠还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