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前朝始, 每年的九月初, 在九九重阳宴之前, 四方街的官员们都会把侧门打开,请附近年事已高的街坊或是佃户们入府吃宴席。
这项明显做给皇帝看的‘敬老’之举,能年复一年坚持做的,且有财力精力一直做的, 也只有京城里的大户人家。
比如京兆尹府, 比如朔阳侯府, 比如相府……
今年的‘开府敬老’安排在了九月初三。日子一定下, 九月初二晚, 就已有老人在家人的搀扶下,颤巍巍站在高门大户前等待了。
街上一夜之间多出许多老人,仿佛平日里腿脚不便的、卧床不起的、重病缠身的, 今日却能因为一口饭而痊愈了一样。
队伍中间, 也混入不少京郊的乞丐流民,想要蹭一碗不馊的热饭吃。人聚得多了,即便是深秋冷天,也能闻到熏鼻的臭味,因而只要队排起来, 路人大多会捏着鼻子绕道走。
九月初三, 朔阳侯府侧门先开, 等在门外的人见门开, 一窝蜂拥挤进去, 即便朔阳侯府的人再怎么强调人人都有吃的, 他们也怕进门晚别人一步,会吃天大的亏。
闹哄哄了一阵,待打头阵的几个进去后,侧门处终于安静了些许。
这时,等在墙角的一对儿祖孙才慢悠悠过来。
小姑娘蓬头垢面,头乱糟糟一团,遮了半张脏脸,穿着鼓鼓囊囊半湿不干的破棉衣,搀扶着佝偻着身子,缩在斗笠中的老人进了侧门。
门口侍候的见他们一身灰尘雨水,诧异问道:“老人家,哪来的?”
这几日京中没下雨,显然,这祖孙俩,不是京城人。
那遮了半张脸的小姑娘抬起手,袖口里的大理寺牌在那人的眼前一晃,说道:“坐船来的,程少卿可在?我们秘密进京,有重案要报,前头引路。”
那人一惊:“大理寺?!有案子?”
‘老者’抬起斗笠,露出了黑亮的眼睛,尽管也是满脸灰尘,但朔阳侯府的人一看到那双眼睛,就立刻明白了。
那双和程启,和楼皇后,和飞鸢极其相似的眼睛,甚至连长公子傅温珩,也都生了一双类似的眼睛。
程奚的血脉。
“乔……”
那人机灵,知道这里不便说话,立刻咽了名字,掬起笑容,大声道:“二位随我到这头来,那边人多,我们另寻个地方吃饭。”
今日,朔阳侯一家四口都在。
小乔进去后,脱下斗篷,对程启说道:“我有事要对你说。”
程启道:“我知道,暗卫今早已回,暗二也与我说了你们在云州的遭遇……”
他屏退了屋里的侍从。
程宝络扭头看见小乔,喊了声哥哥。被傅温珩捂住嘴,按在怀里,抬头,对小乔歉意笑了笑。
小乔手一伸:“情儿,把那本书拿出来。”
沈情从胸口掏出一本书,递给小乔,小乔扔给了程启。
小乔说:“我信侯府都是自己人,所以,下面的话,我直接说了。”
程启点头。
小乔道:“班淮可能不是父皇的孩子,沈非知晓,且安乐公主似乎也已知晓,我在崖州被西北军刺杀,安乐公主已有觊觎皇位之心……”
程启一时半会儿没能消化掉小乔的这句话。
朔阳侯反应神速,她道:“安乐接到圣旨,已启程入京,因太后抱恙,沈非也称病不出相府,九九重阳宫宴,陛下是交给合阳办的,合阳并未动宫中防卫,依然是玄羽卫……京中巡防也依然由秋利的京兆府负责,无论昭阳宫还是京城,军防都没有变化。”
小乔问:“秋利如果知道班淮不是正统,会倒戈吗?”
程启终于反应过来,暂且压下心头疑惑,给小乔,亦或是给自己吃了定心丸:“你在,他不会。”
小乔眼睛微微一眯,轻声道:“那我……若不要呢?”
程启愣了片刻,拍案而起:“你什么意思?”
“你先看那本《司命簿》。”小乔说,“沈非写的……另外,你想个办法,我想现在进宫。”
傅温珩做了个手势,问他要做什么。
小乔道:“我想见见她。”
程启翻看着《司命簿》,原本一头雾水,但越看越心惊,以至于小乔的这番话,他想阻止,都顾不上。
傅瑶眸色一敛,问他:“你想见谁?”
小乔眉头微蹙,又舒展开,笑了一下。
“见她。”
程启一手拍在桌上,眼睛却不离那本《司命簿》,说道:“莫说话!等我想想……”
“沈非现在用的是一招借刀杀人。”小乔说,“刀是安乐,人是我们。所以她现在才会什么都不做的待在府中等着看戏。现在要我命的不是她,是安乐公主,但横亘在我们眼前最大的那把刀,也不是安乐公主……程少卿,我要入宫。”
傅瑶问:“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确认一件事……我只是不想看到最坏的结局。”小乔如此回答。
班合阳从华清宫出来,刚走到外殿,耳边忽刮来一阵小风。
骨扇从袖中滑出,班合阳回身抵挡,不料回头却见是傅温珩,连忙撤去七分力。
他和傅温珩总会如此打闹,他以为这次也和之前一样,正要开口问傅温珩怎么来了,却觉脖颈一凉,登时大吃一惊,垂眸一看,一根金弦悬在他喉咙处,贴着他的肌肤,再用些力,就要血染金弦了。
班合阳抬眼,震惊道:“傅温珩!”
傅温珩笑着,手指又缠紧了弦,勾着这根金弦,不退不进。
合阳道:“你什么意思!”
傅温珩说:“合阳,你想做什么呢?”
班合阳眼微微张大,低声惊道:“你果然是……”
你果然会说话!
班合阳眉头一沉,朱砂痣跟着动了一动。
傅温珩笑眯眯道:“抱歉,手占着,只好用嘴说给你听了。重阳宫宴上,你打算做什么?”
“我听不懂你什么意思。”
“你请了戏班,是想唱一出什么戏?”
“我都在折子上写了,为何还要问我?”班合阳哼了一声,“你怕什么?怕我点一出二君一帝祸乱朝堂的《妖惑》给她看吗?”
“真要演《妖惑》也就算了。”傅温珩说,“怕只怕,你要演一出《宫变》给陛下看啊……”
班合阳猛地一愣,道:“什么?”之后又回过神来,厉声斥道:“傅温珩,你装聋作哑欺君罔上!”
傅温珩歪着脑袋打量着他,末了一笑,眼神渐冷,伏在班合阳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若是你敢欺君罔上,我就杀了你。”
说完,他收了手中金弦,瞥了合阳一眼,扔下一句:“我也带了戏班子来,等着看吧。”
之后,他飘飘然离开。
班合阳脖子微痒,手一摸,指肚上染了两点血。
他握着骨扇,一字一顿,气恼道:“傅!温!珩!”
清修阁内,太后躺在榻上,一日两餐,一日五觉,浑浑噩噩,不知晨昏。
醒时,就望着幔帐呆,半梦半醒时,就怀念着故人,有时,她会梦回佘兰,感觉自己还是个小姑娘,赤脚跑在满是青苔的松软土地里。
因伯父是族长的原因,她在佘兰族的地位不低,那时,她每天就在林间追逐阳光,扯掉族里那些小哥哥的带,拿在手中,跑开,抬头看红色的带在阳光下飘舞着。
每次,梦都由此开始。
她跑啊跑,手中的红色带不见了,追逐她的族内小哥哥也不见了,她心开始狂跳,拐过高大的灌木丛,阳光刺眼。
她慢慢睁开眼,满世界白光,一个女人站在逆光处,看不清脸。
那个浑身是光的女人身边,有个男人,说道:“这是程长老最小的女儿,是我族妹,水色。”
“程长老?啊……程奚的那个哥哥。原来是他家的女儿,怪不得这般漂亮,像晨曦一样的美。”
“什么是晨曦一样的美?”她问。
那个女人走过来,说道:“就是想让人时刻带在身边,留存着,能温暖人心却不忍触碰,脆弱又神圣的美。”
女人的手指抚摸上她的脸:“你也和阿昶一样,跟我走,好不好?晨曦之美,不能只藏在林中,水色,像我这样的人,需要你这样的光。”
女人的手变了,变成一个男人的手,他穿着玄色锦衣,像是怕她碎一样,轻轻抚摸着她的脸。
她心中满是对他的悲悯,她开口,话像是不受自己控制,空洞地从她的口中说出:“祝福你,陛下……”
在她的梦中,那个九五之尊,被人称作是太阳的他,一直哭着,像个孩子。
“寂寞的帝王……”她伸出一只手,被那个男人捧在手中,按在心口,又反复拿在嘴边吻着。
“我的女神……”那个男人说,“如果我能一直陪着你……就好了。可凡人,怎能如你一样不朽……我怕我的爱玷污了你的光。”
“可怜。”她的心在说,“可怜。”
可怜的男人,像我一样……我想,我想温暖他……温暖他。
她闭上眼,弯下腰,低下头,轻轻吻了吻跪在她脚边的男人。
“寂寞的人……我也……”我也一样。
太后睁开眼,惊出一身虚汗。
青色的幔帐飘着,帐外似有人影,就在她床榻前。
她低声唤了道:“旻文……”
旻文……
那是先帝的名字。
风吹起,幔帐扬起,太后骇然睁大了眼。
她半坐起身,却在一阵天旋地转后,重新跌落在床榻上。
幔帐被挑开,一身彩衣,头戴佘兰族莹蓝色羽毛银饰的年轻的男人轻轻挂好幔帐,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那双眼睛,摄人心魄的媚眼,冷冷地看着她……
太后惊坐起来,拽着他的衣袖,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是你。”
她表情不知是欣喜还是忧愁,最后又落入了茫然。
她垂下手,碰到了他的手指尖的刀片,又是一吓,慌张向后退去。
她摇着头,轻声叫道:“殿下……阿凌……”
小乔表情微动,问道:“你是谁?”
“我……”太后茫然。
是,她是谁?
他问的是她的名字,还是她的身份?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人叫过她的名字。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太后摇头,她不停地摇头。
“我问你。”小乔俯身,轻轻问道,“班淮……是我妹妹吗?”
太后一愣,抬头看向他。
他一身佘兰族打扮,白衣长袖,额上缀着月牙银饰,散开的乌,有几缕用红绳璎珞编成小辫,柔软地垂在身前。
像极了……她的族人。
他扬起手,手指尖的锋利刀刃抵在了她的咽喉处,他眯起眼睛,问:“班淮是谁的女儿?”
太后慢慢摇头。
一行泪滑落,她拼命摇头,双手扯着头,一遍遍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母亲,应该知道,孩子是谁的。”小乔哑声道,“生了班淮后,你病了,像我母皇一样,所以他慌了,他不想再失去你,他疯了,想拿我换你一命……他一直认为,你是天女化身,是我母皇的真身,他把认为我是减损天女生命的祸根,所以想要把我还给天女,求你留下陪他……他有了福神公主,那是他求天赐给他的……你说啊!班淮是谁的女儿!”
小乔指尖微颤,声音也颤抖了起来:“你说啊!”
太后闭上眼,苦涩一笑:“我不知道……”
她说:“我给过他,我不愿他寂寞……但我不知道班淮是谁的女儿,或许她身体里流着佘兰族的血,或许她跟你一样。我不知道,我连她长得像谁,我都不知道……”
“她像父皇。”
“可她也像我,像我兄长。”太后握着小乔的头,抬起头,笑得悲哀,“阿凌,季昶与我,是父族兄妹……淮儿,我不知道是谁的……但,如果可以,我希望她会是旻文的。我不愿做罪人,阿凌……我不愿做罪人。”
小乔收回了手,目光哀伤:“你……又是何必……”
“我爱她。”太后笑了,“我爱她啊殿下……我不管她要什么,只要她要,只要我可以,不必问理由,我也不想去思考对错。这或许是上天的惩罚,爱上她,我就背上了一生的罪……旻文,你父亲,我们很像。”
太后轻轻啜泣:“我们很像……我们从没得到过爱。你母亲的爱,就像给他的施舍……他和我一样,真正爱着的人,从来没有给过我们真正的爱,镜中花水中月,雾散了,就只有利用。可……再疼,也心甘情愿。我们……都是寂寞的可怜人。”
“如果……淮儿是他的孩子。”太后说道,“上天赦免了我的罪,却又要我背上背叛所爱之罪。殿下,你明白吗?你永远不懂……殿下啊,阿凌……”
又是一阵风吹过,太后这才觉,原来已是深夜。
幔帐轻扬,殿门半开着,刚刚在床榻边的人,已经不在了。
太后痴痴坐着,抱着自己的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
她就这般呆愣愣地坐着。
刚刚的一切,甚至她走过的二十七年人生,就像一场梦。
梦醒,一切幻影,都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