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早朝时说:“利用神女像藏尸, 此等罪恶朕闻所未闻,如今经过乾元殿, 看见神像, 朕就想起凉州恶案,实在不容原谅。工部都谁在,把神像拆了。”
小皇帝絮絮叨叨,一个人念叨着:“中轴线前竖那么大一个石头, 不是断我国运吗?”
工部的人偷眼像沈非看去,沈非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 抬眼道:“既如此,就把神像迁去别处吧。”
礼部有臣子向前一步, 进言道:“陛下三思, 神女像毕竟是神女像,不可说拆就拆……”
小皇帝忽然站起来,绕到前头去, 抬着下巴看着下众臣。
“朕给他们的天下,保他们有田耕种,安居乐业,可到头来, 他们却不敬朕, 谢的是神女之恩,朕这个皇帝, 难道还要听一个神像的?”
满殿无声。
小皇帝道:“工部杜侍郎何在?拆了, 三天之内, 给朕拆走。”
小皇帝背过身去,走向皇位,声音虽稚嫩,却清亮有力:“朕要让天下百姓知道,朕即是天,朕顺应天意,执掌乾坤,岂能让神女代朕传令?”
沈非好整以暇地站起身,一笑,道:“陛下英明。”
此事,就这么定了。
这天下朝后,宫中的工匠们开始拆除昭阳宫内那巨大的神女像。
圣太后躺在榻上,垂下的淡青色轻纱在风中飘着,窗子开着,可殿内却安静的仿佛四周无人。
她的女儿把她‘请’回了清修阁。
圣太后侧过头,恍惚中,觉得自己已经活了一生,苍老乏力。
轻纱帐外,好似跪着一人。
他已经上了年纪,嘴边一圈泛青的胡茬,虽不病,却似一身病骨,孱弱枯瘦,然那双眼睛看向她时,始终闪着亮光。
圣太后知道,每次她说闭关,进清修阁行‘求天赐福’的仪式时,他就在殿外等着。
圣太后闭上眼睛,再睁开,那个影子就消失不见了。
一切都是她的幻觉。
一切都是她的幻觉,就像十二年前,那双手摸上她身子,轻轻扯开衣带的手。
手是一个人的手,脸是那个人的脸。
她看着自己,轻声道:“为我,你愿意吗?”
清修阁外的诵经声。
引渡神官在门外唱诵着。
“福神天赐,福神天赐……”
圣太后想起当年,眼泪微微阖着眼,半掩的眼眸沁着雾气水光,她淡白的唇微微张开,低声叫着一个名字。
“怀然……”
“怀然……沈怀然……”
圣恭侯坐在马车内,拉住沈非的手,说道:“今日拆神像,明日就是结缘庙,后天,说不定就是神女庙了……怀然,你怎么不阻止?只要你示意,他们就不会……”
沈非嘴角噙笑,依然笑眯眯的,慢慢拍了拍圣恭侯的手:“皇上,越来越令我惊讶了,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野心……也不知她这心劲,到底像谁。阿昶,你说呢?”
圣恭侯像是被戳中了要害,脸色惨白,他道:“怀然,你知道我……”
“我知道。”沈非抬手,摸了摸他脑袋,圣恭侯闭上眼睛,捉住她的手,贴着脸。沈非低低笑了一声,哄逗道:“你这般害怕是做什么?我说过,我不会怪你,相反,你做得很好。”
大理寺和刑部近日忙作一团,门槛都快被进进出出的人踏平了。
沈情一刻不得歇,吃住都在大理寺,忙着审平宣侯高修的案子。
平宣侯府抄出来的证据不少,除了买官卖官,平宣侯还养着一批江湖人,替他清扫政敌,甚至还有一本‘通缉令’,名单上不少是曾经检举揭过平宣侯种种罪行的官员。
有凉州的,也有朔州的,大多数都被贬谪,或是在贬谪的路上,遭遇‘意外’去世。
沈情烦躁地摔文书:“这么多!这么多!!”
只那本‘通缉令’上,还有很多名字后面标注的是尚未找到,正在追杀,寻找。
程启道:“每年大量雪花银流入平宣侯府,可他本人却未在朝中领一衔半职。”
听得出程少卿幽怨的语气了。
沈情不知怎么了,鬼使神差来了一句:“还真像……”
她是说,有时候,程启和小乔的表情语气,很像。
程启执来一支笔,敲到沈情头上,沈情好不容易接住,又飞来一个本子,程启道:“去查。”
沈情:“查什么?”
“让刑部去查,名单上这些人,上任路上‘意外’死亡的有多少。”
“哦。”
沈情抱着本子出去,程启卷起面前的纸,皱紧了眉头。
纸上有个名字。
商遇。
“……引渡者。”他轻声自语。
沈情在刑部与刘桐整理凉州案厚厚一沓的案宗时,刘桐正在看绿水的证词。他一个七尺男儿,边看边擦泪,拳头紧紧篡着,嗨呀嗨呀不停叹息,末了,与他人一样,只剩两个字:畜生。
绿水在证词中提到了不少凉州府官员,他们不仅常年出入暗巷舞坊寻欢,且还在举行生祭仪式前,亵耍充当祭品的歌舞伎。
“有羊胡子的那个官……是引渡者。”绿水说道,“他喜欢胸上有红痣的……说这种叫雪里红,他用刀戳在了阿妹的红痣上,引渡她去了天上……”
沈情不是很懂引渡者是什么,回去问了小乔。
小乔放下手中的豆沙饼,托着下巴想了会儿,说道:“按照神女教的说法,引渡者就是,引渡神女下界的神使。”
“引渡神女下界?”
“嗯,神女一化归天后,云州稷山有神使,感受到上天之意,预知到神女将会在云州重生,因而挑了引神舞,引神女下界,从祭火与滔天水浪中降生。”小乔说道,“这个引渡者最后跟着新后入了宫。”
沈情来了精神:“……是谁?”
小乔:“让我想想……嗯……叫,叫商遇。是个……疯疯癫癫的神使。”
“他人现在在哪?”
“……不在宫里?”小乔想了好久,迷茫道,“他出身巫族,原本就是神女教的信徒,如果不在宫里的话,应该……”
小乔忽然停住。
沈情:“乔儿?”
小乔表情惊骇,手微微抖。
“喂,乔儿……乔儿,想不出就别想了。”沈情见不得他这种濒临崩塌的表情,心疼的要死。
小乔握住沈情的手腕,手抖着,慢声道:“我想起来了,他已经不在宫中了,昭懿太子去世后,他就离开了昭阳宫,他……”
“没关系,别想了。”沈情道,“他人在哪是死是活都不重要了。”
小乔忽然道:“不,他很重要。”
他放开沈情的手,白着脸扯出一抹笑来:“自古以来,巫族都信奉神女,他们会向神女求赐福,若遇家人重病,他们会摆大阵……活人封棺,烧给神女,以求神女满足所求,给他们想要的。而大阵的引渡者,也就是仪式中需要传达神女之意的神官非常重要,民间找不到人,就会请来圣女神婆充当引渡者一角,但在正式的仪式中,能代为传达神女之意的,必须是引渡者,神女献祭一定需要引渡者跳引渡舞。商遇就是住在昭阳宫的引渡者……”
沈情听出了小乔的意思:“你是说这个人……在昭阳宫当年变故后,他就离开了?去了哪?”
“现在不知道。”小乔说,“但我大概能想起……”
小乔压低声音,说道:“当年把我推入药池,送上神女像的人,就是他。”
程启回府后,重重叹了口气,屁股只坐了椅子的一个边儿,摊开,四肢耷拉在旁边,一副要累化了的样子。
朔阳侯跟他前后脚到家,进门看见他这幅样子,手指弹了下额头,说道:“没想到她能带出这么大的案子,高修是决不能再翻身了,只是,这种案子……够我们忙的。”
程启没有睁眼,而是从袖中摸出那张卷号的纸,递给朔阳侯:“你看。”
朔阳侯接过一看,点了火烛,烧了。
火舌慢慢吞掉纸上的一行字:商遇尚未寻到。
“平宣侯在找商遇?”
“这么多年,恐怕一直在找……”
朔阳侯眉头一皱:“你觉得,是谁授意?”
“还能有谁。”程启道,“一定是沈非和季昶。他们太想知道小乔的身份……”
朔阳侯推了一下程启,程启没坐稳,差点连人带椅子翻过去,朔阳侯翻了个白眼,道:“笨死了,你当时去未名山祭坛救孩子,带那么多兵过去,竟然还让他给跑了……”
程启也丧得不行:“这都是命……不过好在,他没被沈非找到,不然……”
朔阳侯又道:“跟你说件事。”
程启:“要不是好事,你千万别开口。”
“……不好不坏吧。”朔阳侯道,“沈情要升迁了。”
程启一惊:“……确定了?”
“圣上亲口说的。”朔阳侯笑道,“五品寺正。”
程启:“……她在想什么?!”
朔阳侯淡淡道:“为人臣者,怎能度君心?不过……阿启,她是个厉害的。我想,她接下来,想除的,是沈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