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为什么怀疑李甲呢?”
“虽然说起来骇人听闻令人难以置信,但我还是认为,李甲有杀妻嫌疑。”
沈情准备接着说,苏殷却打断了她:“先等等,你这骇人听闻,令人难以置信从哪来的?这有什么骇人听闻不能让人相信的?”
“杀妻……难道不?”
苏殷不屑道:“哼,十桩案子里能占一二起,男人这种东西最是忘恩负义没良心,不过是披了人皮的畜生,受了教化才……”
沈情微微一惊,没想到刑部侍郎苏殷,对男人还有这种‘高深’的见地,她不敢再听,怕苏殷越说越离谱,连忙定了定神,接着说:“我怀疑李甲,是因为他的行为解释不通。”
苏殷住了口,喝了口茶压火。
沈情比划着,说道:“先是乔仵作说,他到李甲家中时,死者是在床上放着,地上有一大滩血迹,据村民说,最初看见死者,死者是在地上躺着,手边放的是死者的饰匣。我当着李甲的面问乔仵作时,李甲解释说,他是心疼妻子,这才把死者从地上抱到的床上。”
苏殷语气嘲讽道:“合情合理啊,好一个深情男人,不都是这般做些看似情深实则无用的事来感动自己?”
沈情吸了口气,不被苏殷干扰,接着她的话说:“是啊,当时我也觉得此人与死者夫妻情深,但也正是如此,他后来的行为才十分怪异。”
“哦?他又做了什么?”
“饰匣。”沈情背着手,在公案前转了一圈,停下来回忆道,“饰匣作为死者家中留下的凶器之一,我定要仔细检查。这一检查,就现了不对之处。饰匣外沾上的血迹不见了,李甲主动说,是他擦了这个饰匣,理由是,这里面的饰,都是死者生前所戴,他想让这饰匣与死者一同下葬,因此才仔细擦干净了。我打开饰匣看了,里面确实都是女人的饰。”
“还有银票。”苏殷接上这句话后,眉头一挑,心中已有猜测,口中却还要逗沈情:“沈大人,这有何不对?”
“自然不对。”沈情说,“可疑之处有二。先是饰匣中的饰品,那些沉的重的,体量大的,比如银簪珠钗,重的那头还朝着一角倾斜,里面是一角挤,一角空,里头的饰虽恢复了几分平整,但仍能看出这些。我当时推测,密集的那一角应该是砸到李复的那一角,匣内的饰都很干净,没有血迹,也就是说,行凶之人并未打开过匣子。第二,就是饰匣中叠成块的银票,我一眼能看到的银票。这也说明了,这个匣子不仅是饰匣,还是死者存放家中财物的地方。那么,李甲的行为就有问题了。”
“我问过村长,受神女教影响,农家做丧,都要花一大笔钱财请神女来作法超度死者,为给妻子办丧事,李甲肯定也需要准备钱两,于是李甲去他东家,也就是城西卖汤面的薛家,支取了一些银两……以上我说的这些表明了两点可疑之处,一是李甲并不知妻子将家中钱财存放在哪里,二是,李甲未曾打开过饰匣,一次都没有。”
苏殷噙笑,眯起眼睛:“但他却仔细擦了饰匣上的血迹。”
“对!”沈情点头,“这就很有问题了。一个关心妻子,关心到连妻子死了都不舍得她躺在地上的男人,想念妻子,想念到看到她的东西沾染了血迹,都小心擦拭掉的男人,细致到如此地步……却不知妻子平日的习惯,却不曾打开过饰匣,拿出妻子的饰睹物思人……是不是很奇怪?”
“我在崖州念书时,师娘病逝,见过师父从饰匣里取出师娘最喜欢的饰给她戴上,之后抓起师娘饰匣里的饰品,抱在怀里痛哭……若真是夫妻情深,按理说应与我师父一般,一样样拿在手中,一样样说那些都是她什么时候戴过的,抱着饰怀念,而不是隔着匣子怀念。你想,哪有抱着一整箱子饰品,动手把外面擦得干干净净,分明回忆就在里头,却不打开看一眼的丈夫?要知道匣子只是匣子,里头装的东西,才是有关妻子和爱人的回忆。睹物思人,总要把物拿在眼前才是……我反正是没见过只把匣子外头擦的一干二净,却不打开看一眼里面,看一眼那些妻子生前所戴饰物的男人。能想起把妻子的饰匣擦一擦灰,擦擦血的丈夫,应该是心细的丈夫,但心细的丈夫,就真的不会只给一个盒子擦血,盒子不重要,重要的是里头的东西。可李甲的所作所为却像是在告诉我,这匣子里头装的是什么不重要,且他根本没想过要打开看,重要的是这个匣子一定要擦干净。这解释不通,他话语中流露的,明明是对妻子无比情深。”
“做戏谁不会?那些从未情深过的,怎会知道真夫妻情深是该如何?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情是最容易分辨真假,感情里说谎作假,是最容易露出马脚的。”苏殷叼着判笔,晃着腿说道。
“现这些矛盾之处后,再看李甲的行为,我便认为他愈加可疑。”沈情竖起手指,说道,“他擦掉了匣子上的血迹。他把死者从地上再抱到床上去,这些,都应该有目的,像是为了掩盖什么。于是我简单推断了一下,擦匣子,是因为匣子上沾了指头印,而这个指头印不是死者留下的,是行凶之人留下的,把妻子抱回床上……应该也是为了掩盖什么,或许是为了掩盖他的错误。”
“那饰匣上的血迹,擦的很干净?”苏殷提醒。
“是,看里头盖子顶的木质,那匣子的芯儿是桃木的,外头漆了一层皮,就是因为这层皮,那血迹才能被擦掉吧。”
苏殷起身:“这么说,你怀疑凶手是李甲,李甲杀了自己的老婆,又嫁祸给自己的亲弟弟。”
沈情皱眉,苦着脸道:“听起来确实很牵强……”
“不牵强。”苏殷道,“你懂人,但你不懂男人。但能大胆怀疑到李甲身上,以你这个年纪来看,已是很不容易了。你到了我这个岁数,见的多了,就知道你今日的推测,并不牵强,甚至不起眼。”
苏殷喊来人,说道:“把刘桐给我找来,这个饭桶!”刘桐两个字,念的咬牙切齿。
沈情惊愣。
刘桐是之前查审此案的刑部官员,说来,大理寺也是个容易得罪人的地方。每年刑部呈上的命案,都需大理寺复审,而复审一旦出现疑案,就等同于打了刑部初审官员的脸,重则还要罚俸罢官。
不一会儿,一个凤眼圆脸的胖子气喘吁吁地跑来,扶正了头顶上歪斜的官帽,嬉皮笑脸对苏殷说道:“长姐,你叫我?”
沈情又惊了。
哎唷,长姐?苏殷和刘桐,是姐弟?
苏殷一脚踹在了他身上,并把卷宗拍在了刘桐脸上:“我没你这个饭桶弟弟!给我起来,这案子,是你断的?”
刘桐脸色一沉,连忙翻开看了,然后松了口气:“是我断的,送大理寺复审去了。”
“一天时间,你就定了罪?”
“凶手凶器当场抓获,村人口供录了十三份,且签字画押,证据确凿,故而能一天时间便定罪送审。侍郎大人,可有何不妥之处吗?”
“我问你,妻死先疑谁?”
刘桐正色道:“下官观古今数以万计案宗,妻死当先疑其夫。”
“此案呢?”
“我疑了啊!”刘桐也不跟她一问一答了,急道,“妻死夫不在场啊,我特地请了薛府的人来,还录了口供,事当晚,这个李甲一直在薛府当差巡逻,证人有三个,都有口供的。李甲他不在场啊!所以这不是夫杀妻,而是叔杀嫂啊!多一目了然……”
“不可能!”沈情道,“若是叔杀嫂,此案根本说不通,且我已证实李复不是凶手。”
“你是……”谁这个字,在刘桐看到沈情身上的官服后,变成了,“你大理寺的?我怎么没见过你。你负责复审此案?”
“正是,我是大理寺司直沈情。”
沈情因为年纪轻轻就考了个律法科头名,她这个名字,已在大理寺京兆府和刑部传开了,无人不知她是沈头名。
刘桐一张胖脸满是惊吓:“……第一天来,程启就让你复审命案了?胡闹啊!长姐……侍郎大人,这你给评评理……”
苏殷又想伸脚踢人:“我评你个大脑袋理!”
刘桐上下打量了沈情,行了个礼,问道:“既然说此案有疑,李复不是杀人凶手,那么,你可带签字画押的文书证词了?拿来我看看疑点在哪。”
“……啥?”沈情懵了。
“啥?”刘桐也懵,“证词啊!你复审的证词呢?你主薄呢?谁陪你一起复查的案子?”
沈情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自己今天是白跑了。
苏殷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大步走来拍着沈情的肩膀:“小大人,你光凭嘴说说,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司直查案,都需文书主薄陪同,证人证词,无论巨细,都需呈在案宗上签字画押生效,你一个人东问问西查查,回来告诉我,邻居说村长说,那他们到底说没说,说的什么,我怎会知道?怎会凭一面之词相信你?又怎知那不是你为了翻案胡诌的?凡事都要讲证据,证据可不是嘴上说说便有的,你不带文书主薄陪同记录证人证词,呈于纸上作为证物留档,又怎能叫严谨,怎么能算复审?”
沈情已失了神。
程启坐在偏厅喝茶歇神,听后院杂役大娘说,小乔今日一声不吭跑出大理寺了。
他抬起眼皮看了站在门边一言不的乔仵作,说道:“又跑,你还想受罪?上次是看在你乔家为楼家三代尽忠的份上,又想着老乔只有你一个孩子,那么大年纪哭哭啼啼着实可怜,我才说动京兆府把你给捞出来,现在老乔入土了,你若再被人掳走,我看连来求我救你的人都没有。跑出去做什么了?沾酒了吗?”
乔仵作垂眼:“……没,吃面去了,她家的面好吃。”
程启没话了,眼神闪了闪,皱起眉搁了茶,没好气道:“下不为例,记住你那身子骨,不要沾酒。”
“嗯。”
“下去吧。”
待他们离开,程启闭目,满脸痛苦,然只是一瞬,便恢复了平常。
还未喝口茶压压胸中郁气,便听见清脆的一声:“见过少卿大人。”
虽然声音清脆,语气却没多少力气,似是很疲惫。
“沈知恩。”程启道,“今日复审可还顺利?跟哪位寺正去的?”
“……寺正?”沈情讶然抬头,“少卿大人没指派寺正给我啊!”
她也正是要问,为何程启准她一个人去查案。
“那是谁跟你去的?刑部的刘桐?”程启睁圆了眼。
“我……大人,我一个人去的。”沈情说,“带了乔仵作。”
噗通一声,椅子翻了,程启站了起来:“只你?跟乔仵作?主薄呢?随行文书呢?只你跟乔仵作?就你们两个,还能查什么!”
沈情这才知道,是她太无知,会错了意。
程启怒极反笑:“以你的才智,我以为你会去请教寺正或是刑部主审如何着手复查……哈,沈知恩啊沈知恩,你到底带没带脑子!”
沈情一想,是啊,程启堂堂一少卿,再托大也不会让她一个刚进门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独自一人查案。
程启的意思,恐怕只是她一人,主查此案。
至于怎么查,程启认为,沈情一定会去找寺正或主薄询问,哪知她心里只想着案子,就一个人痴痴去了。
程启:“……还带了个仵作。带什么仵作!是要你当场验尸还是什么,你带他有用吗?!”
沈情闭眼,带乔仵作纯粹是因为……她看见长得好的,就想多说几句话,另外,她也存了点小心思,想让乔仵作看到她的聪明。
但现在……沈情只觉自己蠢笨,她哀叹一声,又委屈又要忍住委屈,说道:“大人,下官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