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时候,程询之前想要探寻的事情有了答案:杨三老爷上奏疏弹劾程询、苏涣,所述事情,正是程询先前安排人放给他的消息。
皇帝留中不发,着蔚滨带人查证。
很多官员手里,都会有一些形同棋子、死士的人——本质上没差别,是随时可以赔上前程甚至性命而无一丝犹豫的人,会在恰当的时候,用来设埋伏、解困局,或者杀人。
程询与苏涣也不例外。这一次他们用到的是棋子。本就是随时可成真也可称为谣言的事情,任谁查证,他们都能置身事外。
蔚滨行事向来果决迅速,没几日便给了皇帝回信。
皇帝恼火,因着杨三老爷是杨家旁支,便更添了几分腻烦,斟酌了罪名轻重之后,吩咐刘允拟旨,给了杨三老爷一个御前失仪无礼的罪名,罢黜其官职,贬为庶民——诬告程询的事情,他不想让重臣知晓,对谁都没好处,何苦言明。
这日上午,怡君在正厅理事的时候,吴妈妈走上前来,低声禀道:“大姨奶奶来了,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找您。”
怡君眉心一跳,立刻放下手边的事,回到正屋见碧君。
碧君一见到妹妹,便站起身来,神色焦虑地走向她,“这是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你们家怎么就对杨汀州家里下了狠手?”
“嗯?”怡君皱眉,以眼神警告姐姐暂时噤声,随即摆手遣了所有下人,落座后才道,“你这是说什么呢?我听不明白。”
“你真不知道?”碧君神色狐疑。
“不知道。”怡君坦诚地看着姐姐,“把话说明白些。”
“那就难怪了。我就想着,你要是知道,事先怎样也会跟我说几句的。”碧君深深叹息,“我来之前,杨汀州去找我了,说他父亲一大早被皇上问罪,罢黜官职贬为庶民的旨意已经下来了。他求我说说情,看能不能让程大公子在皇上面前为他们家讲讲请,好歹给他们留条活路。”
怡君震惊,姐姐言及的每件事,都让她震惊。
“二妹,”碧君携了怡君的手,“你看,能不能……”
怡君抽回手,眼神分外平静地看着姐姐,“先别说你想让我帮什么忙,先把来龙去脉告诉我——你总不会傻到只听到这结果就来程府替他求情吧?”
碧君讪讪的,“是该如此。我只是没想到,你真的不知情。”说完,把杨三老爷弹劾程询、苏涣的事情原委说了,末了道,“杨汀州问过他父亲了,他父亲说那真的是出于无奈之举,毕竟,江南士林几个人要弹劾程家、苏家,他们家若是置身事外,日后一定会被孤立起来,为此才上了那道奏疏。杨三老爷本就知道,弹劾的事情是子虚乌有,不会危及苏家程家,谁承想……”
“……”怡君看着姐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怎么了?”碧君惊疑不定地看着她,“是不是生谁的气了?”
是生气了,气的不止一个。可怡君只能抿出一抹微笑,和声问姐姐:“杨汀州去见你、你来见我,姑母知道么?你婆婆、夫君知道么?”
“不知道啊。”碧君神色茫然地摇了摇头,“我嫁过去那么久了,怎么可能还事事都去问姑母。况且,这件事不管怎样,到最后还是我来找你,拖得越久越没好处。所以,送走杨汀州之后,我就来找你了。”
“哦。”怡君抬手扶额,“那这样吧,你先回去一趟,跟他们说说这件事,看看他们是怎样的态度,然后再来找我,好么?”没来由的,她心里蹿升起了一股子火气,因何而起,针对的是谁,当下却是分辨不清。
“可是,事情紧急,你要我来来回回去跟几个人说……”
怡君目光清冷地看着碧君,徐徐道:“你也说了,圣旨都下来了。别说程询只是个五品官,就算是首辅柳阁老,也不能请皇上收回成命吧?
“那是什么事?皇上高兴了,不搭理;不高兴了,就要降罪。
“你想让程询做什么?是杨三老爷先弹劾程询在先,现在要程询做出宽仁大度的姿态,去求皇上网开一面?可笑。
“别说皇上容不下那种妇人之仁的官员,便是我,也是断然容不下的。
“最重要的是,程询绝不可能为对手求情。你死了这份儿心吧。杨三老爷若是真的清白无辜,杨汀州会去求的绝不会是你,他会直接来找我。”
碧君愣在原处。
怡君强迫自己缓和了语气:“回家吧,把这事儿跟姑母说清楚,听听她怎么说。”
“可是……”碧君迟疑地看着怡君,“在你看,杨汀州对我和商陆的事情,到底知道多少?这一关,要是程询不帮他渡过去,那他……会不会用商陆的事情要挟我,甚至于,毁了我?”
怡君听了,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姐姐,半晌不语。不是说不出话,是想说的太多,反倒不知从何说起。而且,也怕自己一开口便是恶劣的语气,伤了这么多年至亲至近的人。
她跟姐姐说过保证过这件事的,杨汀州不知原委。可在如今,姐姐竟然怀疑她当初没能把事情做到滴水不漏。
是姐夫对姐姐太好的缘故么?所以,姐姐太害怕纷扰、失去。
可是,情爱到底有多重?真的能重到让人质疑血脉相连的亲人的地步么?
碧君见怡君眼神变幻不定,继续道:“你也别怪我生出这些胡思乱想,这也是因为前几日听到了一桩事。”她身形向怡君那边倾斜,语声转低,“都察院右都御史尹希家的小女儿,非程询不嫁,竟到了要死要活的地步。就是这个月,先后两次意欲服毒、上吊。最要命的是,在那之前,尹大人曾当面向你家程询提亲,让他的小女儿进门为妾,程询却是冷嘲热讽了一番。这……会不会是程询事先给尹家挖的坑?”
怡君的眼神闪过惊诧,讷讷地问姐姐:“在你看,这是程询为了今时羞辱收服尹家,用的美男计?”
“不然还能是怎样啊?”碧君无辜地看着怡君,“男人收个妾室通房什么的,不是常事么?——长成他那样的人,倾心的女子多了去了。哪有像他这样的,闹得满城风雨却不肯收人的?应该是尹大人还没给他想要的好处,等到好处到手,那尹小姐也就该进门了。”
怡君轻声问:“这种事,你觉得是寻常事么?”
“不是啊。”碧君道,“蒋家就不一样,从太夫人、我婆婆再到我们这一辈,都没有收妾室的男子。门风是这样。可程家不一样啊,虽然历代当家的人成亲都很晚,却都有妾室。最少的,就是你公公了,只收了一个。”
“哦。”怡君竟笑了,“蒋家的男人个个都是最长情最深情的男子,程家出不了,都是那等货色——你是这个意思。好,我明白了。”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碧君到此时也发现,自己有口无心地伤到了妹妹,忙忙解释道,“我跟我相公……从头到尾,你都是知道的,自然不似寻常夫妻。”
“嗯。”她与程询,是寻常夫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成了夫妻——真难为姐姐了,到现在仍旧这么认为。
“怡君……”碧君瞧着妹妹神色恍惚,不由慌乱起来,紧张的去握住她的手,“你是不是不舒坦?”
怡君柔和一笑,“没有,没不舒服,我很好。”
很好,特别好。
“那……”碧君眼含期许地看着怡君。
怡君再次扶额,用尽最后一丝耐心,柔声道:“我心里乱糟糟的,现在真拿不准主意。你还是把这件事跟姑母说说吧,听听她怎么说。明日你再来。别心急,好么?”
“好。”碧君想一想,别无他法,只好照着妹妹给出的章程行事,随即起身,“那我这就回去。”
“我就不送你了。”怡君摆一摆手,扬声唤吴妈妈送客。
第79章 荣华路
079 荣华路 3
碧君回到昌恩伯府, 径自去找廖书颜。
廖书颜正在誊录一部古籍, 见碧君进门, 放下笔, 摆手遣了服侍的丫鬟, 指一指对面的座椅, “坐下,有话问你。”
碧君称是,“我也有事回禀。”
廖书颜身形向后, 倚着座椅靠背,双手放在膝上, 交叠在一起,“见过杨汀州,你就去见怡君, 找怡君说什么了?”
碧君如实道:“去找她替杨汀州求情,没成想,她对此事一无所知。”
“说仔细些。”廖书颜语气温和,“你们姐妹两个都说了什么,复述给我。”
“……”碧君想了想,讷讷地道, “也没什么, 就是问她原由,看她能不能说动程询, 去皇帝面前说说情。但是, 她根本还没听说杨汀州家里的事, 求情的事她不能答应,说那叫妇人之仁。”别的话,尤其与商陆相关的话,她不能告诉姑母,此刻自然只能大略地提几句。
廖书颜见她说话的时候,神色已流露出十足的沮丧、失望,心头一动,觉出了不对,却没直言询问,而是语气凉凉的训斥:“当初国焘和你的亲事,蒋家长辈都是双手赞同,因为都知道你听话,乖顺,不播不转。唯一有些头疼的,倒是我这个做姑母的,是晓得你这样的性子也有弊端,若不是国焘那样喜欢你,我真不会赞成。你进门之后,我就告诉你,门外的事情你不要管,轮不到你管,你也管不了,一心一意学着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怎么,进门日子长了,便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没有,没有。”碧君立时站起身来,解释道,“这次的事,与别的事不同,杨汀州是我和怡君好些年的朋友,大事小情的,没少帮衬我们。我是因为这个,才……”
“这倒是奇了,”廖书颜扬眉,现出凌厉之色,“我如何也想不出,怡君有什么事需要杨汀州帮忙。你跟我说说,杨汀州帮过怡君哪些事?”
“……”碧君急得脸色微红,这就是现编也编不出来的,而且,她做不出撒谎的事情,“没、没帮过怡君,他帮过我。”
“帮过你什么?”廖书颜道,“是你告诉我,还是我这就把怡君叫过来,听她跟我说清楚?”
碧君又是心虚又是难堪,粉脸涨得通红,转念想到跟姑母照实说了,有益无害,忙道:“我跟您说就是了。”
廖书颜颔首,“说。”
碧君吞吞吐吐地把自己和商陆那件事的原委说了。
廖书颜扶额。
碧君又急急地道:“怡君要帮我试探商陆的真面目,托了杨汀州帮忙,跟他说是为了我们两个的一个闺中友人。眼下,我就担心,她彼时要是没安排妥当,杨汀州知道真实原由的话……现在会不会用这件事要挟我?甚至于,商陆那边……商陆跟他交情不错,要是在这时候为他挺身而出……姑母,那我就完了,跟国焘这么久的好光景定会灰飞烟灭……”说到末尾,已经泫然欲泣。
廖书颜沉了沉,问道:“杨汀州帮忙之后,商陆总得跟你做个了结吧?他当时怎么说的?怡君是怎么帮你善后的?”怡君善后的事,不用问她就能确定,碧君从来是做得了糊涂事,却没本事善后。现在都不能,在闺中时更不能。
碧君所知的,只是听怡君提及的,这会儿便把妹妹的话复述一遍,末了道:“现在想想,我有些不放心了。到底都是满腹经纶心思深沉的人,商陆要是真的想帮衬杨汀州……”
廖书颜忍耐地看着她,摆手道:“不管你是怎样的计较,这种事你去求怡君有什么用?她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夫君朝令夕改。程知行那般的人物,做了什么决定,岂有更改的道理?”
“我是想着,怡君不是跟黎王妃亲如姐妹么?”碧君道,“您知道的,黎王妃自从亲人病故之后,性子便有些孤僻,我去看她,她总是寡言少语的,今年走动的便少了。但是她跟怡君投缘,每隔三五日就要碰面。黎王爷宠爱发妻,京城皆知,只要怡君跟黎王妃开口,黎王爷怎么样都会帮杨家在皇上面前斡旋,程询也不会不给黎王爷面子。不管怎样,保住杨汀州的前程就行,又不是指望着让杨三老爷官复原职。只是……这些我还没来得及跟怡君说,她只一味催着我回家,让我先跟您说说这件事。”
廖书颜看着她,眼中的失望越来越重,“你想着?这些是你想到的?”
碧君低头,没应声。
“是杨汀州委婉地给你提醒了吧?”廖书颜讽刺地笑了笑,不等碧君回答就继续道,“你跟怡君到底说了什么,从头到尾跟我说一遍,一句话都不准漏掉。”
碧君轻声称是,娓娓道来。
廖书颜坐直身形,一面聆听,一面细细地品茶。等碧君说完,她轻轻放下茶盏,缓缓站起身来,绕过书桌,走到碧君面前,“抬头,看着我。”
碧君立时抬起头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姑母。
廖书颜忽然出手,给了她一记耳光。
力道不轻不重,不会让人看出端倪,但足够让碧君感觉到疼痛。
“姑母……”碧君抬手捂着脸,踉跄后退一步,满脸惊愕。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侄女,怡君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姐姐?”廖书颜眼神冷冽,语声轻而凉薄,“遇到事情,只会计较自己的得失,脑子里只有自己枕边那个男人。说好听点儿,是痴情种,说难听点儿,简直就是贱骨头,你要是跟我似的早早守寡、没了男人,不出三天就活不下去了吧?”
“姑母……”碧君落了泪。
“跪下!”廖书颜抬手指着她,“几时想明白错在何处,几时再起来。”
碧君不敢违命,屈膝跪倒在地。
“我把话跟你说明白,今儿你去找怡君的事儿,只当没发生过。日后,除非我带着你,否则少去程家膈应怡君。”廖书颜转回去落座,“怡君的朋友,你往后也少见。你只是昌恩伯府的二少奶奶,地位、涵养都比不得唐夫人、黎王妃,哪日行差踏错,丢的是婆家、娘家和程家的脸,我可受不了。不是怕失了国焘的宠爱,怕得要死要活么?那就好生留在家中,想法子快点儿给他生儿育女,不然的话,他早晚会厌弃你这个自私自利的蠢货。”
碧君哭起来,哽咽道:“您怎么能这样说我?”
廖书颜冷笑,“你本就是这样的人。事情都做了,却担不起别人的数落?”停一停,扬声唤来房里的大丫鬟,“去告诉太夫人、二夫人、二少爷,我要留我的侄女在房里陪我两日,这两天就不去请安、见礼了,请他们多担待。过后我再跟他们赔礼。”
说的是侄女,而非侄媳妇,如此,蒋家人便不好干涉。丫鬟立时会意,应声而去。
碧君走后,怡君回到正厅,继续料理家事,将近正午,去小厨房给修衡和婆婆做了清蒸肉沫蛋、红烧黄鱼。这两道菜,是一老一小都爱吃的。
走出小厨房,她去了东小院儿。
修衡坐在炕桌前,桌上有一个小小的玻璃鱼缸,他双手托着下巴,正凝神看着游来游去的小金鱼。师父让他三五日内画一幅金鱼图,他得先好生看看金鱼的可爱有趣之处。
怡君走进门,和声道:“走了,我们去跟祖母一起吃饭。”说着话,到了大炕前,拿起修衡的鞋子,给他穿上。
修衡先是笑着应好,随后就歪了小脑瓜,端详着师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