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数日,到了南京。
这金陵石头城是天下第一大城,乃朱元璋当年开国建都之地。千门万户,五方辐辏。朱雀桥畔箫鼓,乌衣巷口绮罗。虽逢乱世,却是不减积年侈靡。
郑芝龙与等在南京的部属家眷汇合,由于距离闵子华书信约定的时日尚有十数日时光,便去了家眷提前包下的客栈住下。
当务之急是前往当代大儒钱谦益的府上拜见师长,以便早日送郑森进入国子监就读。因此安顿好众人之后,郑芝龙父子便邀了钱青健,和安小慧同往钱谦益府上一行。
去文人的家中拜访,带上杀气腾腾的海盗是不行的。
郑芝龙之所以要带上钱青健,是因为他深知钱青健学究天人,洞彻世事,一身异术不似凡人,伴在身边很是能给自己父子脸上贴金。
郑森原本不愿带着钱瞎子去见老师,但既然父亲邀了,他也就不能有反对意见。
钱青健对这种东林酸儒毫无好感,本待不去,但他很想知道钱谦益是否是他的后人,便应了郑芝龙之邀。
至于带着安小慧出门,却是担心她离开自己太远便产生脱逃之心,是为不得不带,却是有些多虑了。
这一路行来,安小慧对他的印象已经大为改观,她现这死胖子似乎并不好色,虽然有时候说话颇为粗鲁猥亵,但也只是说说而已,从未付诸于行动。更由于他是盲人,又比常人少了那种色迷迷的目光,也就更加令人放心了。
于是她也就信了老钱给出的承诺,打算静等明年二月回归恋人的身边,时间既然不是很长,就不必冒险脱逃。她可不想真的触怒此人,万一真的被他给脱光了示众,那么这辈子也就不用活了。
带了安小慧出门另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引路。
虽然容貌娟秀的安小慧不是按摩的人选,但是由她来牵着衣袖引路,却比颚老五这等莽汉舒服多了。后世里官员去外地开会,不论是在宾馆还是礼堂,均有礼仪小姐负责引路却不用潇洒俊男,想来官员们也是有着同样的感受。
钱青健双目既盲,余者也就不便过于浏览金陵城的繁华,一路匆匆,来到曾任吏部左侍郎的钱谦益府上。
经过仆人通报,有管家将四人引至客厅奉茶,又等了好一会儿,年逾花甲、已微驼背的钱谦益才缓步来到,抬腿投足之间自有名士的矜持。
郑森急忙起身拜见,口称“弟子拜见恩师……”郑芝龙和安小慧也急忙站起,钱谦益不理郑森的大礼,只把目光看在端坐未动的钱青健脸上,面露疑问之色。
郑芝龙赶紧介绍,说此乃民间奇人,又与钱老同宗,所以带来结识,只是盲了双目,故而礼数未能周全,还请钱老见谅。
郑森则冷眼斜睨钱青健,心说在路上你都能洞察身周人物位置神态,今日得见当世大儒却要装作麻木不仁,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一番介绍下来,钱谦益对这位同宗的印象很是不佳。
你眼盲,你不知道我这个主人出来了,我可以原谅你。但是你耳朵应该不聋吧?郑森也问候了,郑芝龙也介绍了,你还端坐在那里算是怎么回事?合着我这前任侍郎、东林领袖、当代大儒、文坛巨匠还不如你一介平民尊贵?不够你起身见礼的么?
印象差了,便有了逐客之意,但是在逐客之前,他还需要了解一件事情才能决定最终的态度——那就是宗族之间的血缘远近——如果这个钱青健与自己的关系较为亲近,比如两人的高祖相同,即五服之内,则可以考虑容忍一二。反之,若是在五服之外,虽然大家都姓钱,你也赶紧给我滚蛋。
于是他冷冷地看着钱青健,目光中充满了不屑,说道:“先生说一说家谱可好?”
钱青健对这个后辈晚生的印象也很差,心说你特么欺负残疾人是吧,知道我是瞎子就撂下这么一张难看的脸来,都特么快赶上后世的人民公仆了——门难进,脸难看,话难听,事难办——半点明朝大儒的襟怀和气度都没有。
当下捡着南宋时期的丐帮第十七代帮主钱通神和钱通神的孙子钱不图说了,老钱家钱通神这一脉上下的族谱他就知道这两代。至于他钱青健自己的族谱,不论是后世身为电工的他还是南宋时身为黄河四鬼的他,都是不知道的。
总不能把钱大牛和钱小羊说出来吧?这大小和牛羊,字辈没法论啊!无论大字辈与小字辈,亦或牛字辈和羊字辈,都不合古时排辈的规矩。
钱谦益听完了钱青健的简述,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说道:“老夫这一宗家谱与你较远,从唐朝到明朝列祖列宗的名讳分别是钱镠、钱元瓘、钱俶、钱惟演、钱喧、钱景臻、钱忱、钱端仁、钱符、钱扬祖、钱迈、钱元孙、钱绮、钱渚、钱煜、钱昌宗、钱珍……你我二人说是同宗亦自勉强……”
说到此处,钱谦益提高声音:“管家……”
“老爷,有何吩咐?”管家躬身回应。
钱谦益淡淡道:“端茶。”
“是。”管家随即把钱青健身旁茶几上的杯子端了起来,递给钱青健。
端茶即为送客,钱青健怎会不知?却也不恼不怒,只说了声“小慧,咱们走。”便站起身来。
安小慧连忙伸出手去牵住了老钱的衣袖,引着老钱出门,直把钱谦益当作了空气。
眼见钱青健如此孤高,钱谦益愈恼怒,又见那水灵灵的美女竟然如此听从一个瞎子的安排,不由得又觉可惜,看着钱青健的背影走远,这才说道:“什么当世奇人?多半是招摇撞骗之徒,芝龙你怕是走眼了。”
郑芝龙尴尬无比,心说高人自有高人的古怪脾气,没想到钱老也未能看出他的不凡之处。只是虽然引见结交不成,却不能追随钱青健离去,毕竟还有儿子这一层关系要维护,只好留了下来。
郑森却趁机说道:“老师说的没错,此人惯于故弄玄虚,哗众取宠,我父亲和我本不欲带他来此,他却说与老师您份属同宗,定要相随,我父子也是抹不开面子,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