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已过,年关未至,华夏大地,处处可见萧瑟之意,尤以黄河两岸为甚。
深州静安城外,一群农人翻耕完冬闲田,聚集在一处聊天。言语当中,都是对未来命运的迷茫和对新朝新政的不安。
“新朝廷的所为是怎么都看不懂啊,秋天的时候还好好的,也不催逼田赋,也不丈量田亩,也不逼着大家伙儿换契,怎地一入冬就要清田了呢?”
“还不是大户太贪,十亩田隐了九亩,共和军的官兵也不懂民事,不知道催逼的路子,任着他们欺瞒,结果新朝廷不答应了!”
“大户惹得祸,最后还是咱们这些小户、客户去扛!哪回清田不是清在咱们头上?大户们总有门路,县衙的胥吏也都是他们的人,根本不怕的……”
“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咱们就是土里刨食,过得下去就过,过不下去就走,去天津,去辽东,去高丽,总有去处的!实在没有去处,那就太行山……”
一张张浮着愁容的面孔一听到去太行山,顿时都显出了惊恐。
太行山从辽国入侵河东开始就不再平静了,在昭义军的支持下,许多河北、河东的好汉都拉帮结伙上太行,打着抗辽的旗号建个山寨,然后就能通过昭义军求个芝麻大的武官来做。除了能吃点俸禄,还能找山下的大户和过路的客商要点财物,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舒坦啊!
后来辽国被武好古打败,可是周国又随之而起。这帮太行山的山大王又换上抗周的旗号继续逍遥。而大宋朝廷也懒得去剿,就任凭他们在太行山上盘踞着。
到了如今,太行山两边都是大周的天下了,这群太行山上的大王一下都变成了敌后抗周的中流砥柱!
而大周共和国那边倒也愿意招抚,可是却没有军饷俸禄发给他们,也不许他们再骚扰地方,劫夺客商。
可这样的招抚又有什么意义?当个太行山的山寨领主?自己吃自己的?吃得饱吗?
所以太行山上这会儿还有不少大宋朝的忠良,在敌后坚持抗周事业。
而迁往关中的西宋朝廷也希望维持在河东、河北的存在,所以大撒空头官职,拢住这批山大王。同时又诏谕河北、河东各地的散兵游勇上太行山去坚持抗周。
因此上太行在大周共和国,就是造反的代名词了!
造反,是要杀头的!没准还要株连九族……
“莫胡说,好好的提什么太行山?咱们又无几亩田,就是给清没了也损失不了多少。大不了租大户的田来耕,反正大家都在租,租多租少而已……”
“租少许田土还好,如果一家种的田都是租的,你就知道厉害了。村子里有几家可以全靠租田传下去的?”
“唉,租子重,利钱高,还要担着户税、丁税、免役……卖田得的钱几年就耗干净了,只好苦熬,婆娘不敢想,不饿死就行了!”
“也有出头的!早前村子里的王老三不就出头了?”
“王老三?怎么没听过?”
“你们小辈不知道,那是建中年间的人了,一家兄弟三个,为了给两个哥哥娶婆娘,把家底耗干净了,到他这里只有租张大户家的田卖力气。可是这厮又是个混子,空有一身蛮力,不好好种田,一年下来连租子和利钱都交不上。只好在年关前跑路去了界河,就是现在的天津,先投了界河团练,后来学会了骑马,当上了劳什子骑士,把两个哥哥都接走了。前些年托人捎信回来,说他家的两个儿子已经从天津骑士学院毕业,都当官了……也不知道驻扎咱们深州的周军里面有没有王老三的儿子?”
说到驻扎深州的周军,众人都唉声叹气。大周在深州驻扎不少兵马,光是在静安县就有将近千数!
而且周国还在深州搞什么军管!留任的原宋朝官吏都只是跑腿,真正话事的是驻军的营长、旅长——军中官长一旅称“某长”是共和军最新发布的条例中规定的。
清田的事儿,不会让共和军的大兵来办吧?如果是那样,大户们可就惨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
农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一群人正走过来,为首的是个穿着丝绸儒服,带着东坡巾的老者,胯下是一头驴子,身边还有几个家丁仆役模样的人护照。
这老者正是张王村的大地主张重德张老秀才。老秀才的眉头拧着,显得心事重重。
老秀才的大地主很可能要干不下去了!
这个可怕的消息来自老秀才在静安县衙当押司的儿子张安。
河北的进士向来比较少,所以地方上官户也少。一个特奏名出身的老学究就是了不得的存在了!张老秀才虽然为特奏名奋斗了终身,但是连发解试都没有过一次,也就没有机会了。
不过还有另外一条路子可以维持张家的大户地位,就是让子弟出任静安县的胥吏。
宋朝的胥吏是可以世袭的,张家是静安大户,自然世世代代都有许多子弟充当押司、捕快之类的胥吏。
另外,张王村的保正,那么多年来都是张老秀才在当着。
所以张家就是静安县的地头蛇,是知县、县尉都不愿意招惹的存在。
既然是地头蛇,自然就要在田税、户税上做点手脚了。张家虽然是形势户,但是在纳税的时候从来不是重点!因为收税的根本就是他家的人。
至于手中的土地,更是大半隐瞒,小半则用白契——也就是买田不过户,仍然把田税加在卖了田地变成张家佃户的农民身上。
当然了,这种做法在大宋也不算什么,各地都是这样的。
隐田、白契、高利贷和垄断地方商业本就是地头蛇们敛财的四大手段嘛。
在大周共和国占领深州后,老秀才一度有点紧张,因为大周共和国一开始要地主们去“换契”,要把宋朝的田契换成大周的。
而且不是随便换,还要纳粮一斗,还要有过去一年的完税凭据,还得有大宋的官府所发的田契。
要求那么高,地方上有势力的大户都不怎么愿意换契。一方面不舍得一斗粮食;一方面他们也没纳税的凭据和合法的田契。人家也不给换啊!
因此只有一些没什么倚仗的中农、富农老老实实换了契.
而等到共和10年秋后纳粮的时候,依法换契的中富农们就都觉着自己吃亏了。
因为静安县衙只收他们的税,而不向隐瞒田产的大户们征税——这可真是糊涂到了极点!
哪怕在宋朝的时候,这样也是不行的……一县土地九成不登记,不纳税,就一成在交税,而且也没有多交,这朝廷的收入岂不是要锐减?
大周共和国也太好说话了吧?
不过张大户他们还没来得及高兴,噩耗就传来了!
大周共和国执政府决定全面清查河北、京东、京畿、京西北等新附土地的田亩状况。
凡是没有大周共和国换发的合法田契的土地,一律没收归公!
一律没收啊!
张老秀才一转眼就得倾家荡产!
不过老秀才一开始也不慌张,因为他家那么多人在县衙做事,要清田还不是自己人来清?
可是更可怕的噩耗随即传来了,这次清田将由驻扎静安县的一营共和军负责,地方官府胥吏不得与闻。
这是要明抢啊!怪不得大宋朝廷称大周共和国是东贼,原来他们真是贼啊……
张老秀才一听到这消息,马上就坐不住了,今儿一大早就带着家丁和礼物去静安城找门路了。
现在的知深州事陈遘可是留用的前朝官员,进士出身的文官,不能那么不讲道理吧?
一个清田就把九成的民田清成官田了,天下间的苛政没有更凶猛的了。
这是苛政猛于虎啊!
……
陈遘的州衙外面,这个时候挤满了来找门路的各县大户,都是消息灵通人士,也都快从大地主进步成贫下中农了,都快急死了……
陈遘自己也快急死了,倒不是他有多少土地,而是这事儿真的太过了。这是要官逼民反啊!
怪不得大周共和国打完了仗也不解散军队,而是在深州这个根本没有敌人能够得着的地方驻兵一旅——这就是要准备血腥镇压啊!
这个周国太狠了,真正的虎狼之国啊!自己怎么就瞎了眼,弃明投暗了呢?不行,这官不能再当下去了,要不然非遗臭万年不可。还是赶紧弃官而走,去关中或者江南另头明主吧……
正琢磨要跑路的时候,陈遘就听见自己的一个幕僚来报告:“太守,有不少深州的父老已经入了州衙,正向您这里来呢!”
“谁放他们进来的?不是叫挡着不见吗?”陈遘埋怨了两句,心里面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这是州衙的胥吏在作怪。
这群胥吏都是各大家族的人,现在事情危急,顾不得知州的命令,直接把父老放进来了。
可是陈遘的知州是空的,深州在军管之中,他能有什么办法?周国也没重文轻武,驻军的军官根本不把陈知州当回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