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右丞府邸距离大相国寺并不太远,在陪赵佶吃完了东坡肉后,武好古就在大相国寺门外和微服私访的官家告别,直接去了苏东坡府中。
他是苏东坡的弟子,进出老师的府邸自然是非常随便的,入府之后便去了书房中。一番请安问好后,就对苏东坡说:“老师,学生刚才和官家一起吃饭,听官家说起了河、湟开边的事情。”
“传了很久了,王厚被召还的时候大家就都知道了。”苏东坡看了一眼自家的学生,“崇道,你一定是赞成河、湟开边的吧?”
赵佶手头的这点武力,其实都和武好古有关系,说是武好古替他张罗起来的也不为过。因此苏东坡就想当然的以为武好古一定赞成向河、湟进兵。
“河、湟开边是吃力不讨好啊!原本王韶倡议此策乃是为了包抄西贼,使之腹背受敌。可是实际效果又如何呢?朝廷历年在河湟投入多少?西贼还不是安如泰山?”武好古微微摇头。
河湟开边这事儿在后世被捧得很高,仿佛是宋军战斗力如何强大的证明。不过在真正了解情况后,武好古已经知道河湟开边这事儿其实是个坑了。由关中平原西去河湟的交通线长达2000里,沿途大部分是崎岖的山路,而且还有不少吐蕃、羌人部落在那里生存,经常会打劫宋军的运输线。如果要维持在河湟的军事存在,就得忍受10%以内的送达率。哪怕在河湟驻扎两万大军,消耗也是非常惊人的。
而且连接河、湟的交通线又在西夏兵锋的威胁之下!如果西夏从河西走廊出兵威胁兰州,就可以轻易调动西军主力西进——西军主力西进并不等于双方展开决战,而是一种战略上的调动和消耗。即便不发生交战,数万西军主力开进几百上千里,也会大大消耗西军的储备物资。
如果放弃河、湟,那兰州就会成为宋军最西面的大据点。由于兰州城本身地势险要,城防坚固,不大可能被西夏军队攻占。所以即便西夏大军包围兰州,西军也不必大举西进。完全可以在东线采取攻势,进攻无定河畔的西夏大据点夏州。
因此从战略上分析,占据河、湟二州对宋朝并不有利。而放弃河、湟二州,在军事上反而更有利于宋朝。不过河、湟之役反反复复,现在已经打成了一个政治指标了。仿佛只有收复河、湟二州,才能证明赵佶的“武功”不亚于两位先帝。
武好古叹了口气:“如果单是夺取河、湟二州也就罢了。就怕既得陇,又望夏。”
“崇道,依你看西贼可以平定吗?灵夏之地可以恢复吗?”苏东坡看着武好古问。
“我看很难啊……”武好古意味深长的说着,“在学生看来,党项是小而紧密,契丹是大而松散。百万党项拥挤在那么点地盘上,不出动几十万大军怎么灭?而且西北也没有谁可以和朝廷联手去对付党项啊!吐蕃早就衰弱了,西州回鹘也不堪一击,还被天方教的黑汗回鹘威胁,西夏境内的汉人也被党项牢牢压制着。这和大辽国内隐患丛生可不是一回事儿啊!
而且最关键的是西北的转运太不便了。如果在燕云和辽东用兵,有界河商市组织海商,怎么都不会在转运上出问题的。一艘海船装个三四千石也不算巨舟,一百条这样的海舟一次就能运三四十万石。如海州吴家、平江纪家这样的海商,谁家不能调集数百条海舟?”
当了几年提举市舶司的武好古现在算是真正知道宋朝海商的实力了,拥有几百上千条海船的商人比比皆是啊!历史上南宋朝廷甚至可以把二十万军民都搬到船上组成行朝。拥有这样的海运能力,宋朝完全可以通过海洋进行扩张。
而在西北和西夏死磕,显然不是什么划算的做法——扩张这种事情,也得讲成本讲收益啊!虽然不是一定要很快赚钱,但是总不能不计成本蛮干啊!
而且就宋军的战斗力,蛮干也打不过啊……
苏东坡脸色一变,事情说着说着,怎么又扯到北伐燕云上去了?他眉头大皱道:“崇道,你真的以为我朝有力量吞燕平辽?”
“现在高丽和女真就要开打了,只要他们之间分出胜负,辽国的大难就要到了。”武好古说,“到时候就由不得咱们了……不管是援辽还是伐辽,总之不能置身事外的。”
苏东坡默默颔首,他当然知道女真—高丽之战后,整个北方的形势都将大变。而大宋的安稳日子也将一去不返……如果北方有事,那么西北最好能保持安稳,现在西夏国主乾顺尊儒崇佛,行事温和。如果大宋不主动开衅,西北应该可以安稳多年,陕西的民力多少也能恢复一点。
可是官家在西北用兵的决心看上去很大,只怕不会听人规劝啊!
师徒两个正相对而谈,一阵脚步声急匆匆到了书房门前。苏东坡皱起眉,他正和武好古在谈私密之事,哪怕是家人听了去也不好啊。
敲门声响了两下,武好古上去拉开了门。出现门外的是苏东坡儿子苏过。苏过急急地对书房中的两人道:“大人,大郎,李文叔已经到了,现在就在门外面。”
“终于来了,本来以为能更早一点,没想到还是快拖到除夕了。”苏东坡一连声的催促着苏过,“过儿,还不快去将文叔请进来!”
李文叔就是李清照他爹李格非,他的知京兆府事也做到了功德圆满,不久之前赵佶下诏让他回京来做翰林学士兼都承旨——这可是了不得的大用啊,再下一步兴许就能宣麻了。
而且转年就是科举大比,翰林学士兼都承旨是主考官的首选,苏东坡的儿子苏过和孙子苏符都通过了国子监别头试,过了年就要去考礼部试了。如果主考是苏东坡的弟子,那两人高中的概率就很大了。
不过苏东坡是不会和弟子谈论科举考试的,他对儿孙的学问极有信心,根本用不着为他们去走后门……就是真要走后门也不用说啊!
……
一番寒暄之后,苏东坡、李格非和武好古又在书房里面坐好了。李格非说了几句在京兆府的近况后,苏东坡就问他:“文叔,京兆府今年的收成如何?府库储备可曾恢复一些?”
“京兆府能有甚好收成?府库储备只是恢复了一点。”李格非摇摇头道,“不过西军上下还是求战心切啊!”
“求战心切?这是为何?”苏东坡不解的反问着。
“还不是因为这次御前演武和新府兵?”李格非向苏东坡解释,“西军那帮将门觉着不立点功劳官家就不要他们了。
对了,我今天去中书报到的时候还见到王处道了。他还是力主要收复河、湟二州。”
苏东坡摇摇头,“他自然要力主的……他家两代人的心血都用在河湟了,怎么肯轻易放弃?大郎,你怎么看?”
“王处道是真知兵吗?”武好古反问。
苏东坡和李格非对视了一眼,同时点头。
苏东坡道:“此君本是书香门第,却投笔从戎,在西北军中沉浮半生,的确是知兵的。”
李格非也道:“可惜当年没有右榜进士,否则他和种世横多半可以位列宰执。
如果这等允文允武,又在前线历练过的官员当了宰执,我朝在兵事上也就不会总是不得要领了。”
武好古想了想:“官家急着见他,估计会越次入对,明日我自入宫去,看看能不能会会此公。”
“你想做甚?”苏东坡看着弟子。
武好古笑着:“若王处道真的知兵,何不请他去主持御前演武?”
“只是主持演武?”苏东坡又追问。
武好古笑着点点头:“也不止是主持演武,还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
……
王厚今年已经是五十出头的老将了,因为少时读书不用功,考不中进士而改习武艺,后又随着父亲王韶在西北建功。可惜王韶并不长寿,52岁时就病死了,而且他的脾气不好,晚年总喜欢发牢骚,得罪了很多人,所以也不得志——幸好他是进士及第,正经的文官,要不然能不能善终都不好说。
因为父亲的郁郁而终,王厚也就不大得志了。在西北戎马半生的他,现在的武阶官仅仅是东上阁门副使,比武好古的供备库使还小了一点。
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步老爹的后尘,郁郁而终的时候,大宋居然破天荒的出了一位知兵的圣君!
的确是破天荒……以王厚历经神宗、哲宗和当今官家三朝的阅历,和从军三十年的经验来看。当今官家赵佶所推行的“御前骑士”、“房奴猛士”和“义务府兵”三策,都是真正知兵之君才会做的。
他在入京的途中,还特意去牟驮岗看了一眼。那帮骑士看上去非常精锐,绝对可以去西北吊打吐蕃和羌人部落。而从各地汇集来的壮士,看上去也挺像回事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