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既然没变,皇宫自然更不会有什么变化,红墙绿瓦,巍峨高阔,仿佛还是离开时的样子。
变的是人,是旧时模样。
因着生病这一出,贺泰对陛见,已经没了之前那种兴奋忐忑的心情,等看见他那久未见面的父亲时,反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草民贺泰,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跪拜,行礼,从小就刻入骨血的礼仪,时隔十一年,虽然有些生疏,可依旧分毫不错。
“抬起头来。”等了片刻,才等到回应。
贺泰依言抬头,感觉到前方无形压力,心跳又不自觉加快。
他暗暗骂了自己一句,竭力定下心神,两人之间有些距离,贺泰看不清楚,不得不眯起眼睛,但他随即意识到这举动有些不敬,忙又低下头。
“你见老态了。”然后他就听见父亲叹了一声。
来之前,贺泰已经准备好诸般说辞,譬如皇帝如果问他这些年过得如何,他要怎么回答,如果问他这次竹山之战的表现,他又要如何回答。
但设想了一大堆的答案,都抵不过这一句话。
那一瞬间,贺泰想起了十一年前的往事,想起他曾经声嘶力竭在这间紫宸殿内为自己辩白,可终究还是被废为庶民,流放房州。
他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伏下身躯,颤抖不止。
皇帝制止近侍想要上前的动作,走到贺泰面前,摸出帕子,亲手递出去。
贺泰抽抽噎噎接过帕子,谢了恩,终于得以近距离看见皇帝的容颜。
十一年不见,他爹除了多了些白之外,容貌几乎没有大改,反观是他自己,满脸沧桑,两鬓生灰,出去说他是他爹的爹都有人信。
贺泰心下苍凉,擦去眼泪,勉强笑道:“这些年,儿子在外,无一时不想着父亲,想着您老人家的龙体,如今见您气色红润,龙体康泰,儿子也就放下心了。”
方才他端详皇帝的时候,皇帝其实也在端详他。
长子后背微微佝偻,不复从前的挺拔,眼睛似乎也不大好了,整个人的精气神几乎被摧毁殆尽,没了当年的意气风。
任是铁石心肠的人,看见这一幕,也不能不恻然,更何况,他们原本应该父慈子孝,共享天伦。
皇帝又叹了口气:“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
听见这句话,贺泰浑身寒毛霎时竖立,打了个激灵。
他绝不会忘记,当年他被下令流放的前一个夜晚,就是在这里,同样是父子相见的场景,他的父亲,尊贵的皇帝陛下,也问了他这样一句话。
时隔十一年,又是一模一样的问题!
贺泰心跳如擂鼓,呼吸一点点粗重。
他其实并不算愚钝,只是在需要时时刻刻保持警醒的皇家,脑筋有时候总转不过来,但他很清楚,这个问题至关重要,甚至关乎自己以后的处境和命运。
十一年前,他带着几分赌气地说道:陛下说我错了,那我便是错了吧!
然后回答他的是皇帝的一声冷笑,和一句“那好,既然知错,就该承担错误的后果,从今日起,朕就当没你这个儿子了”。
贺泰想起临行之前,他如同在竹山时一般,将几个儿子召至跟前问计。
当时长子贺穆劝他皇帝说什么就认什么,起码表现出诚恳知错的态度;次子贺秀提议将他们在竹山猎的猎物和干货奉上,以表心意;三子贺融猜测皇帝可能会重提先太子旧事,让父亲以“涕泪悔意”来打动皇帝;五子贺湛则建议父亲对祖父晓以亲情,陈述他们在竹山时的困苦,以此让皇帝心软。
平心而论,这几个人的意见都足够老成中肯,以贺家几兄弟的年纪阅历,能提出这样的建议,全因这些年流落在外,苦难磨砺。
但此刻贺泰心慌意乱,被皇帝问得脑子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该选择谁的答案,下意识就蹦出一句话:“儿子、儿子是错了,但都是无心之失……”
皇帝的脸色立马沉下来。
贺泰慌忙补充:“当年贺琳勾结贺祎行那大逆不道之事,儿子委实、委实没有参与啊!先太子也是儿子的兄弟,儿子便是再丧心病狂,也不可能做出在家中窝藏巫蛊咒害先太子的事……”
他越说越是觉得自己委屈,忍不住悲从中来。
哭诉戛然而止,贺泰直接被踹倒在地!
惊恐盖过了肩膀传来的剧痛,他猛地抬头,表情呆滞,双目圆睁。
不单是贺泰,旁边的马宏也吓了一跳。
皇帝冷笑一声,手指点点他:“朕还以为你在外头过了这么些年,应该学聪明一些,没想到这十一年跟白过似的,依旧那么蠢!”
贺泰赶忙跪行两步,重新跪好:“陛下……父、父亲,恳请父亲开恩!”
皇帝气得又要给他一脚,贺泰这回学聪明了,赶紧换个方向跪好,可怜巴巴看着他。
“直到现在,你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不错,你是没胆子掺和谋反的事,但当时跟贺琳书信往来,暗中勾勾搭搭的那个人,难道不是你?!”
贺泰呼吸一滞,心头狂跳!
自己当时已经足够小心,而且在贺祎与贺琳谋反事迹败露之前,立马就把所有可能留下痕迹的信件都烧得一干二净,但原来父亲早就知道了。
看着他的神色变幻,皇帝冷笑:“没想到朕知道是吧?你想着有先太子在,反正皇位也没你的份,就也抱着看好戏的心思,顺便再暗中跟贺祎勾搭一下,看能不能从中渔利,又或者,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吧?”
贺泰脸色煞白,不断叩:“父亲,儿子知错了!当年儿子年轻气盛,一时糊涂,所以铸下大错……这些年儿子在外头日日反省,早已知道自己当年实在是愚不可及,贺祎狼子野心,岂可为谋?儿子那会儿压根就没想过跟着他们做那大逆不道的事情,只是他们找上门来,我实在推却不过,方才敷衍几回,后来那些事,我对天誓,是一件都没有参与!”
皇帝冷冷道:“你但凡参与一件,朕也不可能让你回来了。”
贺泰心中一寒,不敢说话。
皇帝:“还有在家中私藏巫蛊,咒害先太子的事……”
贺泰喊冤:“父亲,书信往来的事,儿子无可辩驳,但这私藏巫蛊,再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这么干啊!先太子与我,毕竟是亲手足,我又如何会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皇帝:“就算巫蛊之事与你无关,但鲁王府难道不是你的地盘?在自己家里,神不知鬼不觉被人藏了巫蛊,你还有脸跟朕喊冤?”
“赵氏不过是你府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妾室,但她究竟是受人指使,还是被人利用,又或者是她身边人做的手脚,你当时查过没有?查出来没有!”
贺泰面露羞愧,无言以对。
皇帝哂笑,负手踱步:“你连自己的小家都管不好,还敢搅和进贺祎他们的事,想从中渔利?朕看你是不自量力!”
贺泰深深伏下身子:“您教训得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儿子一样都没能做到,实在愧对自己的身份,您将我废黜流放,其实是用心良苦。”
这番话不似作伪,可见出去十一年,也不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皇帝微微缓下脸色:“生在天家,旁人一辈子汲汲营营的荣华富贵,你与生俱来就有,可并不代表你有资格拥有这些,如果没有相应的才德,到头来,只会跟贺祎、贺琳,甚至是乐弼那些人,一个下场。”
贺泰拭泪:“是,房州地处偏狭,四周山陵环绕,本就比不得江南富庶,这些年儿子待在那里,也体察了不少民生疾苦,亲眼所见,方才现自己从前碌碌无为,得过且过,实在辜负了君父的栽培之心!”
皇帝嗯了一声:“叛军围攻竹山,以你从前的性子,必然是坐立不安,甚至要弃城而逃的,朕没想到你这次居然选择死守到底,可见这些年的机遇磨砺,也是有好处的。”
贺泰:“梅花香自苦寒来,儿子从前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其实我当时也没想太多,只是觉得与其苟且偷生,倒不如轰轰烈烈拼他一场,就算我不再是鲁王,也是父亲的儿子,哪怕战死竹山,方才不辱没了这个姓氏。”
他觉得自己这番应答已经足够得体,说完就忍不住微微抬,偷偷瞄了皇帝一眼。
皇帝喜怒不辩:“听说这次你家五郎杀敌过百,表现不错。”
贺泰精神一振:“是,还有大郎与二郎,若无他们拼死出城求援,只怕张侯抵达竹山时,就只能给我们收尸了。”
皇帝:“朕晓得了,这次你们千里迢迢来京,一路跋涉,必定辛苦,先好好休息数日吧。”
“那……”贺泰鼓起勇气,“儿子能常常入宫探望您么?”
皇帝似笑非笑:“你现在不过一介平民,自然非召不得入宫,怎么,忘了规矩?”
贺泰连称不敢。
皇帝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问了一大堆话,顺便挨了一顿骂,到头来,别说复爵了,甚至连半点赏赐也没有,贺泰满肚子怨念,却不敢说什么,赶紧退出紫宸殿,随着殿外内侍离开宫门。
回到家中,面对翘以盼的儿子们,贺泰满脸意兴阑珊,也懒得重复金殿问答了,只大略说了一下,众人也都难掩失望之情。
贺融问:“陛下可有提及和亲之事?”
贺泰摇头:“半个字都没提,我自然也就不问了,省得还提醒他老人家有这么回事。”
见几个儿子都望着自己,他苦笑一声:“你们三个姐妹,如今只剩嘉娘一人,为父再怎么铁石心肠,也不想让她离家远嫁!”
贺穆安慰道:“陛下既然召我们回来,必然有所安排,来日方长,父亲不必着急。”
贺泰唔了一声,依旧没什么精神。
太高的期待引来巨大的失望,他索性什么也不管了,成日在家中睡觉看书,半步都不迈出家门。
全京城的眼睛,几乎都在盯着贺泰与皇帝的这一次会面,如果皇帝为贺泰复爵,隔日鲁王府的门槛就会被人踩烂。
所有人都觉得,事情过了那么多年,贺泰毕竟是被牵连的,又是皇长子,皇帝就算不给恢复爵位,起码也会封个公侯什么的,让儿子荣养京城。
但会面之后,一切风平浪静,什么也没生,皇帝甚至连半点赏赐都没有,只让宗正寺恢复贺泰一家作为宗室的禄米配给,满足他们基本的生活需求,仅此而已。
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不想为皇长子恢复身份,又为何要让他们回来?仅仅是因为年事已高,想念儿子吗?
上边既未动,下面的人也就没动,原鲁王府依旧门庭冷落,里边的人也都深居简出,几乎不怎么出来,与那整条街上的其它邻居相比,实在过于安静了。
贺泰意气消沉,贺穆坐立不安,其他人倒还好,贺融知道回京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不可能一帆风顺,本来就没有抱太大的期望,现在每日读书写字,伺弄花草,也挺悠闲。
倒是贺湛,明明有自己的屋子,晚上却还要过来与他同榻而眠,帮贺融按摩伤腿,活络通经,贺融本不是喜欢劳烦别人的性子,但对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却总狠不下心推却。
过得几日,皇帝忽然下了两道旨意:贺湛在竹山之围中守城有功,入禁军北衙任职;贺穆、贺秀、贺融、贺僖、贺熙等其余子弟,则入崇文馆就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