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苏咏霖说的这些话,财政部整体来说是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对意见的。
因为这话说的确实有道理。
苏咏霖还看到了财政部的某些计划,就觉得啼笑皆非。
“别说民间开饭馆的开旅店的你们要全部国营,连人家摊贩主出来支个摊子卖点早饭夜宵什么的,你们都要国营。
支个摊子卖点茶水给过路人解渴消暑的,你们要国营,老太太或者家庭妇女出来摆摊子做点针线活缝缝补补, 你们也要国营。
国营就算了,还给人家扣个剥削压迫的帽子他们很多人都是自己支个摊子,自己一个人或者自家人过来帮個忙,自己压迫自己啊?”
苏咏霖摇着头连连叹息。
“我了解过,这些小摊小贩基本上都是家里有足够的劳动力务农,所以出来摆个摊子做点小生意填补家用, 想着过好日子,突然不让他们这样搞,他们心里会怎么想?
就算这些都不考虑, 一定要消灭民营商业,那之后民众的实际需求我们能全部满足吗?就好比这些支个摊子卖早点宵夜或者大碗茶水的。
现在是遍地开花,到处都是,能满足民众的需求,等国营了之后,我们能够有足够的人手取代他们吗?民间需求太大而我们满足不了,又该怎么办?”
财政部官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开口回答苏咏霖的问题。
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之前随着国营经济的扩大和经济局势的好转,他们一头热,对现状非常满意,并且觉得国营经济全面建成之日就是理想社会成就之时,为此,他们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推动这一切。
但是现在看来, 情况似乎没那么简单。
他们的本意是正确的, 但是落到实际执行上, 却难以推动。
人的实际需求摆在这边,限于生产力的问题,国营却未必能满足所有人的实际确切的需求,那必然在实际层面引相当多的问题。
怎么解决?
无视吗?
沉浸在虚假的胜利之中吗?
那就自相矛盾了。
官员们低头不说话,可是林景春还有一些小小的怨怼。
林景春在无限国营这个问题上持开放态度,既不坚持,也不反对,他一直着眼于国家有足够的钱可以用,其他方面他是真的分身乏术。
所以看着苏咏霖和部下之间的辩论,他一直没说话。
只是到这个最后阶段,他觉得有些话必须要说。
“主席,咱们倒也不是什么都非得国营,还不是之前花钱太多而赚钱太少吗?什么部门都问我要钱,一开口就是我听都不敢听的数字,钱还非要给,国库给掏的空空,里头的耗子都要搬家了,我不想法子赚钱能行吗?”
林景春盯着苏咏霖,抱怨道:“我何尝不想做个真正的财政部尚书, 做一些国策上的事情,也省的东奔西跑, 这不也是给逼的不得不做个商人做买卖赚钱吗?”
嘛,这个问题倒也是实际问题。
说起这个问题,朝堂上每个部门的负责人都要心虚,对上林景春都没什么底气,包括苏咏霖在内都是如此。
当时要用钱的时候大家都恨不得林景春管理的铜钱有生育能力,能大钱生小钱,小钱还能继续长大再生小钱。
等现在危机过去了,财政日渐宽裕了,却又产生了这种问题,这样说起来的确是有点不太好意思。
不过该说的还是要说,这是国家大事,关乎到未来的民生问题,不能因为一些个人的小问题而不去说。
苏咏霖也只能厚着脸皮对林景春指指点点,各种请他理解。
“财政部代表国家,可以指导,可以约束民间的商业,与司法部门联手设置相关律法规定,除了必要的产业必须把控住,其他的就没有必要介入进去与民争利了。
过去日子艰难,不得已而为之,现在日子渐渐好过了,过去的一些不得已而为之的做法是时候要做一些调整了。”
很显然,苏咏霖讲究内部民主,但是他的影响力还是极其强大的,在他的影响下,林景春对财政部的一些政策路线进行了调整。
之后,财政部还就真的撤销掉了十几个准备推动的国营计划,并且给几个规模不小的国营产业部门定下了将来逐渐推进民营化的展望计划。
算是提前做个准备,以免之后手忙脚乱。
这一次政策上的调整还给财政部内部的一种隐隐约约产生的无限国营的思潮踩了刹车,制止了这种倾向的过度蔓延,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未雨绸缪了。
未来的理想社会里连国家都不需要,全球一体,人类团结,哪里又需要国营呢?
只是当前这个时代,他们想要抵达那个终点,这就是必须要经历的道路,这是手段,是方法,而不是目的,更不是最终所需要的结果。
谷眯
归根结底,还是生产的问题。
生产跟不上理想,总会产生许许多多的问题,这是苏咏霖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的一点。
虽然目的达到了,但是之后一段时间,苏咏霖都绕着林景春走,非必要不和他私下里见面,以免被他幽怨的眼神看的心里慌。
一直到第二次明宋战争结束之后,苏咏霖才终于有底气去见林景春和他商量事情了。
林景春也因为一大波优质经济资源的吃进而心花怒放,对苏咏霖的态度也好了很多,又有了一点当初亲密无间的样子。
随后他亲自南下,带走了不少人前往广州和泉州。
但是这件事情没有就此结束。
在苏咏霖召开国务会议、对财政部的无限国营思路提出建议的时候,并非所有财政部官员都认同苏咏霖的想法。
苏咏霖长期鼓励民主集中制的态度使得他作为传统皇帝的一面在复兴会内部逐渐淡去。
洪武四年以来,有复兴会员身份的官员开始渐渐不怎么在乎他皇帝的身份,敢于在会议上提出很多不同的想法,甚至敢于和他辩论,坚持自己的意见。
而苏咏霖也非常愿意和会员们进行思想上的讨论或者是辩论。
当时的会议上就有财政部官员站起来反对苏咏霖的想法。
他表示苏咏霖亲自撰写的洪武政论和很多文章上都阐述过他想要建设的理想社会的模样。
那是一个充满了和平友爱公正平等且物质生活极大充裕的社会,人人向往,而财政部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尽早实现那样的社会。
自古无商不奸,无奸不商,商人经营就是为了利润,为了赚钱,这必然损害民众的利益,所以唯有消灭掉民营商业,将一切收归国有,以国营经济的方式消灭奸商,才能维护民众的利益,这有什么不对?
苏咏霖当时的表态也非常坚决。
“这并非不对,但是同志,社会展有其自然规律,自然规律不是我们可以用意志进行扭转的,我常说我们要充分挥主观能动性去改造整个天下,建设成功我们的理想社会,但是人不是神。
有些事情我们做不到,我们必须承认,我们没有办法站在这里让白天立刻变成黑夜,我不能在这里指着我这杯凉掉的茶水,以我的意志让它立刻变热,我们要对它加热,它才能变热,对吗?”
苏咏霖指了指外面的天色,又指了指自己面前的茶杯。
结果这名财政部官员走了过来,往苏咏霖的茶杯里倒满了热水。
“您也说过,没人做过,不代表不能,从来如此,便对吗?”
“”
苏咏霖一时间被问的很是郁闷。
“就算是国营,也不可能完全不盈利,国营也不代表是在做善事,因为总有些东西不会因为我们的意志而转变,就算是我们掌握了从生产原料到售的全过程也是一样。
我们可以坚持价格不变,但是成本不可能不变,倾盆大雨带来的交通成本增大,操作失误带来的生产成本增大,任何一个流程出了问题,都会导致成本的提升。
这个过程是很难人为控制不出现纰漏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再说了天气问题也不是人可以控制的,这种情况下,如果坚持你的看法,就会出现亏损。”
官员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
“只要坚持价格不变,国家承担损失,就不会损害民众的利益,不是吗?只要我们坚持朝廷出钱补贴,就能让国营的商铺、工场坚持下去,继续维护民众的利益。”
“可是国家的钱不也是从民众身上来的吗?民众缴纳税收,国家才有钱,羊毛出在羊身上,说是国家承担,实际上还是纳税的民众承担。
朝廷本身又不是什么能赚钱的商铺,本身是不赚钱的,所以我们将各个行当经营好,不也是在为缴纳赋税的民众负责吗?”
苏咏霖摊开双手,缓缓说道。
这下子,这名官员倒是低下了头,面色有些黯淡。
显然,这件事情他不是没想到,只是没想出逻辑自洽的方法。
少顷,他抬起头,询问道:“那么对外进行海贸赚钱就可以了,江南通过海贸赚取那么多钱,我们只要全部掌握了,就能获得足够的钱来填补这部分的损失。”
“谁知道这部分的损失会有多少?谁知道海贸是不是可以永久做下去?谁知道这笔钱能够赚多久?与我们经商的国家一旦出现了内乱战争,还会继续和我们做生意吗?
一旦这个生意不能持续下去,我们无法通过海贸赚到钱了,那么巨大的亏损谁来承担?承担多久?我们的财政可以坚持多久?这个时候还有其他要用钱的地方该怎么办?”
看着哑口无言的官员,苏咏霖摇了摇头,开口道:“你的本意是好的,我如此坚信,但是这世上有太多太多的不可控的事情,同时我们身上肩负着数千万人的性命,我们不能脑袋一热就要做什么事情,这太危险了。”
这名官员之后没有再说什么。
苏咏霖不知道他的内心是否认同了自己的想法。
但是他忽然意识到,持有同样的想法的人既然在财政部里都有那么多,那么在全国范围内,恐怕一样不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