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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2023年的夏末,皖北的太阳还毒得很。林舟攥着选调生报到证,站在青杨镇政府办公楼前,白衬衫领口早被汗浸出两道黄印子——他坐错了公交,从县城步行三里路过来,裤脚沾的田埂泥干了又湿,结成硬邦邦的小块,蹭得脚踝发痒。
“新来的选调生?”党政办主任从传达室出来,手里端着个搪瓷杯,枸杞在水里浮浮沉沉。他扫了眼林舟手里的报到证,又瞥了眼他沾泥的裤脚,眉头皱了皱,“跟我来,工位在走廊尽头,先熟悉下环境。”
走廊尽头的工位挤在拐角,桌上堆着半尺高的《政府工作报告汇编》,油墨味混着窗外飘来的麦秸秆气,扑得人鼻子发酸。林舟刚把背包放下——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还有苏晓塞给他的杏干,包装纸被揉得皱巴巴,压碎的杏干从缝里漏出点甜香——主任就甩来一叠纸,钢笔在“提高政治站位”四个字下重重画了个圈。
“下午下班前,把这份抗旱通知改好给我。”主任的搪瓷杯往桌上一墩,枸杞水洒了点在纸上,晕开一小片黄,“别写那些鸡毛蒜皮的,什么泵站修没修、麦子渴不渴,要‘拔高’,要体现‘组织关怀’,懂吗?”
林舟捏着纸,指尖发紧。通知初稿里写“确保每寸土地喝上水”,他盯着这行字,脑子里全是苏家村果园的样子——昨天来之前,苏晓拉着他去看麦子地,干裂的土缝能塞进指甲,麦穗蔫头耷脑的,苏晓爹蹲在田埂上叹气:“东河村泵站又坏了,再不下雨,这季麦子就废了。”
他想把“东河村泵站检修完毕,明早开始往三队麦田输水”写进去,笔悬在纸上半天,终究还是缩了回来。主任刚才的眼神太凶,他怕自己刚报到就挨骂,只能一笔一划把“泵站”改成“水利设施”,把“麦子”改成“农作物”,改完读一遍,连自己都觉得别扭——这字里行间,没有一点麦秸秆的味,全是办公室的油墨气。
中午去食堂,打饭窗口的阿姨给了他一勺炒青菜,半勺米饭,笑着说:“新来的大学生吧?多吃点,镇里活儿累。”他刚坐下,就听见邻桌的同事聊起周明远,县常务副县长,早年在镇里当秘书时,跟老支书跳进泥里堵管涌。
“周县长当年写材料,跟现在可不一样。”一个戴眼镜的同事扒着饭,“据说他写抗旱报告,直接把老支书的话写上:‘水过不了渠,说啥都白搭’,被当时的书记骂一顿,他还跟人吵:‘老百姓听不懂虚的!’”
林舟心里一动,刚要凑过去问,就看见主任端着碗走过来,他赶紧低下头扒饭,咬到一颗藏在米饭里的碎杏干——是早上从背包里掉出来的,甜得他眼睛发酸,突然就想家了,想苏晓递杏干时笑着说“到了镇里别委屈自己”的样子。
第二幕
下午上班,主任又扔来个活儿:“把近十年的抗旱材料找出来,整理成台账,下班前给我。”林舟抱着文件夹,往顶楼的档案室走——楼梯间的墙皮掉了块,露出里面的红砖,像他老家灶房的墙。
档案室的门虚掩着,推开门,一股灰尘味扑面而来,阳光从破窗斜切进来,光柱里全是飞舞的浮尘。一个穿蓝布衫的阿姨正蹲在地上整理铁柜,看见他进来,直起腰捶了捶背:“找材料啊?抗旱的在最底层那排柜,标着‘农字第7号’。”
林舟蹲在铁柜前翻找,手指蹭得满是灰。最底层的铁柜锈得厉害,他拽了两下才拉开,里面堆着旧报纸和泛黄的笔记本。他刚要把笔记本挪开,就看见最底下那本的封皮——用蓝墨水写着“周明远”,字迹遒劲,边角磨得发毛。
“这是周县长以前的笔记本。”阿姨端来杯凉茶,放在他身边的木箱上,“他当秘书那几年,天天往村里跑,笔记本里记的全是啥时候浇地、谁家的麦子该收了,还有老支书骂他‘写材料净说屁话’的话。”
林舟翻开笔记本,纸页脆得像薄饼,第一页记着1998年大旱:“老支书说‘别在办公室瞎琢磨,跟我去地里’。我们挖了一夜渠,手上磨出血泡,老支书从怀里摸出个烤红薯,烫得我直跳脚,他说‘甜不?这才是干活的滋味’。”末尾画着个歪歪扭扭的麦穗,旁边标着“红薯真甜,比材料甜”。
他一页页往下翻,记的全是家长里短的事:“东河村李大爷的牛丢了,帮着找了一下午,在泵站后面的麦秸垛里找着的,牛嘴里还叼着半根麦子”“苏家村苏老栓的苹果熟了,送了我一筐,甜得齁人,他说‘明年多种点,给你留着’”——看到“苏家村”三个字,林舟心里一紧,苏晓爹不就叫苏老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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