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的京师已有寒意,皇城内宏伟的皇极门外,早朝的群臣刚刚退朝,一群宦官正在内金水桥打扫,检查砖缝中是否有新长出的杂草,有偷懒的宦官,将拔除的少许杂
草直接扔进了桥下的内金水河中。河中的荷花早已凋谢,残留的荷叶大多枯萎缩,卷曲为一团。细微的杂草顺着河道缓缓流入东庑,东庑南侧坐落着一处不起眼的院落,进出的却不再是宦官,这里就是大
明朝文官的最高机构文渊阁。
在明初时文渊阁原本只是类似皇家图书馆的地方,随着内阁制的逐渐成型,文渊阁成了实际的王朝政务中枢,其建筑规模也趋于庞大。
刚退朝的薛国观走入文渊阁,在正厅没有停留,径自向左侧走去,路上遇到的人都向他恭敬施礼。
薛国观皆神情温和的示意,偶有识得的中书科文吏,薛国观还略作寒暄,片刻后到了左第一间官舍,略待通报后便进入了这间大明朝最高文官的办公室。
温体仁的公房中陈设简约,案牍之上除了堆积的奏本之外,不见丝毫贵重物件,所用文房亦是寻常,与普通官吏所用无异。
薛国观恭敬的道“见过老先生。”
温体仁已经从桌案后出来,两人并无过多的礼节,他直接示意薛国观坐下说话。
等上茶的低侯退出去,薛国观低声道,“张溥的人到京师了,前日求见了蔡弈砷。”
温体仁没有什么表示,等着薛国观的下文。
“张溥派来的人叫作吴昌时,此人是张溥心腹,崇祯七年的同进士,但一直没有为官,平日为张溥奔走衙门的勾当。”
温体仁面色平静的道,“张溥已如瓮中之弊,能拿出什么条款。”“从查证周之夔去职之后,张溥张采二人已是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复社士子各作鸟兽散。他们此番派吴昌时来京,不过是想脱困而已。吴昌时言称,张溥张采承诺以
后永不入朝为官,亦不再策动复社社集,两三年之后解散复社。话中的意思,以后绝不与先生为难,还会与先生声援。”
“不过是些空口白话,他不承诺也是为不了官的。”温体仁轻轻道,“此人来京后还有何动向?”
“下官得到的消息,吴昌时到董心葵那里去了,又与两位嘉兴京官相聚,另外……他进京之前似去过涿州。”
听到涿州二字,平静的温体仁第一次皱起眉头,薛国观稍一停顿便试探道,“要不要找人将此事上奏,索性将复社连根拔起。”“涿州的事是不宜上奏的,老夫担忧的另有其事。”温体仁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开,好半晌之后沉声道,“皇上的心里,朝事总是要制衡的好,咱们一心想的是要扳倒东林,
乃因东林树大根深极难应付。若是要倒东林,便得留下复社,若是要倒复社,就暂时不能倒东林。复社在朝中根基浅薄,张溥张采已然丧胆,留他们比留东林要强。”薛国观作低头思索状,他知道温体仁还没有说完,是以并没有接话,温体仁果然又继续道,“这吴昌时去涿州,不知是张溥授意,还是有人指点。但从此事本官有了个担心
,若是留下复社,以后也未必那么好应付。”“该当不是董心葵指点的,复社此事朝中皆知,他明白分寸。或许是张溥脱困心切乱投医,也顾不得名声了。”薛国观沉吟道,“张溥吴昌时之辈皆无耻之徒,但并无把控朝
局之能,下官以为,若是要留一个,仍是留复社的好。”
温体仁起身在官舍中缓缓走动,薛国观马上站起,恭敬的等待这位上级的决定。薛国观十分理解温体仁为政的艰难,作为以孤党形象当政的辅,他缺乏强大的政治团体支持,最强的支持来自皇帝,而皇帝最厌恶结党,这就使得温体仁在展政治盟
友时也要小心翼翼,将自身政治力量控制在皇帝能接受的限度之内。与东林的冲突是权力的本质所决定,双方都在等待机会,而此次温体仁谋划已久,形势较为有利,但如何选择最好的时机很考验这位孤臣,一旦错过这次,再次布局又需
数年,这中间或许就已被东林打倒。但薛国观认为,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他并不希望温体仁错过,轻轻咳嗽一声之后开口道,“此番建奴入边批猖,皇上心中震怒,宫中的消息说,建奴出边之时,皇上又提
起了己巳年的旧事,痛骂东事皆坏于东林之手。”
温体仁眼睛微微眯起,仍在缓缓走动。薛国观继续道,“张国维回奏周之夔举告张溥不实,皇上对张国维已生疑虑,下旨切责其不得敷衍,若此时再攻东林,钱谦益更是其座师,张国维岂敢再作回护?江南地方
既无阻拦,取钱谦益正其时也。”
“如今已是十月,安庆、浦六被寇当在近日,何不待张国维兵败时并攻之?”
薛国观毫不迟疑道,“去岁张国维守住了江浦六合,甚而派兵助卢象升滁州大胜。今岁闯贼就擒,流贼式微,下官觉着那流贼未必能让张国维兵败。”温体仁听到此处,轻轻点了点头,今年抓了高迎祥,整体的流寇活动远不如去年猖獗,若非有建奴入寇,原本是一片形势大好。这种时候等待张国维兵败,确实几率不大
。
“内阁变幻频繁,与去岁相比已生枝节,下官以为久拖不宜。”温体仁的脚步停下,这番话似乎说中了他的担心。刚开始谋划之时,内阁在他完全把控之中,但随着吴宗达、王应熊先后去职,对内阁的控制开始减弱,但东林的阁老也
同时被免,钱士升和张至都能算作政治盟友,形势仍然可控,但今年钱士升又走了。薛国观一直认为,钱士升是故意被免官,因为作为一个官场老鸟,他不相信钱士升会犯那么低级的错误,怎么看都是故意的,目的就是要避开温体仁和东林的决战,他的
离开对内阁影响极大。
现在加入了孔贞运、贺逢圣、黄士俊三个新人,温体仁属意的薛国观则还不够资历,内阁目前形势已然有失控的迹象,后面有什么变化很难说。
温体仁转头看向薛国观,“张汉儒的弹章是否已经备好?”
“已备好了。”薛国观低声道,“带入宫中不便。”
温体仁点点头,这类关键的文书若是随身带着,万一不慎遗失,不但可能前功尽弃,反而会成为己方操弄权柄的罪证,所以薛国观的谨慎是对的。
“其中有把持官吏进身、荼毒地方官民,下官加入贿赂操持江南地方权柄一条,让张国维牵涉其中,如此他即便有心回护,亦不能解皇上之疑。”
“你与蔡弈砷仔细斟酌再细细改一遍,要万无一失。”
薛国观立刻应承,他知道温体仁下定决定,此次对东林最重要一击即将到来,张汉儒的弹章要紧,但不是最要紧的。
弹章只是一个箭头,但若是投送到一般的衙门就是废铁,现在需要薛国观把它打造为一支完整的箭支,交到温体仁这位猎人的手上,这才是最要紧的。这份弹章以何种渠道交到内阁,由哪位阁老票拟,选在何时送入司礼监,以便让最合适的秉笔批红,如何送到皇帝面前,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都体现温体仁对朝政控
制力,更不用说后续操作,如何利用钱谦益打倒整个东林,消除东林的整体政治力量,那是更大的手笔。除了温体仁,任何其他人都当不了这个猎人。
作完了决定,温体仁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薛国观连忙端过茶水,又帮温体仁轻拍背心。
外边的随从闻声进来,温体仁一边咳嗽一边挥手让他们退出去,再咳嗽片刻后终于平缓过来,薛国观扶着他缓缓自己的桌案之后。
“老先生要紧着自个的身体,有些操劳的事情,可让我等去办。”
温体仁喝了一口茶,长长舒一口气,斜靠在椅背上休息。
“都是些老毛病了,家相不必挂念。”温体仁又疲倦的轻声补充道,“张溥跳梁之辈,先留着他以观后效,咱们便与钱谦益作个了结。”
“还有瞿式耜。”
温体仁眼睛转过来看着薛国观,“瞿式耜无关大局,会否多生枝节,家相是于私还是于公?”
“于下官是公事,也是私事。”
温体仁看了薛国观片刻,突然笑了笑,缓缓闭上了眼睛养神。
薛国观走出官舍时在正厅略一停留,转头看了看正厅中的孔子塑像,这位读书人的祖师正慈祥的看着文渊阁的正厅。薛国观缓舒一口气,往大门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