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三日午时一刻,临清州下堡寺。杨光第穿着一身皂隶服,在寺庙西北角的一口深井旁边提起一桶水来。水流哗哗的洒在井沿上,杨光第跳了一下脚,差
点被湿了鞋子。这里地处临清西部,下堡寺是附近著名的寺庙,初建于唐代,下堡寺的北面是通往山西的官道,寺庙南方是临清本地的大道,通往西面的摇鞍镇,由于历史悠久
又交通便利,这里的香火一向十分兴旺,周遭也形成了一片市镇。寺庙周边有数十口水井,供应聚集的香客和行人,此前清军的左翼军攻临清不下,就从此处经过,清军短暂停留后就去了威县。很快就有僧人回到寺庙中,但周
边仍很不太平。清军左翼军驻扎在威县,设了十多处营地,临清也是官军云集,高起潜的辽镇到达后,临清总兵力多达五六万人。下堡寺就处于两地之间,主要是明军去往威县打探,以确定清军的行动方向,两日之前有一支辽镇骑兵去了更西面的摇鞍镇,规模比较庞大,骑兵数量就上千,
还有随行的辅兵两千多人,不像是寻常的哨探。
确定清军往西移动后,游骑兵也从初家圈渡河,顺着官道往西打探,游骑兵局的百总留在十八里铺,重点哨探威县方向,清河和馆陶也各分派了一支小队。但越往西辽镇的活动越频繁,游骑兵不方便直达前线,至今没有与清军交战,路上遇到一些明军探马查问,游骑兵一律说是来自南直隶徐州的马快,属于地方衙
门派来打探的。因为剿流寇的时候各地吃了情报不足的苦头,州县衙门都喜欢自己派探马在周边打探,山东一些州县也确实派了马快在临清活动,只是没有游骑兵那么深入,所
以那些明军并未起疑。由于清军没有移动,所以位置比较清楚,从这些明军口中得知清军有十余处营寨,每个营区都很庞大,里面不但有清军,还有大量被掳掠的百姓和牲口,清军到
现在仍驻扎在威县县治附近,不知在等待什么。到下堡寺的是杨光第所在旗队,寺庙里面能居住,但院墙颇高出口又少,容易被人围困,旗总选择在官道北面一个残破宅院驻扎,但那里的水井里面被抛了尸体
,所以杨光第只能到寺庙打水。官道上突然一阵密集的蹄声,杨光第赶紧放下水桶,躲在水井不远一棵大树后,蹄声逐渐逼近,杨光第心头慌,他在官道南侧,坐骑没在身边,如果来的是建
奴,自己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他探出头去,只见大约两百多骑兵沿着官道疾驰,服装看上去是前面经过的辽镇兵马。这些辽镇兵打着马从官道疾驰而过,连停下来喝水都没有,有一副弓插掉
落在杨光第不远的官道边,这些辽镇兵也不捡拾,头也不回的往临清方向去了,完全不顾及马力,一副匆忙的模样。后面又陆续过去几十骑,官道上暂时又安静下来,杨光第提着两个水桶来到官道旁,左右看了看官道上没有行人后,将弓插捡起挂在身上,然后立刻越过道路,
快速跑进了宅院。
外院中聚集了十多名身穿皂隶服的游骑兵,他们都准备好了兵器,马匹也是备妥的状态。旗总接过杨光第身上挂的弓插,翻看一下现上面有辽镇的标记,弓身上的胶是保养过的,并非是不堪用的装备,旗总朝着外面看了看骂道,“这些辽镇兵逃命么
,这么好的弓都不要了。”
话音刚落,外面官道上又传来蹄声,没有上次那么密集。
众游骑兵又开始准备,旗总探头看了看道,“自己人。”
五名骑手从西面飞奔而来,身上都是皂隶服,有的在外面又套了一层棉袄。
领头的伍长跑进院来急切的道,“辽镇和山永的兵马沿大路来了,摇鞍镇方向的辽镇逃命一般的,连营帐都没收拾。”
“是不是建奴调头回来了?”
伍长摇摇头,“说是卢都堂带着宣大兵跟建奴打仗,宣大兵败了。”院中顿时哗然,这里的游骑兵有一半都参加过滁州战役,卢象升一举击溃众多流寇,给大家都留下深刻印象,此前清军往西移动,游骑兵也以为是卢都堂得胜,
逼迫清军合营,没想到突然接到这样的消息。
旗总愣了一下,“就是威县鞑子打败的,还是西路的鞑子?”
“不知道,反正各家都在往临清跑,家丁跑在前面,那些营兵也顾不得了,营帐啥的全都丢下不顾,跟在后面跑。”
“宣大兵败了,他辽镇又没败跑个什么劲。”
旗总刚骂完,外面又响起蹄声,他在门前探头看去,大路上连绵不断地骑兵,许多人的头盔已不见了,他们连旗帜都全部卷着,不知是哪个将官属下。众游骑兵互相交换着眼神,他们之前接到的消息,是宣大军有约三万人,卢象升带领的三万边军都败了,那还有哪个营伍能当鞑子一击。前面的辽镇都跑了,自
己这点游骑兵留下来,即便查探清楚了也没有作用。
杨光第呆呆看着众人,然后又看看旗总,满脸的茫然。旗总扫了众人一圈,过了片刻之后不容置疑的道,“辽镇的人走了,所有军镇都走了最好,建奴就不会防备了。游骑兵本就是踏白之人,别人走了我们偏去。有一
个旗队在摇鞍镇了,咱们往威县北面去,把鞑子动向查探明白。”
……
十二月十四日傍晚,西边的光亮逐渐暗淡。
威县东北方三十里铺,这个以前围绕递铺形成的小市镇一片残破,最近几天没有下雪,大地成了黑白相间的斑驳,地面上的各种脚印重重叠叠,根本无法分辨。
“余二哥,来了三个骑马和两个走路的,边军装扮,外袍带毛领。”
一个屋顶垮塌的草屋里,杨光第趴在泥胚墙边,从一个破洞观察外边的道路。
余老二凑到另外一个破洞前,只见外面的官道上三个人影,他们间隔颇远,小心翼翼的沿着道路进入市镇。
三匹马都没有精神,显然是走了不短时间,三个骑手不停的扫视着道路两旁的废墟。
余二哥低声道,“第一个有辫子,是鞑子,用你火铳打。”
屋中另外几个游骑兵拿起身边的腰刀和短柄斧,准备好交战。
杨光第低声道,“辽镇也有鞑子,别打错了。”
他们的小队今日才到达此处,一整天没有遇到建奴的骑兵,但对游骑兵仍然有用。清军的营地在县治附近,他们一定会在营地周围派出大量哨骑,掌控战场的情报优势。建奴悬师入寇,人马要跟着营地走,哨骑一般不会离营过夜,按照哨骑的
行程,来回一百里能办到,今天没有碰到建奴哨骑,说明超出了他们的侦察范围,寻常判断清军大营位置在五十里之外。
但旗总认为清军营地在五十里内,是因为他们冬季长途跋涉后马力不支,所以减小了哨探范围。
旗总打算晚上就住在三十里铺,从这个方向继续接近二十里,明天与建奴的斥候交战。游骑兵也是刚到不久,在市镇的东北角安顿下来,如果有情况这个方向也好跑,寒夜里面散兵生存能力并不强,而且建奴还不熟悉道路,所以他们夜间活动的可
能不大,出门哨探的建奴此时也已经返营,杨光第已经在收集柴草,准备点火取暖,没想到天快黑了还有骑马的人来。
三个骑手走到了市镇中间位置,距离杨光第他们藏身的东北角还有点距离。余老二拿过一把蹶张弩,这把蹶张弩是从远哨队借来的,他们在初家圈遭遇了清军,对敌人的披甲率有了重新认识,特别是领头的白甲兵,旗总认为那名白甲兵
有两重或三重甲,靠弓箭是无法破甲的。
杨光第的那把鲁密铳成了旗总关注的重点,每天都要问一遍,休息的时候就要杨光第练习装填,途中没有地方增加鲁密铳,只能问远哨队借了一把蹶张弩。
余老二用脚踩住脚蹬,缓缓开始上弦,弩身出轻微的嘎嘎身。
外面中间的那个骑手突然往这边看来,杨光第连忙闭上眼,缓缓从洞口退开。
中间的那名骑手一直看着草棚的方向,杨光第在占据优势一方,竟然口干舌燥,感觉已经被他现了。正在此时,外面一声惊叫,接着就有人奔跑,杨光第再看去时,只见两个百姓模样的人从街市中跑过,往北跑进了一条巷子,三个骑手立刻打马追了过去,叫喊
声一路蔓延。
哭喊声传得很远,在街市中回荡,余老二挥挥手,几人走出草棚,旗总带着几名游骑兵也出现在街中,他们跟着哭声尾随过去。
小巷中有一个客栈,店幌跌落在街沿石上,哭声正是从里面传来的。
“求兵爷饶过,我们还有家小父母,都指着我们逃得性命回去养活,求兵爷饶命啊。”
一个有点怪异的北方口音吼道,“松手!”
“兵爷留下点吃食,不然饿死了也回不了乡……啊!”
那百姓一声惨叫,杨光第微微抖动了一下,他跟在余老二的身后,接近了大门。
一个沧桑的声音道,“你不松手现下就死了。”
百姓嚎哭两声,怪异口音嘿嘿笑了两声,“就给他手上一刀,不死人。”
此时百姓的声音又响起来,是沉闷的啜泣,那沧桑的声音问道,“这里是何处地方了?”
百姓应道,“威,威县东边。”
“离临清还有多远?”
“骑马还走一日就到了。”
里面沉寂了片刻,只有百姓的呻吟声,那沧桑的声音终于道,“你们自去投辽镇,我不去了。”
余老二回头看了杨光第一眼,回头走到了门边位置。
里面怪异声音问道,“那老秦你去哪里?”
“不知道。”老秦咳嗽了两声,“何时死了就干净。”
“你不回宣大去杀鞑子么?”
“没人真想杀鞑子,真想杀鞑子的都死……”
里面突然说话停顿,传来抽刀的声音,显然是现了外面的情况,旗总大喝一声,带着游骑兵冲入客栈。杨光第跟在最后,冲进去之后只见躺着两个人,地上散开着一个包袱,旁边还有一滩血,那三名骑手手执腰刀退到了墙角,中间就是方才凝视草棚那人,他满脸的皱纹,漠然的看着面前的游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