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赵志皋颤颤巍巍的身体,朱翊钧皱了皱眉头。
“老辅请起,老辅并无任何过错,张诚,把辅扶起来。”
朱翊钧心中恼火不已,但是他也知道此事和赵志皋没有任何关系,赵志皋是无辜的,是非好坏他分得清,面对七十多岁的老者,他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连坐之。
张诚赶快上前把颤颤巍巍的赵志皋扶起来,请他重新落座。
然后朱翊钧看向了沈一贯。
“萧卿为国立功,为国斩杀北虏三十万,自洪武以来,未尝有如此大功者,朕!要封大明的将军,朕!要酬劳大明的功臣,朕!要嘉奖朕的忠臣!不是你们的忠臣!朕是皇帝还是你们是皇帝?!朕要做什么!还需要你们一个个的同意了才可以不成?!”
朱翊钧一甩手把一只茶碗扔到了右手边的柱子上,砸得粉碎。
“谁给你们的官爵?谁给你们的职权?谁给你们的俸禄?朕难道养了一群要骑在朕头上作威作福的太岁不成?!这天下还有这样的道理吗?!”
朱翊钧雷霆之怒之下,赵志皋又跪下请罪了,而沈一贯跪伏着的身体也开始微微抖。
到底是皇帝,即使失去了大部分的皇权,但是一怒之威依然能让臣子震恐。
“冲击内阁,冲击皇宫,要找朕要说法!他们怕是已经忘记了谁是皇帝,谁才是大明的主宰!以下犯上,目无君上,胆大妄为!张诚,给朕把沈鲤还有余继登叫来,还有徐作温纯,一并叫来!”
“老奴遵旨!”
张诚赶快往外跑。
“等等!”
朱翊钧忽然开口。
张诚赶快停下来转过身子。
“把老辅扶起来,老辅,你不要跪了,你没有错,和此事无关,你坐着便好。”
朱翊钧到底还是体恤赵志皋的。
张诚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把赵志皋扶了起来。
“老臣多谢陛下体恤。”
赵志皋感动的抹了两下红的眼眶,这让朱翊钧觉得心酸的同时,对沈鲤的恨意更加深了一层。
虽然沈一贯说了三个人,但是朱翊钧很清楚,此事绝对是沈鲤起了主要作用。
沈鲤是内阁辅臣,有大义名分在手,先就能用自己的名义把内阁的自我防卫解除,轻松接近沈一贯,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被自己厌恶,失去了权力,全身心都在想着如何夺回权力,目标自然是沈一贯,为了扳倒沈一贯,他不惜串联都察院那帮子疯狗,不仅挟持了沈一贯,还把早就不问政务的赵志皋给牵连进去了。
朱翊钧曾经以为作为自己授业老师的沈鲤会和自己一条心,而当初自己也非常崇敬为人刚直不阿的沈鲤,对他有心照顾,亲政以后也想方设法的让沈鲤加入内阁,期待着可以师生一心共同开创新的局面。
可是,可是沈鲤太让朱翊钧失望了。
他的心里可还有一丝一毫的师生情谊?可还记得当年自己懵懂之时他教给自己的那些大道理?他自己可曾遵守过他曾说过的话?
刚直不阿,清正廉明,可都是一些虚假的大道理?他自己可能做到?
朱翊钧信任沈鲤的时候,是完全信任的,为此,亲政初期,他事事要求自己做到沈鲤所要求的那些程度,可是随后他就现,这些要求,似乎沈鲤自己也未曾做到,而眼下,更是如此。
爱之深,恨之切,急需盟友的朱翊钧对沈鲤寄托了很大的期待,但是到头来才现,这位曾经的老师,似乎并不在意这份师生之情,而更在意自己的名望和权力。
既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赵志皋大概是口渴了,方才被吓得不知所措不在意,现在回过神来,只觉得口干舌燥,端着茶碗就咕嘟咕嘟的喝起茶水来,喝干了一碗茶水还有点意犹未尽的样子。
朱翊钧看着赵志皋衰老的模样,忍不住的心生怜悯,深呼吸几次,让自己平复下来,拿了一个热水壶,亲自给赵志皋斟了一碗茶水。
“陛下……老臣……老臣多谢陛下……”
赵志皋习惯性的要跪下谢恩,朱翊钧伸手扶住了赵志皋。
“朕,难为老辅了……”
一句话,说到了赵志皋的心坎儿里,赵志皋顿时就觉得鼻子酸眼睛模糊,朱翊钧把赵志皋扶着坐回了原位,一眼瞧见了赵志皋眼泪汪汪的委屈模样,心里更不好受了。
“陛下……陛下体恤老臣……老臣知足了。”
赵志皋举起衣袖擦了擦眼睛,叹了口气:“若是老臣为难一点,能让天下太平一点,老臣也心甘情愿,可是老臣……老臣无能,老臣做不到……”
朱翊钧仰头呼出了一口浊气。
“朕何尝不想做太平天子,朕何尝不想天下太平,宫里面也安安稳稳的不要生出什么波澜,可……如老辅这般的臣子,朕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而已……反观那些混帐,却一个比一个更加混帐!”
摇了摇头,朱翊钧拍了拍赵志皋的肩膀,回头看了看跪在地上没敢爬起来的沈一贯,略微思索了一下,便俯下身子轻声在赵志皋耳边问道:“老辅以为沈一贯当真不能为辅吗?”
赵志皋愣了一会儿,一双老眼看着跪伏在地上不敢动弹的沈一贯,意识到了一些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只是一个无能的老朽而已,真的是什么都做不到,直到最后一刻,依然什么都做不到。
他深吸了一口气。
“沈一贯看似阴柔,实则阴狠,喜好权术,喜好权势,若他掌权,必然会大肆在朝中安插亲信,引起朝臣对立分裂,引严重党争,党争愈烈,则群臣分裂就越是无法弥合,朝堂平衡固然重要,但若党争变为意气之争而非是非之争,则大事不妙矣,青史早有前例,老臣言尽于此。”
朱翊钧默默的直起身子,看了看年老衰弱的赵志皋。
赵志皋有万般好,却不能办事,沈一贯有万般不好,却能办事。
皇帝需要的是能办事的,而不是一个好好先生。
更遑论一个伤透了自己的心的『老师』。
这是早就该做出的决定,只是朱翊钧不知道自己能否用好这把双刃剑。
他的嘉靖爷爷将严嵩这把双刃剑用的炉火纯青,恶心了群臣二十年,到头来,双刃剑钝了,自己也束手就擒,而自己自问能力不如嘉靖爷爷,还能扶持起一个姓沈的严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