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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画眉见父

“你的夫人画眉是四皇叔的女儿,按理她是我的堂妹,如果皇祖父知道你的夫人也是他的亲孙女,曾经的常宁郡主,也许皇祖父心里会多费几分思量,不会贸然杀你了……”朱允炆沉思了半晌,终于想到这件事情的关键。

萧凡苦笑摇头:“我已在陛下面前说过,可陛下不信,他还说我欺君……”

朱允炆一楞,急道:“我可以作证呀!”

萧凡斜睨了他一眼,道:“画眉又不是你生的,你作证有什么用?”

“四皇叔还在京师,我请他作证……”

萧凡眼中浮上几许嘲讽之色,冷笑道:“你四皇叔早就恨不得将除之而后快,如今我倒霉了,你觉得他会这么大方救我出水火吗?”

朱允炆想了想,终于颓然的垂下头去。

萧凡说得没错,如此绝佳的机会能置敌于死地,四皇叔怎么可能会帮他作证?

“可是……画眉若不能证明自己的身份,你又执意不肯休她,皇祖父要杀你怎么办?”朱允炆有些焦急的目光锁定在萧凡脸上。

萧凡沉默摇头,他心中有些悲凉,一个皇权统治的时代,当最高统治者要杀人,这世上谁能救得了他?除非老朱在下杀他的命令之前忽然一夜暴毙,否则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救自己。

萧凡瑟然叹道:“陛下要杀我,我也没办法,这也许是天注定吧……”

朱允炆急道:“一定有办法的,你平日里鬼点子多,如今你已危在旦夕,难道连你自己的命都救不了么?”

萧凡叹息道:“如果我不把你皇祖父的龙内裤扒下来,或许事有转机,……唉,我太不冷静了。”

朱允炆张嘴想说点什么,现自己很无语。

萧凡抬眼瞧着朱允炆,语带悲戚道:“如果我真被你皇祖父杀了,麻烦你给我收尸吧……”

朱允炆看着萧凡,眼底渐渐涌出泪来。这是他生平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也许是唯一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只是无法割舍画眉和皇姐的两份深爱,却不得不成为维护皇族清誉的牺牲品,身为皇太孙,竟然连自己的朋友都救不了,朱允炆此刻心中涌起深深的无力感。

“殿下,还有一件事拜托你……”

朱允炆哽咽道:“你说。”

萧凡神情萧瑟,喟然叹息:“我死之后,埋我之前,麻烦你多确认几次,看我到底死没死,还能不能抢救一下……”

“……放心,你没死我会补你两刀的!”朱允炆咬牙切齿。

朱允炆走出诏狱大门时已是下午时分,狱外的阳光有些刺目,朱允炆微微眯了眯眼,待到适应了狱外的光线,他的神情渐渐变得坚毅起来。

“常宁的身份是关键!”朱允炆扭过头,对紧跟其后的曹毅道。

曹毅目光沉静,语气却有些愁意:“燕王愿不愿认她是个问题,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

“什么问题?”

“朝堂中不乏那些落井下石的大臣,丁丑科案之时,满朝文武对萧凡群起而攻之,殿下当时是看在眼里的,焉知今时今日,那些大臣不会故伎重施?”

朱允炆有些绝望的叹道:“难道真是天绝萧凡?皇祖父要杀他,燕王不可能帮他,满朝文武还想害他,这些人一定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吗?萧凡到底做了什么,令这些人对他一定要除之而后快?”

“因为满朝文武将萧凡看成了奸佞,自古忠奸不两立,他若不死,那些清流们如何睡得着觉?”曹毅嘴角勾起嘲讽般的笑。

朱允炆闻言气得脸都红了,怒声大叫道:“什么是忠?什么是奸?这定义是由他们下的么?这帮老混帐!自私自利,自以为是的酸腐大臣!日后我若为主,必将萧凡捧上高位,让他们都给萧凡这个奸佞行下官之礼,让他们知道,自古以来,忠与奸,不是由他们定的,而是由皇帝定的!他们这是逾了本分!”

朱允炆身躯渐渐开始颤抖起来,他越说越气,越说越害怕。

他无法想象,当他的至亲好友萧凡在法场上被刽子手砍下头颅的那一刻,他将承受多么大的痛苦,而他朱允炆,此生将充满多么深刻的悔恨。

想到这里,朱允炆一向文弱翩然的君子模样荡然无存,白皙略显稚气的俊脸渐渐浮上几分非常罕有的阴沉狠厉之色。

“曹毅。”

“臣在。”

“我知道你与萧凡的交情,废话我就不说了,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保住萧凡的性命,记住……不管用什么方法!”朱允炆盯着曹毅,一字一句阴森森的道。

“臣这条命早已卖给了萧凡,一定不负殿下所托!”

萧凡入狱的第三日。

皇宫。

朱元璋满脸苍老躺在武英殿暖阁的龙榻上,不时捂嘴呛咳几声,一丝病态的红晕爬上他那布满老年斑的憔悴面容。

一旁的宦官急忙上前,轻轻的为他缓捶背部,一名宫女端着煎好的汤药,缓缓上前,跪在地上恭敬的递到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接过精致剔透的药碗,仰头刚喝一口,忽然一声暴咳。

“啪!”

药碗摔在地上,黝黑的药汤洒满一地,并冒着丝丝热气。

满殿的宫女和宦官吓得面如土色,急忙扑通一声跪满一殿,颤抖着身子齐声道:“陛下恕罪!”

朱元璋眼中戾气一闪,随即又被苍老和疲惫代替。

“罢了,重新再煎一碗便是,朕不怪你们……”朱元璋长叹一口气。

曾经纵横天下,睥睨宇内的英雄,如今竟连一碗汤药都端不稳了,迟暮的悲凉心境,谁能体会得到?

“而聂……”朱元璋轻轻唤道。

一名面貌清秀,白面无须的中年宦官匆忙上前,恭声道:“奴婢在。”

宦官庆童被杖毙午门后,朱元璋的贴身内侍换成了这名中年宦官,名叫而聂。

“锦衣卫诏狱情形如何?”

而聂心思比庆童更灵巧,尽管朱元璋问得含含糊糊,可他一听便明白了意思,于是急忙躬身道:“近日除了锦衣卫千户曹毅等一干旧属或公或私去探望了关在狱里的萧凡外,皇太孙殿下也去探望了一次,除此再无他人。”

朱元璋神色怔忪了一下,脸上露出非常复杂的神情,茫然无神的睁着浑浊的老眼,喃喃道:“可惜,可惜了啊……”

而聂愕然抬头,却不明白朱元璋嘴里说的可惜到底是什么意思。

喃喃念了一阵,朱元璋又问道:“萧凡关在诏狱里,可有表示过悔意?”

而聂垂头低声道:“尚无悔意。”

朱元璋两眼暴睁,沉默了一下,忽然仰天长笑数声,笑声暴烈刚极,一股莫名的凌厉杀机随着笑声渐渐蔓延盘旋在大殿,殿内肃然跪拜的宦官宫女只觉浑身一阵冰冷,忍不住开始颤栗不已。

萧凡,朕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巩固皇权,它不是那么好挑战的!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朕给你划的圈子了。

朕,再容不得你放肆!

“传旨刑部,原锦衣卫同知,东宫侍读萧凡顽劣不灵,玷污皇室,欺君罔上,着刑部尚书杨靖亲审定案,若属实,勿复奏,枭!”

而聂被朱元璋阴森的语气吓得浑身剧颤了几下,顿时伏地拜道:“遵旨。”

朱元璋目露冷光,满脸杀意。

看着而聂匆忙退出宫殿传旨,朱元璋轻叹一声,身躯渐渐萎靡下来,一瞬间仿佛又苍老了几十岁。

允炆,皇祖父对不起你,但这个萧凡,朕不得不杀!

天子下令刑部审萧凡,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师。

东宫朱允炆得知消息后大惊,匆忙入宫求朱元璋收回成命,朱元璋坚决不准,朱允炆大恸,在武英殿外的白玉石阶下跪了整整一夜,却仍未令朱元璋回心转意。

满朝文武尽皆震惊,文武大臣们跟疯了似的四下打听询问。他们关心的当然不是萧凡的生死,而是朝局的变化。

萧凡身份特殊,他是皇太孙的莫逆之交,又是朝中所谓“奸党”一派的领头人,还任锦衣卫第二号人物,天子若要处置他,这其中是否隐藏着更深的含义?是代表着皇帝和储君之间暗藏不合,如今彻底爆?还是天子意欲再次清洗朝堂的一个信号?

不论是哪种情况,无不与朝堂大臣们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权力的分配,利益的争夺,地位的高下,如果天子借萧凡一案大肆清洗朝堂,这些都是不能回避的现实问题。

这下大臣们坐不住了,纷纷派出家仆奔赴各个相熟的同僚家,互相延请过府,一时间,京师官宦府第的拜帖漫天飞舞,朝局如一团迷雾一般,令人扑朔迷离。

众人皆在探询之时,唯春坊讲读官黄子澄岿然不动,既不与大臣们串联,也不请同僚赴府共议朝政,只是如往常一般上朝,理政,教授太孙。

黄子澄比别的大臣都沉得住气,他还在观察,还在等待,他觉得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萧凡只是被审,而非定罪,此时不宜动清流上疏,尘埃尚未落定之前,他不会轻举妄动,因为他已在朝堂上输给萧凡一次了,他再也不想输第二次。

萧凡入狱第四日。

清晨,天刚蒙蒙亮,寂静的京师大街上人烟稀少,一层薄薄的雾色笼罩在京师的大街小巷,白茫茫的一片,一如现今的朝局,令人捉摸不清。

燕王别院的大门前,数十名侍卫来回巡梭,警惕的注视着四周。

白色朦胧的雾气里,袅袅走来一道婀娜娇小的人影,步履不大,却给人一种异常沉重的压抑感。

待到人影走近,侍卫们定睛望去,却见一名身着素色衣裙,打扮很是典雅的小姑娘面色肃穆的向燕王别院行来。

侍卫们不敢大意,急忙抽出腰刀,指着那名小姑娘厉声大喝道:“站住!皇子燕王殿下别院,寻常人等不得靠近,违者格杀!”

小姑娘视侍卫们雪亮的钢刀如无物,步履不曾稍停,径自往大门走去。

“站住!再走近我们可动手了!”侍卫厉声喝道。

小姑娘面无惧色,仍旧向前走着,一直走到侍卫刀锋所指的距离,这才停了下来。

“通报燕王一声,就说故人来访,请他一见。”小姑娘面沉如水,声音低沉。

侍卫不敢放松警惕,仍旧用刀指着她,狐疑道:“你?你一个小姑娘会是燕王的故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姑娘沉静的面容浮上几许嘲讽。

“我是常宁,天子册封的常宁郡主,燕王之女!”

燕王别院的内堂。

朱棣一脸惊喜的迎上前,虬髯大脸因极度的喜悦而不停的抖动。

“常宁!真的是你!你终于肯认父王了吗?”朱棣的声音难掩激动。

萧画眉出神的看着眼前这张喜悦的脸,曾经,这张脸是那么的慈祥,在她小的时候,每当她哭泣,每当她顽皮,每当她开心……这张脸总会在她面前出现,然后抱着她,用他那硬硬的胡须轻柔的扎着她幼嫩的脸庞,给她讲故事,教她认字,教她使刀射箭,当她五岁时,用父王赐给她的小匕亲手捅死一只幼小的麋鹿后,她惊惶回头,却见父王仍旧那副慈祥和煦的笑脸,赞许的向她点头。

那张笑脸一直印在她小小的脑海里,午夜梦回总能见。

如今人依旧,可是……为何总与他现在的笑脸重合不起来?

是他变得不再像她的父亲了,还是自己变得不再像他的女儿了?

薄薄的雾气里,萧画眉仿佛看见自己的娘亲痛苦的哀嚎声,看见燕王府那些姨娘们冰冷的面容,看见眼前这位父亲视娘亲的痛苦于无睹,扭过头去的一瞬间,那残留在目光里的无情光芒……

萧画眉俏脸浮上极度痛苦的神色,拢在袖中小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尖利的指甲划破了她的掌心,殷红的鲜血顺着掌心的纹路,缓缓流下。

手心之痛,犹不及心中之痛于万一!

若非为了相公,今生我怎会再见你!

“常宁,你总算回来了!父王我很高兴,哈哈,我很高兴!”朱棣根本不曾想到,这个还不到十三岁的女儿,此刻心中的情感如此复杂。

待到朱棣走近画眉,欲拉过她的小手时,画眉如同被惊着的小鹿一般,猛地往退了一步,俏丽的眼中戒备之色顿现。

朱棣爽朗的笑容渐渐凝固。

“常宁……”

“燕王殿下,我今日为相公萧凡而来。”萧画眉挺起小小的胸脯,那娇弱的身躯里蕴藏着一股莫大的勇气和担当,仿佛能扛起整个天地,高不可仰。

听到画眉如此生疏的称呼和语气,朱棣的心顿时凉透了。

父女近在咫尺,却比天涯更远,此情何堪!

“你想如何?”朱棣的语气也渐渐生硬,一抹痛苦之色飞快闪过眼底。

萧画眉眼中也闪过几分痛苦,终于咬着牙,冷声道:“我认你为父,你向天子证实我的身份,恢复我郡主名号。”

朱棣开始冷笑:“你想救萧凡?恢复你的郡主名号便能救他么?”

画眉沉静道:“这是我的事,你不必操心。”

“我若不答应,你待如何?”

“跟你拼了。”画眉略粗的眉毛微微一挑,语气却如同谈论天气般平常。

朱棣神情大震,不敢置信道:“为了一个外人,你……你敢弑父?”

画眉垂下眼睑,薄薄的嘴角带起一抹讥诮的笑:“外人?谁是外人?当娘亲死在你面前,而你无动于衷的那一刻,你在我心中已是外人了!我仓惶逃出燕王府,四年多了,我独自在外流浪飘泊,跟野狗抢过食,跟乞丐打过架,啃过草根树皮,睡过坟岗野冢,偷过抢过,被抓过,被打过,除了没死过,人这辈子该受的苦楚,我都受尽了,燕王殿下,你知否,那一年,我才八岁,八岁啊!”

画眉俏丽的大眼渐渐蒙上几分湿润,嘴角渐渐露出了微笑:“去年冬天,我流浪到了江浦县,那是个寒冷的冬天,我无衣无食,差点冻死在江浦的街头,就在那个冬天,我有幸认识了萧凡,我的相公,他给我吃,给我穿,为了使我不受委屈,他甚至可以抛弃衣食不愁的富裕生活,与我同宿一座破败的小庙,为了我们的生计奔波,我们相依为命,互相扶持,才一步步走到今天,……是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全新的生命,除了衣食,他还给了我尊严,温暖,还有一个丈夫对妻子的无尽疼爱和怜惜……”

画眉使劲眨了眨眼,夺眶的泪水顺着俏脸缓缓流落。她脸上的笑容一敛,然后用很认真很冷漠的眼神看着朱棣。

“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好过,那么的刻骨铭心,萧凡在你眼里或许只是一株草芥,但在我眼里,他不仅仅是我的夫君,他还是我的神明,我这个连老天都不屑收的孤女,被他赐予了第二次生命,这一辈子,下一辈子,十生十世我都为他而活,今日我相公蒙难,我作为他的妻子,不能不为他做点什么,这就是我今日来找你的目的。”

朱棣神情震撼的看着萧画眉,他被画眉的这番话彻底震动了。

常宁受过这么多苦,常宁如此在意萧凡,常宁愿为萧凡而跟自己这个父亲拼命……

朱棣脑子一片混乱,一时间思绪万千,悲喜的情绪反复在心中纠缠萦绕……

“所以……你可以为了萧凡跟我拼命?”朱棣面颊不住的抽搐。

画眉义无返顾的点头:“对。”

朱棣似哭似笑,无限悲凉道:“你……真是我的女儿吗?”

画眉双目凝视着他,目光中没有一丝感情色彩,道:“我曾经是你的女儿,现在只是一个欲救丈夫却走投无路的妻子……燕王殿下,你愿承认我常宁郡主的身份,请天子恢复我郡主的名号吗?”

朱棣神色渐渐变得阴森,咬牙道:“从来没人敢威胁我!我的女儿也不例外!你听好了,我不可能承认你郡主的身份,萧凡……他必须死!”

画眉点点头,神情平淡道:“我早知你会这么说,很好,你若不愿,我便杀你!”

说完,画眉宽袖中便忽然落下一柄小巧精致的匕,正好落在她纤细的小手中。

匕入手的同时,画眉娇小的身躯暴起,身形飞快朝燕王冲去,人如惊鸿,疾若闪电。

薄薄的雾色中,一抹雪亮的刀光决然无悔的刺向朱棣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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