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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乾

转眼又将秋收,唐文清提前跟胡大等七个帮工打好招呼,让他们家里早做安排,到时候来帮忙,吃睡都在这里。那几个帮工家里兄弟多地少,出来帮忙赚钱是正经出路,所以不会耽误唐家的秋收,唐文清喜欢这点,跟他们签订的长期契约,希望每年都能来帮忙,他们自然愿意的。

萧朗住在唐家,穿粗布衣衫,跟他们同吃同住一起劳作,没有半点少爷架子,唐家人甚是惊奇。就连唐妙也不得不暗暗佩服他,趁着大家不注意的时候表扬两句。仝芳派常叔和流觞来过两次,只给萧朗捎了几件日常衣服,其他的钱物却都没。仝芳因为老太太不许自己不敢来看,只托高氏代为照顾,还鼓励萧朗安心在外面住着,老太太身体无恙等等。虽然有人传言萧朗因为顶撞老太太被赶出家门,可既未开祠堂,又没有萧家公开的声音,也不过是街头巷尾嚼舌头罢了。萧朗得知奶奶身体无恙更加心安理得,巴不得不要回家。

八月里早晚露水重已经感觉到冷意,可正午日头毒辣,晒得人头昏。唐妙怕萧朗一时间受不住,便跟着他一起拔花生,他也会顾念她早点回家,中间休息一下或者喝茶吃点心之类。

忙了十天后唐妙让萧朗帮她处理种蘑菇的那些材料,该酵的已经酵过两遍,现在泼水预湿,两日后又开始预堆,再隔两日建堆继续酵。这时候便已经没有粪块臭味、酸味、氨味等不正常的气味,而具有蘑菇特有的香味了。唐妙又让萧朗帮她在地窖里堆了蘑菇床,撒了石灰消毒,然后铺上干净的麦糠铡短的麦秸草等。她还让二嫂和二姐帮忙做了一些装酵料的布袋,然后等酵材料已经冷却下去,达到装袋的标准便将收集来的种子小心翼翼地撒在料里,轻轻地拍打让它们深入下去,然后一袋袋装起来堆放在地窖的草床上。

唐妙之前特意去白石镇打了一把莲蓬头小眼的铜壶,专门用来喷水保持湿度。家里没有温度计,她只能根据自己的经验来判断,也幸亏她生前曾经对这些东西比较感兴趣,喜欢做一些别人觉得奇怪的事情。比如喜欢估计室温多少,室外温度多少,往往八九不离十的,被同学称为活温度计。

转眼就要中秋节,唐妙煮了一些盐水花生,又挑了一些没育好的嫩玉米煮了吃。从小到大她都喜欢吃这些粗粮,还让大家也跟着吃,现在家里就算只吃细面也够她还是如此坚持,一个劲地说纯天然绿色无污染。别人已经习惯她偶尔说大家不懂的话,寻思她可能看书看多了随便拽两句也不一定。

玉米、花生地里套种的菜一直吃不完,除了接济乡邻亲戚,唐妙就将豆角、扁豆、茄子等晒干,也会腌一部分做成酱菜、咸菜、泡菜。一般来说只要能吃新鲜的唐妙就不喜欢腌渍,生怕破坏营养还会致癌。不过如今仲秋,转眼万物肃杀,不再有新鲜蔬菜,唐妙便也试着做了。前几天她去白石镇见有卖虾酱的便买了些,回来用姜葱蒜、糖盐等做了一小瓮辣椒大白菜萝卜泡菜。方子是一本古书上看来的,她根据季节实物适当调节,做好了密封在墙角。中秋节这日刚好开封吃泡菜。

她让萧朗帮忙端着小瓦盆,结果他不顾形象地用手拿了偷吃,一边吃一边赞口不绝,“好吃,好吃,真好吃!”因为帮工们夜里要回家过中秋,吃完晌饭再忙一会他们就走,唐妙盛了一小盆让二姐送去地里给他们尝尝觉得好吃回家的时候可以带一点。

帮工们吃得甚是爽口,临走的时候都要了一点用自己的小瓦罐装回去。萧朗正张罗着去买虾酱让唐妙再做一点,门外便来了客人。唐妙一见是曹管事,忙将他让进屋里。吴妈和秦小姐来请安道谢,他连连道了恭喜,还给秦小姐送了一份贺礼,又客套了几句,让她们自去忙,他是来找三小姐的。

……

高氏和唐文清请他炕上坐,又沏茶来。

曹管事闻到一股独特的味道,好奇地问:“什么这么好闻,老头子是不是有口福?”

唐妙立刻去给他盛了几片,曹管事一见食指大动,立刻尝了一块,“妙,真的很妙,清、酸、甜、脆、辣、香、鲜、醇……好,好,好……白菜!”

家里人已经夸了她一天,唐妙都脸皮厚的受着了,被曹管事这么一说脸颊立刻红了起来,忙岔开话题说正事:“曹管事是来拿麦种的吧,我给您备着呢。”然后忙让二哥和萧朗去帮他取麦种。

曹管事两眼盯着那碗爽口的白菜精光闪闪,“三小姐,这个白菜很像天府泡菜,但是又有点不一样。”

唐妙嘿嘿笑了笑,告诉他自己是在一本古书上看来的,实际京都和天府之地都有人做,只不过这边人没这个传统罢了。

“三小姐,这个还有不?剩下的能卖我一半么?”曹管事双眼出奇地亮,渴切地盯着唐妙。

这时候景椿几个把说好的小麦种子抬过来,让曹管事看看。他看也不看便道:“种子按之前说的再加一番好了。”然后他又掏出一张银票放在炕上,“这两百两是定金,以后三小姐的其他种子,只要是改进了的,我都要一石。”紧接着又道:“这个泡菜,一斤二十钱可好?如果有其他的也给我尝尝。”

唐妙啼笑皆非,没想到曹管事竟然这般好吃,不过她也有所求,所以爽快地去把自己做的酱黄瓜、糖蒜都拿来给他尝了。

曹管事一边吃一边赞,感慨道:“原本这些酱菜泡菜糖蒜的,我们这里人不怎么吃得惯,可我去四川呆过几年,吃惯了,回来吃不到那个味儿就难受。我们公子……哈哈,他也喜欢着呢。”

唐妙原本就想问这个,他说出来更好,“曹管事,那位公子乾没跟您一起来?”

曹管事笑了笑,“他不习惯见太多人,在车里等着呢。”

唐妙忙道:“曹管事这怎么使得?你们吃过饭吗?若是没有不如请公子来家里吃了饭再走。虽然小门小户,可恰逢过节,也不会太差。”

曹管事连连摆手,谢道:“三小姐好意老头子我心领了。自然不是因为条件好坏,委实是有事情要忙,不好让公子多等。”

唐妙便忙去给他收拾了一大海碗泡菜酱瓜之类,又用盘子扣住,打算帮他送去车上。晌饭高氏和婆婆烙了韭菜肉馅的塌饼。一张饼上平摊了馅儿,然后对折,拿碗沿把饼边沿割整齐了,放在鏊子上烙熟即可。她给曹管事收拾了十几个用干净的白纱包袱包了,让萧朗帮着送过去。

景椿几个用独轮车帮曹管事送麦种,唐妙捧着海碗,萧朗拎着饼一路去了村南头。那里停着一辆没棚子的马车,另外依然是那辆宽大的双马拉套的大车,如今挂着绿纱帐子,前头是密密匝匝的紫竹串水晶珠的帘子,叮咚有声,里面幽暗深沉看不甚清。

曹管事招呼了一声,前头赶马车的脚夫模样的汉子立刻上前把粮食接过去放在车上。唐妙因为公子乾先送自己书后来又帮忙二哥的事情,说不得柳无暇那里也能帮大忙,很想去当面道谢。

曹管事过去嘀咕了一会,回来请唐妙过去说几句话,他则一旁陪着景椿几个。

唐妙捧着海碗站在车窗旁,不知道为什么,不由自主地便恭恭敬敬,一本正经地道谢,然后又举了举碗,“曹管事很喜欢我做的酱菜,临走装了一碗,他说公子也爱吃。”

车内传来一声笑,随即想起轻微的衣料磨擦声,唐妙便见窗纱一撩一张俊秀的脸出现在眼前。唐妙向来对人的相貌没什么感觉,美丑都不甚感冒,就算见着周诺那般扎眼的“桃花”也不过是一哂而过,可看到眼前这张脸,她心下一惊。他虽然笑着,一副亲和煦暖的表情,可那双清冷的眸子却如剑光一般直刺人心,反而让人忘记细看他的容貌。

他从窗口探出左手,温温一笑:“多谢三姑娘。”

他的声音优雅而淡漠,像是清冷的霜雪,冰面的一层寒光,让人觉得似温还寒。唐妙不受控制般将海碗放在他的手上,恭敬地立着,似是要等他训话一般。

萧朗顺手将饼也举过去,不甚友善地道:“配白菜吃的。”

公子乾修眉微挑,凝眸看向他,笑了笑,对唐妙道:“你很好,我有个要求你若答应,我自然也送你一个心愿。”

唐妙笑道:“公子请讲,只要能做到的自然不会拒绝。”

公子乾将海碗放下,左手依然伏在窗框上,他的手很漂亮,修长白皙,无名指内侧有着明显的茧痕。他手指随意地点了点,唇角浅笑,秋日金黄色的树叶田野将他清冷的眸子染上一层暖色,道:“请三姑娘放开手脚,尽量研究更好的种子,假以时日便是利国利民的大善事。以后我自然会都买了去,当然你所有的开销我来支付,如何?”

唐妙没想到会有这等好事,有人花钱请自己研种子,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她用力点了点头,“你只要买我的种子就好,其他的钱我们自己会解决的。”

公子乾淡笑吟吟,目光也变得温润起来,凝在她的脸上,“那么,说说你的心愿如何?”

唐妙深吸了一口气,想说自己没有什么心愿,可总归有件心事,便回头看了萧朗一眼,他一直闲闲地站在后面,好似漠不关心,她却能感觉他的紧张和戒备。

她朝萧朗笑了笑,“你能去那边等我吗?”

萧朗看了她一眼,说了声好虽然不情愿却毫不迟疑地转身走开。

唐妙这才对公子乾道:“虽然我不知道您是做什么的,可想必神通广大。能帮我们找到二嫂,还愿意买我的种子,这些我都感激不尽的。不过既然您这般说,那我就不客套了。柳无暇是周诺的朋友,想必公子也早就认识他。你们都是读书人,自然合得来的,原不用我多嘴,但作为朋友,我还是希望公子能够多多帮助保护他。他也肯定不会辜负公子的。”

公子乾笑着将额靠在自己指尖上,洒然一笑,“这个不算,你可以提别的……嗯,比如你目前无法解决的事情。”他目光一转,在不远处萧朗峻拔的身形上顿了顿。

唐妙想了想,摇头道:“多谢公子好意,我没有其他事情。”

公子乾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见她一脸的平和,眸子如清澈的泉水般没有一丝杂质,笑道:“既如此这个给你。”说着他从车内递了把纸扇出来,雕花的象牙扇骨,下面缀着两条精致细巧的流苏,有一块拇指大小的金牌,上面刻着她不认识的篆字。

唐妙不敢接,他又道:“你不必有负担,这个给你,在郢州地界上还是好使的。”

唐妙摇了摇头,“我只管种地,拿一把这样贵重的扇子只怕不安全。”

公子乾呵呵一笑,“这个只在你们有无法解决之事的时候拿出来,再说世事无常,就算你安分守己,可你能笃定不会怀璧其罪?”

唐妙想了想,自己如果真的能开更多的东西,到时候也说不得会被有心人算计。他的扇子能让她平安一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自是最好不过的。却也不敢问他到底是谁,道了谢双手接过来。

公子乾这才微微颔,“希望来年能听到更多好消息。”然后他挥了一下手便放下车帘,曹管事立刻告辞,两辆马车随即离去。

曹管事他们一走,唐妙几个立刻回家,收拾院子准备过中秋。

萧朗悄悄地问唐妙,“那人是谁?”

唐妙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买种子的呗。”呼啦一下子将纸扇打开,却见纸上也写了几个不认识的篆字,弯弯曲曲跟蚯蚓爬一样,她问萧朗他也不识得。唐妙将扇子用一块白绫子包了,放在自己的衣柜底下。

“你真的不回家过中秋了吗?”盖好柜子,她问萧朗。

萧朗摇了摇头,垂下眼睫敛去眸底的一丝落寞。

唐妙笑着道:“快走,我们去看看蘑菇是不是长出来了。”

蘑菇已经长出菌丝,小小的一耳耳重重叠叠很是好看。萧朗惊讶不已,欢喜地道:“好神奇!”

唐妙端着风灯仔细看过了,再过几天基本就能割菇,她打算开始现在村子卖,等名气出去镇上的铺子人家自然也回来买,“这是第一批,技术还不成熟,只怕不会太好,不过等来年就能更好了。”她将手指插进布袋里试了试温度,又在地窖里喷了喷水,然后和萧朗上去。

外面几个乡邻来送过节的礼物,两把鸡蛋、两封月饼、一小篮子苹果梨葡萄等,这些都是平日里得唐家帮助渡过难关的人家,有的可能是借了几百钱有的借过面,还有的是近来浇地的人家。高氏推拒不下便将唐妙做的酱菜分给大家回去尝尝。也有人来换咸鸭蛋的,唐妙帮他们捡了,又仔细检查了别人的生鸭蛋,若是不新鲜了的便拿出来不能腌渍。

夜里月朗星稀,露重风清,空气里沁着丝丝的月季花以及香草的气息。唐文清请了父母和四弟一家,独独没有叫老三家。老三自然还是兄弟,可过节这样的日子唐文清不想让人来添堵,出于礼节兄弟情义去叫了他们,到时候少不得又是借酒装疯赖赖唧唧。唐文清也想冷冷他们,让他们仔细想想错在哪里。这个中秋除了大哥大嫂不在家稍有遗憾,他们都觉得很知足,一家人围在炕上吃了酒,又坐在院子里赏月吃点心。

高氏几个怕萧朗想家心里有负担,尽量地逗他说话,从前还拿他当客人,如今便真如家人一般随意亲切。萧朗自然感觉的到,虽然跟奶奶闹崩让他心里很难过,他却一点都没流露过,每日跟大家开开心心的。

……

过了中秋,天气更凉,父兄带着帮工们掰棒子收花生,唐妙和杏儿去拾棉花。三亩棉花在北边,地垄长长的总感觉不到头。杏儿动作快,没多久就能落下她一大截,等唐妙到北边地头,二姐已经快到南边地头了。

唐妙将腰间绑着的布袋解下,站在地头上捶着腰舒展四肢休息一下,突然听人打招呼,“老……姑,拾……棉花。”

唐妙见是宝军儿,忙笑了笑,立刻提起袋子就要系上。宝军儿忙上前,“老……姑,我……帮你。”唐妙让开一步笑道:“不用了,你忙去吧。”

宝军儿盯着她的脸笑,从怀里拿出一支褪色的鎏金紫铜簪子,“这个……给你。”

唐妙忙后退,“不用了,谢谢你了。我还有活先忙了啊。”说着就要走。

宝军儿立刻追上,硬往她手里塞,“给你,你……戴了好看。”唐妙不肯收,他硬要给她,两人便推搡起来。唐妙怕他突然病便道:“好,我拿着我拿着,你松手吧。”

宝军儿笑了笑便松了手欲后退,突然脖颈一紧被人抓住,然后一阵天旋地转便被人摔倒在地,他妄想挣扎却被人膝盖顶住脖子一动不能动,只是啊啊呀呀地叫。

唐妙没想到萧朗会突然从北边过来,忙上前拉他,“快放开他,他没恶意的。”

萧朗一张脸沉肃凝重,目光凛冽地逼视着宝军儿,冷冷道:“给我离她远点儿。”说着松开他。

宝军儿爬起来,恼怒地就要上前跟萧朗打架,唐妙忙拦住他,笑道:“误会了,你快回家吧。侄媳妇还等你回家吃饭呢。”

萧朗见唐妙手上握着枝蹩脚的簪,一把抢了过去扔给宝军儿,斥道:“还不快走!”

宝军儿双目赤红,面颊有些扭曲,瘪了瘪嘴,弯腰把簪子捡起来,又看了唐妙一眼,阴着脸跑开了。

唐妙瞪了萧朗一眼,“他脑子有些不清楚,你那么凶万一他病咬人怎么办。”

萧朗从她腰上把布袋解下系在自己身上,“我拾棉花,你去路上歇会儿行吗?”

唐妙往旁边顺了两垄,“玩儿什么玩儿,你不是在摔花生吗?”

萧朗进了棉花地开始拾棉花,“那块地摔完了,我想来看看你们,两个女孩子,不安全。”

唐妙嗤了一声,“你没来之前我们也女孩子,也没见不安全。再说这都是自己村里的地,有什么不安全的。偏你事儿多。”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欢喜甜蜜,拾了棉花便放进他腰上的布袋里。

杏儿拾过来的时候问怎么回事,唐妙将事情说了下,她看了萧朗一眼,道:“虽然你能打架,可大家总归无前屋后,一个村的那么也不好。”

萧朗笑道:“我会注意的。他不来找揍,我自不会去打他的。”

唐妙白了他一眼,“我二姐为你好,他大哥是个混混,在外面无恶不作的。”

萧朗笑了笑没当回事儿。

……

姥娘村买的地景椿带人去收,顺便跟三个舅舅家一起合伙。唐妙寻思一忙起来场地就不够,三个舅舅家的场湾已经很挤,再加上自己家的只怕不方便。她跟父母商量去那里买片场,农忙时候压场收庄稼,不忙了可以种点豆子什么的。父母同意,给了几吊钱让她去跟姥爷商量着办。萧朗便跟他们一起顺便也去自己姥爷家看看,刚离开家的时候他不肯去姥爷家就是怕他们给他钱收留他,那样的话奶奶自然还会说他脱不了人靠这个靠那个的。

仝姥爷算村里的地主富户,家有几十墒地,为人和气开明,他甚是喜欢唐妙。知道她来买场,就将靠着老高家的那三分地送给她,唐妙要给钱他便打趣她,“丫头,老头子我把外孙都给你了,还在乎这点儿地?”把唐妙臊得脸颊飞红,埋头用力喝水。

仝姥爷乐呵呵地对高老头道:“妙妙姥爷,人都说富不过三代,可你看我外孙,如果是他这样的孩子,别说三代,三十代也富的。”

高老头越来越喜欢萧朗,连说是的。

有了场仝姥爷还让人给盖了三间小场湾屋子,景椿便带人收这里的玉米,这边雨水充足,颗粒饱满,熟得晚一些。人多收得快,这边地湿,收完直接种麦子,一点不耽误时间。

因为那场他们跟唐妙三姥爷生了点口角,老头子为人小气抠门又要强,一直对唐家来自己村买地不满,觉得外村人强梁到了家门口。加上他一向种地仔细勤快却没四弟家收的好,心里总是别扭,特别听说唐妙经常指挥姥爷家种地,他就更瞧不起,说一家子老爷们听个黄毛丫头指手画脚的。唐妙他们在场里扒棒子的时候,他去气哼哼地说了几句不着边的话,大家也没理睬他,他气得背着粪篓子就走了,到了场边还把几泡驴粪蛋子都捡了去。

高老头说三哥从小就强梁惯了,让大家都别理他,各干各的就是了。

这日唐妙和萧朗从场里回家,一边走萧朗向她请教种地的东西。两人走到街口的时候闻到一股烧草的味道,还夹杂着烧粪的骚味,一抬头便见浓烟滚滚,以为谁家起火了,忙跑去看看帮忙救火。

两人跑到跟前现是姥爷也在,便凑过去,问了下原来是三姥爷的粪堆被人烧了,堆上一堆麦秸草,这些天一直没下雨天干物燥的,火头呼呼地根本来不及救。

三姥爷哭得扑倒在地上,头上的小瓜皮帽也掉了,露出光溜溜的头。他有点秃头,索性剃了光头戴帽子说这样省水不用洗省时间不用梳。他农闲时候一刻不停地去捡粪,捡了便堆在自己家的东墙外面,平日里用草帐子盖着生怕人家来偷。如今不知道得罪了哪个,被人一把火给烧了。三姥爷向来是要强的人,吃了这个哑巴亏,就想跳进火堆自己也不活了。

别人要扶他,他都一把推开,他自己儿子媳妇孙子的都躲着他,生怕他打人,又看他出一股耍赖模样很丢人,有的就偷偷溜了装作没看见。

高老头上前:“三哥,不就一堆粪吗,你快别耍猴子似的出嘲气了!”

三姥爷一听更要命了,两腿一蹬非说有人烧他的粪,是想要他的命,还给他烧了一小垛麦秸草,回头就要烧他房子。他兄弟八个,怎么没人管。

唐妙忙上前给他把瓜皮帽子捡起来,拍打拍打土,跟他笑道:“三姥爷,人家帮你沤肥呢,你起来我跟你说个事儿。”

三姥爷知道这个小外甥女古灵精怪的,打小儿就滑头,不肯起,威胁道:“你过来说,说了我再起来。”

唐妙笑了笑要过去,萧朗忙拉着她的胳膊,低声道:“别过去。他好打人。”

唐妙说不怕,小时候她就见识过三姥爷的厉害,不过是对他那几个好吃懒做的媳妇儿,她笑嘻嘻地凑过去,低声道:“三姥爷,你家不是有块洼地,你天天抱怨地太湿了吗?现在你把家里的粪都加碎草烧烧,沤一沤之后拉到那地里去,保管你今年庄稼长得好。”

三姥爷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哄人,我知道,你个小丫头最会哄人。”

唐妙嘻嘻笑道:“我哄你干嘛?你捡的干粪直接往地里扬,连沤都不沤,你真浪费。你那驴屎蛋子干巴巴的还把一棵苗烧死,那肥还不使劲。”

三姥爷知道唐妙经常来给四弟家帮忙,指挥得头头是道,他们家粮食当年收得不错,心里是信的,不过不肯掉价去问,又因为要强,不服气。特别是他去说几句风凉话的时候,他们不但不跟他讲种地的东西,反而不理他,他心里便越怨气的。

今儿听她这么一说,他也不哭了,蹭得站起来,也不扑棱身上的土,笑道:“孙女儿,家去说话儿?”

唐妙叹了口气,三姥爷也挺可怜,他辛苦了一辈子,老伴早就死了,好不容易把孩子都拉扯大。如今子孙满堂,出息的少,好吃懒做的多。他以前还想着续弦什么,孩子不乐意,他就断了那念头,怕给他们丢人,一心都扑在自己的地上,像伺候孩子疼老婆一样。

唐妙跟他聊了一会,和萧朗帮他拿草烧了粪,老头子意犹未尽,说自己这些年了才觉得刚学会种地。唐妙也很无奈,这里人一般如果有点什么好技术都藏着掖着的,生怕谁家的地超过自己的,有些时候不知道窍门,只照葫芦画瓢,就很可能弄巧成拙,三姥爷就是那么个人,四处跟人学秘法,每次都不对。

唐妙这一帮忙三姥爷就黏上她了,两家的场也不远,一有空他就凑到唐妙身边问种麦子的事情。他向来抠门,可每次找唐妙不是有包糖就是有包蜜枣。唐妙也不藏着掖着,反正种地这事儿也是看个人天赋的,吃了人家的自然嘴短,她一五一十将自己知道的告诉他,三姥爷学得很认真,像小学生一样,每次讲完了很恭敬地打个千儿,弄得唐妙哭笑不得,两三次她也就习惯了,知道他是以全没能读私塾的心思。

……

这日唐妙和萧朗在场里烤玉米吃,三姥爷又撅达撅达地走过来,脸色阴沉,气呼呼地在草墩子上坐下。萧朗将一只玉米棒递给他,“三姥爷,又跟谁置气呢?”

三姥爷嘟着嘴,“还能有谁,那几个懒婆娘呗。谁像你小子这么好,找个天下少见的好媳妇。”

唐妙没想到三姥爷也会开玩笑,一口玉米没咽下去差点给自己卡住,咳嗽了两声。萧朗忙递了水给她,埋怨道:“不过是句实话,你就不能淡然点。”

唐妙擦了擦冷汗,忙问三姥爷干嘛呢。

老头儿叹了几口气,说了实话,家里三个媳妇好吃懒做的,谁也不想干活,这两日又趁着他在外面收庄稼,一个个在家里躲着炖肉吃,他一回家她们把肉吃完,肉汤喝不掉就倒在猪圈里。

萧朗哼了一声,“三姥爷,您狠心点,给他们分家,让他们自己干活吃饭不就好了?”

唐妙白了他一眼,“都跟你这样似的?那他们不也是三姥爷的孩子么,有哪个父母是愿意孩子受苦的。现在分了家,他们离开三姥爷啥也不是,还不得流落街头饿死?”

三姥爷又哎了一声。

唐妙便给他出主意,让他狠点心,打家里人都干活。他呢也别那么抠,每个月拿出一定的钱来,让三个媳妇儿轮流当家,看看谁当的好。三个儿子也要分管田地,一旦管差了,大家都要一起饿肚子,做得好了,他要表扬他们,给点小小的奖励。其实有时候人就是想要一句表扬,父母的关心罢了,如果他一味儿地斥责他们,骂他们懒笨蠢馋,那他们自然越来越自暴自弃的。

三姥爷疑惑地看着她,“管用吗?”

唐妙笑了笑,“三姥爷,你种地好了,想不想人家说‘看,他真能干,这地种的真是出挑’想吗?”

三姥爷想了想,点头道:“是这么回事儿。”

唐妙塞了一个嫩玉米给他,“那您就好好琢磨琢磨,怎么调动他们的劲头。这家呀,吃是吃不穷的,只要能干,吃得多赚得多,您攒再多,不舍的吃不舍的喝,到头来呢?”

三姥爷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孩子一样兴奋地神采,“我这就家去,不信治不了几个兔崽子。”说完背着粪篓子就走了,到了场边还不忘将唐妙打扫在那里的一堆马粪拾进去。

……

唐妙和萧朗也不在老爷家多呆,守了几天便回家帮着收剩下的地瓜。

他们找了个无云大风的好天气,一气把二十亩地瓜都刨了,擦成地瓜干晒在地里。去年唐妙就让二哥去白马镇做过几把擦子,实际就是一块长形木板,前头木板上挖个孔,将打好开刃的刀钉在上面。刀片那头担在荆条筐上,人骑着擦子下半部分的木板,拿着地瓜放在刀口的地方平推出去,一下下就能擦出地瓜片。

地瓜擦好了直接扬在地里,一片片摆开不互相压着就好,日头好的时候晒个两三天。晒干的地瓜干自然比整个地红薯好收藏。他们把挑好了来年做母子的地瓜放在东间炕洞子里,西间便放那些煮了格外甜的小地瓜,等空下来可以煮一锅切片晒干做地瓜悠,来年二月炒地瓜豆吃。

晒地瓜干的时候最怕下雨,夜里掉了几个雨星,一家人便推车子拽麻袋,急急忙忙奔去地里,把地瓜干装在麻袋用车拉回家,将家里的能挡雨的地方摆满了地瓜干,白花花的一片。

后面连阴了六七天下了场雨,不少人家说粮食开始霉,幸亏重阳节之后天晴起来,蔚蓝如洗。大家纷纷把粮食赶紧晒干了装仓,又趁着时节把麦子种上。

如此便到了深秋,天凉如水,大雁南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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