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渊阁刚出来,冯紫英便迎面碰上了张瑾。
冯紫英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这一位在南北镇抚司里来回跳动的临清故人了,据说他现在从南镇抚司重回了北镇抚司,但是工作方向略有变化了,具体情况如何,却还不知道。
“张兄。”
“紫英。”张瑾在文渊阁外遇见冯紫英也很意外,想要疾步进入,但还是停下了脚步,”什么时候回来的?
冯紫英意识到对方肯定是有什么急事,照理说龙禁尉不对内阁,哪怕是有公务也应该是和都察院那边接触多一些,要么就是和六部具体接洽,内阁是商计朝廷大事,具体事务一般在六部。
像张瑾这种千户直入文渊阁,要么就是急事,要么就是大事,但看张瑾的神色表情却看不出什么来。
“找诸位阁老?”冯紫英下意识的问一句,笑着道:“张兄现在越得意了?”
张瑾苦笑着摇头:“哪里比得上你风光?在京师城里都能随处听见你的名声,嗯,今儿个有事儿,若是紫英明后日不会离开,约一约喝顿酒?“
“好,有急事?”冯紫英下意识的感觉到可能会有什么事情生,这从对方眼底深处的担心就能看出。
“杨可栋现身了。”
杨可栋失踪在朝廷内已经不是秘密了,冯紫英也早就从汪文言传递过来的消息中得知了。
当初还有人不清楚杨可栋是不是沉湎于花街柳巷中没回家,这种情形也生过,但最多不过一二日,但超过三日之后,仍然没见到杨可栋的踪影,龙禁尉这边就知道出事儿了。
“在哪里?”冯紫英心中一紧。
“已经回到了播州,但一直没露面,还是我们在播州那边的眼线十日前通过暗线现的。”张瑾面色深沉,“现在还不确定杨可栋逃回播州的目的,播州那边也一直没有声音,杨应龙据说卧床不起,但我们怀疑他是装病。”
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握紧双拳,该来的迟早要来?
虽然冯紫英一直不认为将杨可栋扣下为人质就能制约杨应龙的野心,但是起码也算是一个牵制,延缓一下杨应龙野心膨胀速度,也能为大周多赢得一些时间,但没想到还是来得如此之快。
装病就意味着有些野心,或者是迷惑朝廷的一种手段,甚至可以说是杨可栋得知父亲病重,孝心可嘉,但又担心朝廷不同意他回去,所以才会潜回老家。
这起码还能为他赢得一些道义上的理由。
但这并不能改变播州叛乱在即的事实。
心中沉甸甸的,冯紫英点点头:“张大人和诸位阁老都在,张兄赶紧去吧,下来再联系。”
张瑾也不敢久留,点点头进去了。
出了文渊阁,冯紫英心情顿时大坏。
察哈尔人要南侵,正还在担心建州女真会不会也趁机出幺蛾子,没想到西南却要生乱了,怎么会这么巧?
冯紫英下意识的停住脚步。
冯紫英从来不惮于猜测努尔哈赤的狡诈和恶意,在他看来,建州女真就是一头尚未长成的虎,如果不及早削弱遏制,迟早要对大周构成致命威胁,哪怕有了自己这个变数加入进来,但是很多已经固化的社会结构带来积弊和痼疾都不是哪一个人能随便改变得了的,他有这个心理准备。
林丹巴图尔原本还应该要几年才膨胀起来的野心陡然在今年就爆出来,没准儿就是努尔哈赤的手段。
前世中努尔哈赤并没有和林丹汗有多少交织,而是他的儿子皇太极才完成了对林大汗的绝杀,甚至一举把察哈尔人撵到了青海,最后毫无阻碍的接受了林丹汗的八大福晋。
但是今世,历史已经有些偏离原有航向,大明变成了大周,李成梁变成了自己老爹冯唐,而乌拉部也没有被建州女真吞并,甚至连科尔沁部也没有完全倒向建州女真,再加上舒尔哈齐父子的逃脱托庇于辽东镇并着手壮大自身,估计这些都刺激和影响到了建州女真的策略调整。
当努尔哈赤认为他无力一家来吃下辽东时,他可能就要想着办法来唆使林丹汗来作祟了,那么播州杨应龙这边呢?
建州女真在京师城中有联络点,就像叶赫部一样,肯定还有隐藏的角色从事其他秘密活动。
而杨可栋虽然人在京中当人质,但是一样可以承担起一个情报联络点的作用,毕竟播州是大周治下,就算大家都知道他是人质,也得要在表面上表示礼遇尊重,不可能对他的行径有太大限制。
那么建州女真和播州杨氏的接触也许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儿,一拍即合,各得其所也很难说。
想到这里冯紫英心中就一紧。
因为他一下子还联想起了当年在临清时遇到的倭人藏身于白莲教中的那一幕。
内忧外患,似乎都不再像前世历史那样并无牵扯瓜葛,似乎在被一根无形的线给牵动,不知不觉的形成了一个网络一般,而被网在中央的那个虫子的就是大周,甚至这个虫子自己还在不断的内讧作死。
坐上回府的马车,冯紫英还在思考这个问题,大周的敌人在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内部的,外部的,原来是亦友亦敌,现在逐渐变成敌人的,原来是癣疥之患,现在变成了肘腋之患甚至心腹之患的,都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了,这不能不引起冯紫英的警惕。
冯紫英很清楚自己并不比叶向高、齐永泰他们高明多少,他们也并非对大周内忧外患不了解,但是他们却很难真正分清楚其中的轻重,这不是他们眼光问题,而是历史局限性让很多偶然变成必然的不确定性都难以判断起来。
像前世历史上的万历三大征,谁曾想到张居正留下的丰厚遗产就被这三大征给折腾光了,一个小小的前副总兵哱拜叛乱会引那么大的动荡,一个土司杨应龙的叛乱会让大明几十万大军陷入其中,经年难得脱身,其消耗更是望而兴叹。
那么今世呢?哱拜之叛应该没有前世造成那么大伤害,但是问题是大周没有张居正,也没有一条鞭法和考成法,大周的官场格局依然混沌,而且增添了天家夺嫡的这个超级大变数。
壬辰倭乱和前世差不多,而建州女真在同一时间线是不如前世那么强悍,可播州之乱在即,这个西南腹地的叛乱会带给大周什么?
冯紫英都无法判断。
还有白莲教,这也是一个隐形炸弹,一旦炸响,那就是在京畿腹地乃至山东、南直这些要害之地上,如果在骨节眼儿上爆出来,其危险性在冯紫英看来,只怕丝毫不亚于西南播州之乱,甚至犹有过之。
至于说像倭人,洞武和安南人在西南边境的骚扰,这些都根本不值一提。
解决这些棘手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展壮大大周的实力,冯紫英也正在积极的摸索路径,积蓄实力,但是这时间上实在太紧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是快马加鞭一般的赶着往前冲了,所有自己记忆中的一些近似于金手指的东西都被榨了出来,但是现在看来,仍然是有些来不及了。
永平府没有三五年的平稳展,根本无法在大周这个政局中起到撬动一点的作用,铁也好,钢也好,火铳也好,归根结底要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硬实力,才能挥作用,而自己这个年龄和资历,实在太尴尬了。
“爷,这会子去哪儿?”马车都走了一段,冯紫英才被坐在前面的宝祥小声问道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去哪儿?”冯紫英愣了一愣。
到文渊阁的叙事时间并不长,这会子也还早,要去的地方也很多。
冯紫英甚至还等着齐永泰和张景秋、柴恪甚至郑继芝、官应震的单独召见,永平府这边虽然很多事情只是刚起了一个头,但是却已经露出了一些不一样的端倪,值得细细琢磨。
这会儿可以去中书科官应震那里,也可以去兵部柴恪那里,甚至去见一见杨嗣昌、郑崇俭和王应熊也很有必要,其他几个同学,甚至马士英那里也该见一面。
还有王子腾那里也要问候一下看在不在京,如果王子腾在京,也要见一见。
如果下一阶段要解决倭患,那么沈有容的登莱水师舰队必不可少,哪怕现在登莱水师现在还很稚嫩,但哪一支水师都不是装备起来的,而是打出来的,应该匿身于永平府附近的这群倭寇就应该是一个非常好的试金石。
这些都是公事,至于私事,那要见的人就更多了,黛玉和宝钗,还应该去一下书院,见一见周永春他们,……
贾政到现在依然还没有出京,也不知道元春是怎么和贾政交待的,或者元春另有打算?还有迎春,凤姐儿,探春是不是也该见一见?……
想到这一切,冯紫英就头大如斗,自己好像真正陷入了这个世界的天罗地网中无法自拔了,嗯,也许是乐在其中,乐不思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