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文言听得这么一说,心中稍安。
这打破当下各州县的格局,虎口夺食,本身就是一种不能长久的饮鸩止渴举措,只能说拖延这些饥民爆时间,想尽办法熬到明年夏收。
但现在的情形是肯定做不到,还得要靠冯紫英自己通过朝廷或者借贷方式来运入部分粮食,才能勉强拖到明年,还得要祈求明年老天爷开恩,多降一些雨水,才能让饱受大旱之苦的陕西能缓一口气。
“大人,如果按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只要能稳住延安府,那么平凉和庆阳那边人口要少得多,就算是出一些乱子,也还可控,而延安府的关键在于南北,就目前来看,北面情况基本上已经被平定下来了,接下来的就是稳住局面,潘大人还算是比较得力的,有他出头,大人做后盾,葭州、米脂、绥德、安塞、府谷、神木诸县基本上能平息下来,当然粮食得要保证,现在的关键还是南边诸县。”
汪文言的关注点已经放在了南边,“南边走线论理旱情远比北面好,而且条件也更好一些,但这乱情却更为突出凶勐,这里边和地方官府士绅的凶暴贪戾有很大关系,相比之下,怀宁郭和绥平胡家都h小巫见大巫了,所以还得要看邱子雄的表现,所以我支持邱子雄打下青涧,这样壮大声势之后,可以让其以盟主的身份吸引更多的乱军来投,进而指使这些乱军行事,……”
冯紫英的目光在地图上逡巡了半晌,“嗯,我就怕尾大不掉啊,一旦邱子雄在南边儿起势,真要成为你所谓乱军盟主,西安府东边诸州县恐怕也要被他所掌控,甚至可能影响河东那边,真到了那个时候,你觉得他会不会为了他自己的野心,舍弃在家乡的卷属?”
汪文言迟疑了一阵,最后还是摇摇头:“人都是会变的,真要到了那一步,谁也不敢保证,邱子雄比莫德伦更有杀伐决断的魄力,……”
冯紫英想了一想,“归根结底,还得要看我们自己的力量,若是我手中能有随时将其击溃的实力,他便只能是我手中的棋子,任我所用,可我若是无制他之力,只怕他就未必那么听话了,若是遇上什么变故,那就更不好说了。”
汪文言点头赞同,“所以还得要把突锋营、摧城营以及越山营尽快建成,只要这三营军队在手,就不怕邱子雄心生异志,另外治本之策,还是要让饥民有路可走,否则,依然是杀不胜杀,防不胜防,大人,大同那边的粮食,什么时候可以运过来?”
冯紫英叹了一口气,“还得要等一等,另外我也想办法要从河南那边运些粮食过来,否则难以维系。”
冯紫英当然知道自己这一趟陕西之行不会轻松,摆在面前就是数以百万计的灾民饥民怎么熬到明年夏收?
在永平府的时候,他成功地摆平了流民灾民饥民,那是因为数量太少,而且永平府的情况也要比陕西好得多,可垦荒地也要多得多,再加上丰富的煤铁资源与良好的港运条件,山陕商人又全力以赴,打造起了这个庞大的煤铁基地以及后续的各种产业链出来,所以他才有底气来接下接近十万从顺天府迁移过来的流民进行消纳。
即便这样,这些流民的主要去向还是修建驿道,以工代赈来熬过那一年时间。
但现在他要面对的数百万饥民灾民,而且相当数量已经从饥民灾民变成了暴民乱民,对付这样一个庞大的群体,永平府那点儿手段就不够用了。
他考虑过以工代赈的问题,陕西是个缺水地区,尤其是陕北,水利设施的建设需要大量劳动力,要说各府州县官员手里也都捏着随时可以推动建设的计划,但是唯一欠缺的就是钱粮物,没有这几样,都是空谈。
另外陕西的驿道建设一样相当落后,对于商业流动也有很大限制,如果要以工代赈,在这方面同样可以实施。
关键就是钱粮物。
冯紫英的想法就是驱使莫德伦和邱子雄两部“乱军”打破现有地方格局,铲除相当部分可能会阻扰影响施政的豪强缙绅,一方面能从中“筹措”到部分粮食、物资,另外也能安插一些投效自己而自己也信得过的干员能吏,把地方事务按照自己的想法意图做起来。
但靠这个还远远不够,“打土豪”的确能获取一些钱粮物资,但一来非长久之计,二来数量也不足以支撑数百万人湖口,所以还需要外援。
在离京之前,冯紫英就和忠顺王、贾芸计议过,恐怕还得要在海通银庄告贷一番,但数量暂时不确定,如何偿还,恐怕只能从开陕西的煤铁资源以及盐池开来考虑了。
就这一块,冯紫英也和山陕商人那边通过气,但陕西条件显然远不及靠海的北直那边,先在交通运输条件上就相差甚远,成本上就要高一大截,只能说是就满足陕西本地的需求来开,不过陕西本省市场还是有这么大,所以才引起了范曹两家的兴趣。
冯紫英也不是神仙,面对数以百万计的饥民他也变不出粮食来,还是得从各方渠道来弄,才能把这场放在前世明末也许就是李自成一样颠覆王朝的大起义给平息下去。
明末大起义之所以平息不下去,其关键原因就是没有足够的粮食来稳定灾民,没有合理的方略来解决乱军,最终就是不断的降而复叛,叛而复降,周而复始,最终不可收拾。
以乱军打土豪为主,朝廷三十万两银子、海通银庄必要的借贷、山陕商人的提前支持为辅,另外从天津那边引入土豆、番薯和玉米三类已经经过培育的种粮来,尽快让其在陕北地区生根芽推广开来,这会成为冯紫英施政的一个重点,也是冯紫英考察地方官员能力与否的一个重要依据。
“镇璞来了?坐。”冯紫英的巡抚衙门用了肤施城里一座寻常大宅,比起吴堡城里的那座大宅格局差不多,不过巡抚衙门的正式招牌打了出来,那意义又不一样,所以居所就选了巡抚衙门旁边的一座宅院。
“大人见招,可是有什么急事?”自打冯紫英进了肤施城,潘汝桢就一改以往不紧不慢的作风,开始忙碌起来。
冯紫英交给他的任务很简单,在稳定延安府中部诸州县的治安状况同时,筛选出一批官员吏员出来,以备他用。
冯紫英专门叮嘱了要品德操行过得去而能力突出的,这个要求在当下,对下边官员们来说可不低。
不过听闻是巡抚大人的交代,没等潘汝桢吱声,已经听闻到消息的各方官吏已经蜂拥而至,潘汝桢府上立即门庭若市,应接不暇。
潘汝桢却知道这不是一个轻松差事,冯紫英交给了自己,那就意味着自己要对这一批选出来的人作保,出了问题,那就要唯你是问。
潘汝桢在延安府也干了好几年了,自己手底下自然也是有一批官员吏员的,明知道冯紫英开出的这个条件既是诱饵,又是陷阱,但是潘汝桢也只能义无反顾地往里跳。
把自己的这帮人交给他,就意味着和冯紫英高度绑定了,而且是无法解绑的死结。
帮冯紫英做一些事,卢川也许能容忍,毕竟冯紫英是巡抚,就在肤施城眼皮子下边,谁也不敢说不按他意见做事,但如果把手底下的人都交给冯紫英,那就是站队了,而且是没有回头余地的站队。
不过这个诱饵陷阱也让潘汝桢没有选择,只能死心塌地地跟着冯紫英往前走了,只有冯紫英在陕西大获成功,他才能出头,否则卢川得势,那自己的结果就是灰熘熘滚到外省那个旮旯里去待几年以待时机都算不错了。
可下边的官员也需要机会,潘汝桢给他们创造了如此机会,他们当然要牢牢抓住,所以潘汝桢现在毫无保留地是跟着冯紫英冲了。
“镇璞,大同过来的粮食已经到了老牛湾那边了,很快就要过河,大概有三万石,后续还会有一些过来,这批粮食主要就是要稳住整个延安府的,现在北边这几个州县的收获估计熬到今冬没太大问题,但是再往后,就难了,还得要从外边来一些粮食才行,所以你要安排分配好,不能有丝毫纰漏,你举荐的人,我都大胆用,如果出问题,唯你是问,但如果此番事情做好了,我不吝向吏部举荐,以示朝廷的嘉奖。”
“粮食来了?”潘汝桢也是精神一振,总算是来了,手中无粮,心里慌,延安府府库中这点存粮只是杯水车薪,潘汝桢早就丧失了信心,若是没有冯紫英来,他也早就盘算着自己能拖到什么时候,怎么才能避免被乱军裹挟的下场了。
现在么,一切都不一样了,自己这个延安府的知府坐稳了,而且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