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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亥时的时候,桓虎这才在公子兴的亲自相送下,慢悠悠地从鲁王宫踱步出来。
对此,守卫宫门的卫士感到十分纳闷,因为在几个时辰前,亦是公子兴亲自将桓虎接入王宫,记得那时,公子兴面色不渝,言行举止间,仿佛充斥着对桓虎的不信任,可此时此刻,公子兴却围着桓虎,大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桓虎将军何必执意要回驿馆住呢?若是将军嫌在王宫住不惯,不妨移步在下的别府,在下还有些事想请教桓虎将军。”
在走出王宫时,公子兴拉着桓虎的衣袖,恋恋不舍地说道。
听闻此言,桓虎爽朗地一笑,说道:“公子的盛情,桓虎固然不敢辞,不过明日桓某就要离开曲阜返回沛县,将我麾下兵马调来大鲁……”说到这里,他见公子兴露出失望遗憾之色,遂又宽慰道:“待等桓某他日引兵返回曲阜,到时候再前去叨扰公子,可好?”
“这……”考虑到事情急缓,公子兴只能点了点头,在宫门处拱手向桓虎告别:“桓虎将军,那在下与父王,就在曲阜静候将军的佳音。”
“好好。”桓虎连连点头。
片刻之后,公子兴返回王宫,而桓虎,则在王宫附近一干宫卫面面相觑的观望下,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大摇大摆地走向驿馆方向。
在路过一条临近的小巷时,小巷内传来一个声音:“我以为鲁王留你在宫内歇息。”
桓虎闻言停下脚步,转头瞧了一眼小巷,这才注意到这条夜幕下的小巷内,他的同道「金勾」,正倚靠着砖墙站着,神色看不出是喜是怒。
见四下无人,桓虎咧嘴笑道:“你还别说,鲁王确实邀请我在宫内歇息,事实上,宫内那些宫女,啧啧,鲁国的女子,也还是挺水灵的……”
“那你舍得放过这次机会?”金勾略带调侃地问道。
只见桓虎轻哼一声,淡淡说道:“玩属于别人的女人,这有什么意思?纵使今夜那些宫女爬上了我桓虎的床榻,那也只是因为鲁王的关系,而并未是因为我桓虎。……迟早有一日,我会让那些女人,心甘情愿爬上我的床榻!”
『……』
金勾深深看了一眼桓虎,随即轻哼着撇嘴说道:“装腔作势。”
话是这么说,但他心中却对桓虎的话有些触动。
想他金勾活了五十余载,见过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但像桓虎这样“胆大包天”的家伙,他还正是头一回见。
以往的事就不提了,但说这次楚国攻打鲁国,似这种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别人避之尚且不及,可这桓虎倒好,居然还自己凑上去,决定帮助弱小的鲁国,与楚国这个庞然大物相抗衡。
而最让金勾感到震撼的是,此番桓虎决定帮助鲁国,还并非是为了投机钻营的那种,而是真真正正地贴上了全部的家当。
要知道,桓虎从当年叛出韩国时的数百骑寇,展到如今坐拥数万军队,总共花了整整十年,人一生能有几个十年?桓虎敢用十年光阴拼搏出来的全部家当,去赌鲁国能在这场旷世之战中击退楚国这个庞然大物。
这份胆魄与气魄,纵使是金勾亦佩服不已,这也是他之所以留在桓虎身边的原因之一——他很想看看这个男人,在这乱世中究竟能走到怎样的高度。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询问桓虎道:“事儿,办成了么?”
听闻此言,桓虎表情浮夸地炫耀道:“你难道没瞧见我是被公子兴亲自送出王宫的么?”
说着,他见金勾面不改色,并未对他的话做出什么反应,遂耸耸肩又说道:“鲁王与公子兴父子,对兵事不甚了了,我随口胡诌两句,就足以让他们父子将我奉为上宾……”
说到这里,他也对自己方才在鲁王公输磐与公子兴父子二人面前所说的那些话而感到好笑。
虽然他看似有理有据地指出了楚军的种种不足,为鲁王公输磐与公子兴增添了战胜楚国军队的信心,可说到底,打仗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倘若单凭扯嘴皮子就能打胜仗,那天底下还不个个都是名将?
别的不说,光说那位目前占据宁阳的楚国上将项末,事实上桓虎心中也没有什么把握,好在他并不需要真地击败项末,他只需要在这场仗中,想办法挫败楚国那企图吞并鲁国的野心就足以。
可以说难度是降低了不少。
当晚,桓虎与金勾返回了城内的驿馆,准备于明日返回沛县,收拾行装,带上所有军队,迁到鲁国境内——因为此时桓虎已从鲁王公输磐那边得到了驻军的许可,并且,他还被后者封为鲁国的将军,只是桓虎考虑到想打楚军一个措手不及,因此希望鲁王暂时莫要对外公布。
为了让身在沛县的陈狩尽早做好准备,桓虎特地连夜派心腹赶回沛县,将他与鲁王公输磐已达成协议的事告诉陈狩。
而与此同时,在沛县一带,桓虎麾下驻守城池的大将陈狩,却忽然得知了第二支赴北楚军的消息。
这第二支意图赶赴鲁国的楚军,即是楚国新阳君项培麾下的军队。
原来在数日前,就当楚公子暘城君熊拓率领主力大军抵达彭城,却被兵力远远少于他楚军的齐国老将田骜阻挡在泗水,且寸步难进时,楚国新阳君项培所率领的偏师,却成功地攻陷了防守空虚的「相城」,且此后按照暘城君熊拓的命令,挥军向北,来到了「萧县」。
而萧县往北,恰恰就是桓虎的地盘「沛县」。
“楚新阳君项培?”
在沛县县衙的大堂内,当陈狩得知这路楚军的统帅后,心中不觉有些纳闷。
不得不说,相比较项末、项娈兄弟这两位楚国的上将,新阳君项培在名声上的确远不如他这两位族兄族弟,但这并不表示项培就是等闲之辈,毕竟项氏一门多出将才,楚国项氏子弟,十人中成才者七八人,着实称得上是为楚国供输将才的第一将门。
鉴于前往鲁国面见鲁王公输磐的桓虎还未传来什么消息,陈狩在沉思了许久后,决定按兵不动——在目前情况下,他自认为没有理由去得罪楚人,除非桓虎那边已经得到了鲁王的确切承诺,与后者达成了协议。
十月十九日,楚新阳君项培率领十万军队,从「萧县」路经「沛县」。
虽然说是路经,但事实上,新阳君项培此前确实考虑过一路攻陷城池的——在目前的局势下,只要不是魏军占领的城池,皆可作为他们楚军攻打的目标,不管是齐国、越国、鲁国,或者是伪宋。
正因为心中的假想敌是齐、鲁、越、宋四国,因此,当率军路过沛县的新阳君项培看到这座城池上竖起着「桓」字旗帜时,他亦不禁愣了一下,想了半天这才恍然:原来这是大盗贼桓虎占据的城池。
那么,这股桓虎势力,是否列为此战的进攻目标之一呢?
当新阳君伫马观望沛县的时候,他麾下的诸楚国将领们却已按捺不住,这也难怪,毕竟这次,他们楚国的公子暘城君熊拓为了在这场旷世之战中一口气吞并齐国与鲁国,甚至于为了日后赶超魏国做准备,不惜许下了赏赐城池给有功之士作为采邑的承诺,这使得楚国上上下下的贵族们心中憋着一股子劲,恨不得攻陷沿途所遇到的所有城池——毕竟赏赐封邑这种事,在楚国亦并不多见,更何况还是一口气赏赐一座城池。
在这份诱人利益的诱惑下,新阳君项培麾下的将领们纷纷请缨,希望带兵攻打沛县。
其中较为靠谱的建议,也不过是先派人到沛县劝降,倘若桓虎——他们以为桓虎就在沛县——愿意归降楚国,那自然最好,倘若不肯归降,便攻打沛县,权当作为攻打鲁国前的热身仗。
由于麾下将领们的意见一致,因此,新阳君项培也不好拂了诸人之意,遂写了一封劝降的书信,派人送到沛县。
与项末对待桓虎的态度不同,新阳君项培对桓虎倒并没有什么欣赏之色。
当日,新阳君项培的劝降书信便送到了沛县,送到目前桓虎不在沛县而主持着城内大事小勤的陈狩手中。
待拆开书信,看到书信的内容后,陈狩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因为在这份劝降的书信中,字里行间充斥着种种威胁的词汇,让原本就对楚人印象不佳的陈狩,心中更是恼火。
不过最终,他还是忍了下来,下令全城戒严,准备应付楚军的进攻。
待等到当日的黄昏前后,见沛县迟迟没有回应,新阳君项培便知道对方显然是拒绝了他们的劝降,在麾下诸将的坚持下,他下令麾下兵马于沛县城的东南十五里处安营,准备来日攻打沛县。
巧的是,恰恰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桓虎特意提前派回沛县的心腹,将已跟鲁国达成协议的事告诉了陈狩:“陈将军,桓虎老大已经跟鲁国达成了协议,嘱咐我日夜兼程赶回沛县,望陈将军做好迁移的准备。”
听到这个消息,陈狩不喜不怒,颇为平静地反问道:“也就是说,楚军与我等已成敌对,是么?”
“应、应该吧。”那名桓虎的心腹不明所以地回答道。
听闻此言,陈狩当即起身走向自己的卧居,半响后提着一杆长枪,看得那名桓虎的心腹表情一愣一愣,不明白眼前这位他们「桓虎势力」中的二爷,为何突然提着一杆长枪奔出县衙。
没有理会那名瞠目结舌的桓虎心腹,陈狩只身来到城西北的军营,唤来点卯的军士,吩咐道:“传我令,点八百骑卒,随我偷袭楚营!”
“是!”
与桓虎的性格相似,陈狩也绝非是忍气吞声之人,今日白昼里之所以对楚军盛气凌人的劝降无动于衷,只不过是顾忌当时桓虎还未派人传来消息,因此不欲招惹楚军,免得坏了桓虎的好事罢了。
而眼下,既然得知桓虎已与鲁王公输磐达成协议,那么,楚军理所当然就成为了敌人——既然是敌人,那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了!
是夜,大概在戌时前后,就当新阳君项培将麾下诸将召集到帅帐,安排明日攻打沛县的种种事宜时,陈狩率领八百骑卒,悄无声息地潜近了楚营,随即对这座营寨动了突然袭击。
随着陈狩一声令下,八百骑卒顷刻杀入楚营,挑反火盆、点燃兵帐,杀戮沿途所遇到的楚卒,期间若是遇到楚军的将领,陈狩便会亲自出马,凭借着出色的武艺,将敌将挑杀。
不得不说,魏国阳武军伯长出身的陈狩,亦堪称是当世屈指可数的悍勇猛将,在他身先士卒、亲自冲杀在最前线的带动下,他麾下八百名骑兵士气如虹,俨然要重现当年桓虎率领数百骑寇在成皋合狩期间,于魏王营地内反复冲杀、势如破竹的那一幕。
由于天色已暗,楚营内的楚军士卒根本不知前来偷袭的敌军究竟有多少人,一时间,十万军队的楚营乱成一团。
那些楚军正军们,尚且晓得与同泽汇合,结成阵列,严防敌军的冲扰,但是其中那些粮募兵却很是不堪,见营地内四下火起,且有一支数量不明的骑卒杀到了营内,见人就杀,吓得六神无主、大惊失色,一脸惶恐地来回奔走,非但没能对战局贡献什么,反而加剧了楚营内的混乱。
其中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
此时,身在帅帐内的新阳君项培,也听到了营地内的异常响声,满心惊愕地带着诸将奔出帐外,目瞪口呆地望着营地内的混乱。
『……莫非是那桓虎?他竟敢、他竟敢……』
看着营地内乱糟糟的景象,新阳君项培简直有点难以置信。
他无法想象,桓虎这个龟缩在宋郡的恶寇,竟然敢主动挑衅他楚国。
要知道如今的楚国,那可是与魏、秦两大强国携手,有希望重新划分整个中原的各国疆域,小小一个桓虎,居然敢跟他楚国为敌?
他桓虎又不是魏公子润,身背后又没有魏国支持,他何来这个胆气?
“那桓虎,好大的胆子!”
原本对桓虎并无几分印象的新阳君项培,此时勃然大怒,当即身边诸将道:“尔等速速回到各自军中,各司其职,务必要围杀这股胆敢偷袭我大楚军队的贼众!”
“是!”
见己方的营地居然被一个小小的桓虎袭击,新阳君项培麾下诸员楚将们亦是气愤填膺,纷纷回归各自军营,意图平息混乱,组织麾下士卒展开反击。
然而让新阳君项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短短一炷香工夫内,噩耗接连传来。
“报!章水三千人将战死!”
“报!昌辉三千人将战死!”
“报!卜宝两千人将战死!”
……
一连五六份噩耗,惊得新阳君项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完全无法理解,敢来偷袭他楚营营地的贼军,到底有多少兵将,何以他军中的两千人将、三千人将,如此轻易纷纷战死?
那桓虎麾下,难道果真有许多猛将?
“究竟是何人杀害了诸位将领?”
新阳君项培催促身边的亲兵前往打探。
没过多久,那几名亲兵去而复返,回报新阳君项培道:“诸位将军,皆死于一人之,那人自称陈狩。”
“不是桓虎?”
新阳君项培闻言心中大讶,随即又是一惊:只是这一员贼将,就斩杀了我军中数员将领?
就在他倍感震惊之际,忽见有一名传令兵过来禀告道:“君侯,那伙贼兵朝着中军杀过来了!”
“什么?”
新阳君项培闻言又惊又怒。
惊的是,这伙贼兵的速度是这般的迅速,这么快就摸到中军的位置;怒的是,那个自称陈狩的贼将,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偷袭他十万人的楚营不说,居然还敢直捣中军帅帐,企图斩将夺旗,这简直是欺人太甚!
怒从心起,新阳君项培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腰间佩剑的剑柄,有意亲自出马斩杀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贼将,可转念一想,想到似章水、昌辉、卜宝等麾下的悍将纷纷败亡于这名贼将手中,新阳君项培心中难免又有些忐忑起来。
毕竟较真来说,他的武艺自忖比章水、昌辉、卜宝好不了多少,既然那贼将可以斩杀他麾下那几员将领,那么,杀他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临阵退缩……
新阳君项培咬了咬牙,有些不知所措。
而就在他愣之际,远处的夜幕下,突然窜出一队骑兵,为一员敌将,挥舞手中那杆粗如孩童手臂的长枪,但凡是与其照面的楚军兵将,皆被其或挑杀、或扫飞,纵使同时面对十几名楚国士卒的围攻,亦能轻而易举地化解为难,反令对方或死或伤。
看到这一幕,新阳君项培不禁亦有些胆寒。
每逢战事几乎都依靠人海战术的楚军,何曾见到过如此的猛将?
见此,新阳君项培身边亲兵急呼道:“此地不可久留,君侯速退!”
听闻此言,新阳君项培心中闪过几丝挣扎,但最终还是选择听从亲卫的劝告——正所谓君子不坐垂堂,他新阳君,作为堂堂邑君,何必要与一介武夫拼杀?
想到这里,新阳君项培在一群亲卫的保护下撤向了那处,这使得对面那名率军杀入楚军中营帅帐伏击的贼将——即桓虎麾下大将陈狩,扑了个空。
挥动长枪刺死帅帐附近的几名士卒,陈狩跃马闯入帅帐,却遗憾地现,帐内空空如也。
“无胆匪类!”
轻蔑的暗骂一句,陈狩双手持枪,用枪尖挑起帅帐前的一只火盆,随即用枪头狠狠拍在火盆的底部,只听咣当一声,在火星四溅间,那些燃烧着火焰的盆中炭火,纷纷溅向四周,将眼前那顶楚军的帅帐给点燃了。
“走!”
在做罢这一切后,陈狩没敢再做停留,大喝一声,率领着数百骑卒扬长而去。
看着这些骑兵扬长而去的背影,诸楚军兵将们面面相觑,竟是不敢追击。
次日,待天蒙蒙亮时,楚军这才得出昨晚被夜袭的损失统计,将其禀报于新阳君项培。
当得知昨晚军中士卒的伤亡超过万人时,纵使新阳君项培能猜到其中绝大多数应该是死于火势、或者是因乱自相践踏而死,亦气得浑身抖。
此前的沛县,在他们楚军眼中,不过是攻打鲁国前的一场热身仗罢了,可谁能想到,正是对面那个他们楚军认为只配作为热身对象的敌人,一夜之间就让他们蒙受了万人的损失,甚至于,还损失了足足七名将领。
『桓虎、陈狩……』
此战之后,新阳君项培彻底将这两个名字牢牢地记在了心中,此时他终于意识到,桓虎能几次从魏国军队的手中逃脱,且纵使至今依旧被魏国通缉,却仍然活得有滋有味,不能否认,这桓虎绝非寻常之辈。
总而言之,新阳君项培是把桓虎给恨上了。
然而事实上,作为被新阳君项培记恨的对象,桓虎却在三日后,这才回到沛县。
待等回到沛县一带,桓虎就感觉到情况不对,因为城外的荒野上,时不时就能看到楚国粮募兵的尸体,这让他感觉莫名其妙,连忙加快速度返回沛县。
回到沛县,询问了心腹兄弟陈狩,桓虎这才苦笑不得地现,他处心积虑想要鲁王公输磐隐瞒他已投奔鲁国这件事,意图杀楚军——尤其是楚国上将项末一个措手不及,可是陈狩这位他的好兄弟倒好,居然在沛县硬碰硬地跟楚国新阳君项培的军队干上了,甚至于,几场仗下来还打得颇为出色,非但让楚军伤亡超过两万人,而且还损失了近十名将领。
更不可思议的是,当夜随同陈狩夜袭楚营的那八百骑卒,甚至将新阳君项培的将旗都夺了过来。
“这可真是……”抓了抓头,桓虎亦感觉自己有点措手不及。
不过转念想想,这样倒也不坏,毕竟这几场胜仗,有助于他取得鲁国的信任,帮助在他鲁国站稳脚跟。
毕竟,他桓虎可不是出于好心、或者遵从于大义,才决定帮助鲁国。
他有他自己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