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回到肃王府后,赵弘润将幕僚介子鸱请到了书房,与其谈论起「北亳军」之事,只听得后者惊讶连连。
其实不单单介子鸱,事实上绝大部分世人对「贼军」的理解,亦是与「反贼」、「山贼」等类似,简单地说就是理解为「一群打家劫舍的绿林强盗」,这些人往往以男性为主,时不时地骚扰乡邻,打家劫舍、掳掠良家——这才符合当世书文中对「贼」那「害良为贼」的描述。
可宋郡叛军领宋云所领导的「北亳军」,却似乎不同于当世其他的反贼、叛军,与其说是贼军,更像是一支得到了宋郡民众支持的贼军。
“出则为贼,入则为民?……天底下竟有这等叛军?北亳军也从事生产?”
在听完赵弘润的讲述后,介子鸱吃惊地询问道。
在他的印象中,所谓「贼军」,大多都是一些或好吃懒做、或被逼造反的人,按理来说是不从事生产的。
然而,赵弘润口中的北亳军,好似是一群有自己田地、并且平日也从事农作生产的平民,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会披上甲胄、携带武器,摇身一变成为反贼。
这让介子鸱感到很不可思议。
“这是曲梁侯司马颂的一面之词。”还没等赵弘润开口,宗卫长卫骄便代为纠正介子鸱的说法:“据曲梁侯司马颂所言,「金乡」乃是北亳军的一个据点,在那里,北亳军士卒就像一般宋郡平民那样按户居住,每户人家也有老幼妻儿,并且,男人平日里也从事生产,与一般民众无二,只有当「渠将」下令集结时,那些男人才会放下锄头,带上兵器、甲胄,摇身一变成为北亳军反卒。”
“那……那那些反卒的父母妻儿,是否知晓?”介子鸱好奇问道。
“应该是知晓的吧?”卫骄一边回忆一边说道:“据曲梁侯司马颂与匡城侯季雁所言,当地民众,老弱妇孺,皆为那些北亳军反卒隐瞒,甚至提供帮助……”
“真是不可思议。”介子鸱闻言后大感意外,啧啧有声地说道:“一支反贼,居然得到了当地民众的支持与拥护……这还是贼军么?还是说……是义军?”
“咳。”宗卫长卫骄连忙提醒道:“先生慎言。”
“在下明白,在下明白。”介子鸱笑呵呵地点了点头,解释道:“在下这不是只在府里说说嘛,到外头是绝对不会妄言的。”
北亳军究竟是义军还是反贼,这个问题根本不必多问——单单看北亳军在宋郡的民众基础,就知道这绝对不是一支为祸乡邻的贼军。
否则,宋郡之民为何还会那般支持与拥护北亳军?
但问题是,既然大梁朝廷已认定北亳军是反贼,那么北亳军就是反贼。
就这么简单。
“先生明白就好。”
听了介子鸱的话,卫骄也是松了口气,毕竟有些事烂在心底就好,确实不好传到大庭广众。
一回头,卫骄见赵弘润仍微皱着眉头,露出一副沉思之色,遂好奇问道:“殿下,您还在想曲梁侯的事?”
“唔。”赵弘润微微点了点头,说道:“我反复思量许久,始终认为,南梁王与曲梁侯,不至于会在本王面前逢场作戏,演那一场……除非,庆王党决定牺牲曲梁侯,将这件事嫁祸给雍王。”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皱眉说道:“可我看曲梁侯司马颂,怎么看也不像是会自我牺牲的人。”
记得在回来肃王府的途中,赵弘润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南梁王赵元佐质问曲梁侯司马颂,这件事也有正反两面。
倘若曲梁侯司马颂其实并非是雍王弘誉的暗棋,那么很有可能,是庆王党的贵族们在现「金乡屠民」这件事在大梁引起了强烈反应后,商议出一个办法,即牺牲曲梁侯司马颂,让后者假称是雍王弘誉打入庆王党的「暗棋」,借此反诬雍王弘誉一把。
如此一来,庆王党非但可以摆脱掉屠戳宋郡平民的恶名,还能将这个重大过错推到雍王弘誉身上,指证是雍王弘誉在其中耍阴谋。
在这个可能性下,南梁王赵元佐故意找曲梁侯司马颂到一旁谈话,这纯粹就是想引起旁人的注意。
可话说回来,倘若曲梁侯司马颂果真是雍王弘誉的暗棋,那么,「金乡屠民」,就很有可能是雍王弘誉在幕后操纵,为的就是借此打压庆王弘信。
对此,赵弘润也无从分辨,因为,在这种事上,雍王弘誉那可是有过‘前科’的——想当初「北一军营啸」事件中,就是雍王弘誉故意在幕后搅事,借此一举扳倒了前东宫太子赵弘礼,难保这回他不会故技重施。
暗中指使曲梁侯司马颂这颗打入庆王党内部的暗棋,让后者寻找机会,让庆王党犯下无可避免的过错,这与当年「北一军营啸」之事,还真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处,着实很像是周昪、张启功的手段。
“介子,你怎么看?”赵弘润询问介子鸱道。
介子鸱沉思了片刻,说道:“殿下,在下更倾向于「曲梁侯司马颂乃雍王暗棋」这个猜测。……原因很简单,因为曲梁侯司马颂并未直接牵扯到金乡县的屠戳之事中,此人只不过是传递了一个消息罢了,过错并不大,倘若庆王一党企图反诬雍王,为何要牺牲一个过错并不大的曲梁侯呢?反过来说,过错并不大的曲梁侯,又何以会答应这件事?按照常理来说,除了不可能会背弃庆王的户牖侯孙牟外,似苑陵侯酆叔、万隆侯赵建、高阳侯姜丹等几人直接涉及「金乡屠民」一事的君侯,不是比曲梁侯司马颂更适合作为牺牲么?”
赵弘润闻言不禁点了点头。
确实,以曲梁侯司马颂的些许过错,的确不太可能被庆王党推出来作为牺牲品——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被推出来作为牺牲品的对象,按理来说应该是那些无法推卸责任的人。
就比如平城侯李阳,这位君侯在这次事件中的责任最大,很有可能被朝廷一撸到底,直接削去爵位,这样的人被推出来作为反诬雍王弘誉的牺牲品,这才符合常理。
当然,这只是打个比方,并不是说平城侯李阳就是反诬雍王弘誉的最合适人选。
否则仔细想想,若平城侯李阳果真是雍王弘誉的暗棋,为了协助雍王弘誉打压庆王弘信,非但牺牲了家将步婴,还牺牲了自己的次子李平,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按照这个思路想想,曲梁侯司马颂,或许还真有可能会是雍王弘誉安插在庆王党当中的暗棋——毕竟,既然曲梁侯司马颂不适合作为反诬雍王弘誉的牺牲者,南梁王赵元佐也不至于会强行将前者推出来。
这毫无意义。
『难道……当真是雍王在背后教唆?』
赵弘润不禁皱起了眉头。
要知道,当年「北一军营啸」之事,他就对雍王弘誉的一些手段感到有些不满,只是看在雍王弘誉有成为贤君的潜力,因此勉强淡忘了这件事。
可倘若雍王弘誉一而再、再而三地耍弄这种阴谋,甚至于为了打压异己,不惜挑唆「金乡屠民」事件,破坏魏国在天下人心目中的形象,那么,就像南梁王赵元佐今日所说的那样,就连赵弘润也会忍不住在心中深思一个问题:雍王弘誉,果真适合作为他大魏的新君么?
而与此同时,曲梁侯司马颂在宗府写完了供词后,亦乘坐马车回到了入主的驿馆。
待回到驿馆,当曲梁侯司马颂回到自己的住房时,他意外地看到,房间内坐在一名身穿儒衫的男子,该男子面容阴鸷、鼻似鹰钩,一看就知是面恶心狠之辈。
此人,正是雍王弘誉的幕僚,张启功。
“曲梁侯,你为何擅做主张?”
将端在手中的茶盏放回了身边的案几,张启功淡淡说道:“殿下只是叫你暗中收集庆王党的罪证,并未让你教唆平城侯等人下令屠戳金乡之民,你可知道,这件事在朝野的反应是何等的恶劣么?”
“这并不能怪我。”曲梁侯司马颂走到了张启功对面的座椅上坐下,无奈地说道:“我只是履行了作为「庆王党一员」的职责,追查了那伙北亳军的踪迹,将查证的结果告诉了平城侯等人,谁曾想到,平城侯等人会下令屠城呢?”
“……”张启功闭着眼睛沉思了片刻,随即睁眼问道:“你可有证据,能证明那些平民是「北亳军反卒」?”
“有确凿的证据。”曲梁侯司马颂信誓旦旦地说道。
“唔,那就好。”张启功点了点头,随即起身说道:“接下来,无论是我,还是殿下的人,都不会再与你联系,请君侯多加小心,据在下所知,南梁王已经盯上君侯了。”
“……”曲梁侯司马颂默默地点了点头。
在送别张启功时,正巧曲梁侯的一名护卫从外面走入进来,与张启功插肩而过时,向后者低了低头作为行礼。
张启功也没有在意,粗略瞥了一眼,便急匆匆地就离开了。
而待其离开之后,那名护卫却径直来到了曲梁侯司马颂的房间内,关上房门问道:“如何?”
只见曲梁侯司马颂皱着眉头说道:“南梁王开始怀疑我了,不过好在张启功并未怀疑我……”说罢,他转头望向那名护卫,颇有些担忧地问道:“那个村落,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那名护卫轻笑道:“那是北亳军金乡渠将陈汜特地给你安排的,放心吧。”
“那就好。”曲梁侯司马颂点了点头,随即问道:“接下来,「公子」有何指令?”
那名护卫撩拨着屋内挂在墙上的字画,低声说道:“接下来的事,由咱们在宋郡的人接手。另外,倘若他日大梁朝廷派出精锐之师,那个宋云,自会负责将这些军队拖在宋郡……”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曲梁侯司马颂,微笑着说道:“你做得很好,不枉费当年公子花费巨大精力,助你鹊巢鸠占,取代那位真正的曲梁侯……话说回来,那个女人,哦,我是说你家中的那个正室夫人,当真不需要替你除掉她?据我所知,她已经在怀疑你了吧?”
曲梁侯司马颂闻言眼中闪过几丝复杂难明的神色,低声说道:“我已命人将她软禁,她……绝不会坏了公子的大事。”
“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那护卫眯了眯眼睛,压低声音说道。
正低着头的曲梁侯司马颂,闻言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眼神中闪过几丝愤怒与杀机。
而此时,忽听那名护卫又笑着说道:“算了,既然你这么有把握,就饶那女人一命吧,终归,她也替你生下了两个儿子,我也能理解你不忍杀她……但是,希望你莫要辜负公子对你的厚望。”
“我明白。”曲梁侯司马颂低着头,正色说道:“这些年来,我始终对公子忠心不二。”
说着,他抬起头来,举起右手,虚握拳头轻轻一锤左胸:“忠诚。”
“忠诚。”
那名护卫,亦做出了相同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