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弘润准备做的事很简单,就是削弱南梁王赵元在「河内大捷」这场胜利中的制胜因素,提高燕王赵弘疆的重要性。
其实「河内郡大捷」的制胜原因他很清楚,皆是南梁王赵元佐在运筹帷幄,使姜鄙偷袭太原、雁门、代郡三地,诱使林胡、匈奴、东胡等异族入侵韩国。
说得难听点,所谓的「山阳大捷」、「宁邑之战」,其实不生都一样,哪怕这两场胜利没有生,南梁王赵元佐依旧是把握了胜利。
但赵弘润就是不爽南梁王赵元佐那漠视友军的态度。
当年他赵弘润被韩将暴鸢等人困在上党郡内时就是这样,南梁王赵元佐明明可以对天门关施压,援护肃王军,但他就是不那样做;而在这场战争中,他明明可以提早告知燕王赵弘疆他真正的计谋,让后者率领山阳军民也撤到大河南岸去,可为了不使韩军心生怀疑,他却将燕王赵弘疆蒙在鼓里,这才导致了惨烈的「山阳之战」,为此魏国险些失去燕王赵弘疆这位忠诚而勇武的猛士。
似南梁王赵元佐这种自私自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态度,赵弘润心中早就大为不满了。
继「暴躁的禹王」之后,被评价为「暴躁的肃王」的赵弘润,脾气果真好到能一次又一次容许这些事?
他并不担心庆王弘信或南梁王赵元佐会说破实情——或者说,他恰恰反而希望庆王弘信在恼怒之余,道破南梁王赵元佐使姜鄙攻打太原、雁门、代郡三地,诱使林胡、匈奴、东胡入侵韩国的辛秘。
可庆王弘信敢么?南梁王赵元佐敢么?
倘若作为当事人的他们胆敢道破事情,他只需推波助澜一番,南梁王赵元佐立马会成为整个中原抵制的对象——引异族入侵中原?似这种丧心病狂的事也做得出来?!
别看中原人士对魏、韩、齐、楚、鲁、卫各国间的征战司空见惯,因为这好比是肉烂在锅里,打来打去,不都是受到中原文化影响的各国么?虽然可能有些地方习俗的区别,但本质还是相同的。
可异族是什么?那是中原人口中不服教化的蛮夷!
是不尊礼仪、披左衽之徒!
总的来说,是整个中原鄙夷、抵制、厌恶的对象。
可南梁王赵元佐居然故意引异族入侵韩国,倘若这件事传遍天下,南梁王赵元佐立马成为众矢之的,成为了天下人指着脊梁骨痛骂的对象——类似民族罪人。
别看南梁王赵元佐这回打了胜仗,可这根本无法抵消成为民族罪人的负面影响,到时候整个中原都会通过舆论迫使魏国惩戒前者,轻则雪藏、重则闲置不用。
作为主谋的南梁王赵元佐若是受到天下人的抵制,「帮凶」姜鄙又如何能逃过这一劫?
而一旦南梁王赵元佐与姜鄙二人都倒了,庆王弘信在军方的实力立马瓦解,现下如日中天的庆王党,会也因此崩离四散。
正如赵弘润所猜测的那样,可能是顾虑庆王弘信盛怒之下会说出什么无法挽回的话,南梁王赵元佐当机立断地开口说道:“肃王殿下所言极是,佐只不过是恰逢其会,侥幸取得了一些功勋罢了。”
一边说着这话,南梁王赵元佐一边用眼神暗示庆王弘信莫要受到赵弘润的挑衅。
见南梁王赵元佐居然自亏帮腔老八,庆王弘信微微一愣,随即突然醒悟过来。
平心而论,庆王弘信并不是蠢,只是方才盛怒之下,没有察觉到赵弘润的阴险用意,而此时醒悟之后,不由地心有余悸,额头冷汗直冒。
是的,出于某些不成文的默契与规矩,哪怕似赵弘润等人明确知道南梁王赵元佐究竟用什么办法迫使韩国退兵,也不会当众说破,但若是由作为当事人一方的庆王弘信主动爆料,那就怪不了他人了。
而此时,赵弘润捡便宜还卖乖般地笑道:“你看,亏赵五你一个劲地往南梁王脸上贴金,其实南梁王也心知肚明的。……对吧,南梁王?”他转头看向南梁王。
“……”南梁王赵元佐付之一笑。
别看他此刻表面平静,相信内心必定是万般窝火。
作为河内战场的最大功臣,因为某些不可告人的辛秘,他非但被赵弘润说成是「捡了便宜」,还要遭到后者的奚落,可想而知他此刻的心情。
『哎!自作自受。』
看着南梁王赵元佐那故作平静的模样,禹王赵元佲暗自摇了摇头。
在他看来,南梁王赵元佐就是做事有欠光明磊落,才会被肃王赵弘润这个侄子辈抓住把柄,不但满腔怒意无从泄,反而还要笑脸示人。
而此时,庆王弘信仿佛是灵机一动,冷笑说道:“老八,若如你所言,父皇与朝廷又为何会将南梁王评定为「第一等功勋」?你是说父皇与朝廷的大人们都糊涂了么?”
『这话还真不好接……』
殿内众人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庆王弘信,他们必须承认,后者的这句话还是很有力度的。
没想到,肃王赵弘润丝毫没有被吓退的意思,浑不在意地说道:“父皇终归也是祖父辈的人了,有个头疼脑热的,一时糊涂也正常嘛……明君也是凡人嘛,也有生老病死,哪能时时刻刻都保持清醒呢?对吧,父皇?”
这一句话,说得殿内七成以上的人倒吸一口冷气——真敢说啊?!
『臭小子!』
魏天子暗自咬牙切齿,纵使他也没想到,这个混小子居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借机调侃他。
他看得清清楚楚,方才赵弘润在说那番话时,故意用戏虐的表情看了他一眼——这绝对是故意的!
可偏偏魏天子还不能作,毕竟儿子都称赞他为明君了,按理来说他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虽然说,此刻魏天子心中气个半死,丝毫没有高兴与欣慰。
最终,魏天子只能“呵呵”干笑两声,一边借此揭过此事,一边在心中寻思着回头如何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恶劣的儿子。
当老子的,怎么能被儿子借机戏弄呢?这笔账迟早是要讨回来的!
而此时,赵弘润已将目光投向礼部,继续说道:“至于礼部嘛,礼部的诸位大人远在大梁,如何能确切得知前线战场的事?还不都是翻翻战报平定功勋的,若是被某些人蒙蔽,也不难理解,不是么?”
礼部尚书杜宥无奈地笑了笑,看似仿佛是在附和赵弘润的话,实际上只不过是不想被牵连其中罢了。
肃王赵弘润与燕王赵弘疆联手打压南梁王赵元佐,这种瞎子都看出来的事,他岂会参合其中?
至于不悦或气愤,杜宥实在没有这种情绪——没瞧见连陛下都被借机调侃了么?他杜宥能在这个时候与魏天子一同被提及,应该感到荣耀。
虽然杜宥心中更多的只是哭笑不得般的无奈。
而此时,赵弘润已转头看向庆王弘信,见后者张嘴仿佛又要说话,遂抢先一步又说道:“我相信,此时在场的所有人,也不是人人都清楚河内战场大捷的具体,既然你说南梁王功不可没,不妨说出来,让在座的列位评论评论,倘若是我说错,我在这里奉酒为南梁王赔罪!”
这一番话,堵得庆王弘信哑口无言,他哪里敢道出南梁王赵元佐逼退韩国军队所用的计谋?
『……』
庆王弘信被挤兑地无话可说,良久,他深吸了口气,说道:“好!如你所言,我支持四王兄出任河内守,但淇县、沫邑两地,却不属于河内郡……”
的确,淇县、沫邑,最早是卫国的领土,后来被韩国占据,确实不属于河内郡。
可为何庆王弘信默认退让河内,却仍想将这两座城池捏在手中呢?难道只是单纯为了给赵弘润添堵?
当然不是,其原因就在于「魏韩边市」。
前年,赵弘润出兵攻陷韩国的王都邯郸,迫使韩国媾和,私底下与魏国达成协议,当时魏韩两国为互通有无,就开设了边市。
虽然后来韩国单方面撕毁协议,可如今韩国已求和,因此理所当然,魏韩边市也会因此恢复——虽然作为战败方有些丢脸,但韩国的贵族们,并不会阻止「魏韩边市」的恢复,因为这事有重利可图。
比如说,魏国不允许贵族私铸钱币,违令者严惩不贷,因此在魏国,「铜」并不算是什么珍贵的资源,虽然户部不遗余力地从国内各地搜集铜,但这玩意大多数都是堆在户部仓库里等着霉;但在韩国,韩王失权,国内贵族私铸钱币那是司空见惯的事,因此在韩国,「铜」就是等于财富。
因此,魏韩边市是魏、韩两国各取所需的双赢之事,只要两国停战,就会恢复——哪怕表面上不曾恢复,私底下的交易也不会终止。
在明确清楚这件事的情况下,庆王弘信如何舍得将淇县、沫邑并入河内郡,交给燕王赵弘疆打理?
而在听了庆王弘信的话后,赵弘润居然也点了点头,说道:“这倒也是……那就让镇反军驻扎在淇县、沫邑吧,谁知道韩国会不会再次撕毁协议呢?”说罢,他转头看向南梁王赵元佐,笑着说道:“南梁王,不如就让你麾下庞焕、蒙泺两位将军驻守淇县、沫邑吧。”
南梁王赵元佐看了一眼燕王赵弘疆,摇头说道:“抱歉,我镇反军需要整顿一番,淇县、沫邑还是交给燕王殿下吧。”
『嘿!』
赵弘润暗笑一声。
他不得不承认,南梁王赵元佐的眼界比庆王弘信不止强了几倍。
若庞焕与蒙泺胆敢留在淇县、沫邑,铁定会被担任河内守的燕王赵弘疆弄死——没瞧见燕王赵弘疆看向赵元佐的目光,都仿佛是恨不得吞了对方么?
“这样啊……”
赵弘润回头看了一眼庆王弘信,摆了一个「这我就没办法了」般的无奈手势,气得庆王弘信咬牙切齿地瞪了赵弘润半响,终究坐回了长凳上,愤懑地灌了几杯闷酒。
此时在殿上的众宾客,看着庆王弘信被赵弘润挤兑地说不出话来,看着南梁王赵元佐先是只能承认「恰逢其会才打了胜仗」,而后又不得不违心地交出「淇县」、「沫邑」这两座必定会恢复成魏韩边市的宝地,心中皆暗暗吃惊:谁说肃王赵润不善庙堂权谋?这叫不善?分明是深藏不露啊!
“年轻气盛,贸然插了几句话,让诸位见笑了。”
朝着殿内各个方向的宾客拱了拱手,赵弘润坐回了席位。
看着殿内各方人士的表情,魏天子瞥了一眼赵弘润脸上那因为向南梁王赵元佐报了仇而露出的几许自得之色,心中不禁乐了起来。
以往,都是他这个当老子的故意挖个深坑,然后想个办法把这个儿子推进去,美其名曰磨砺。
这次倒好,他当老子的才挖了一个浅坑,这小子就自己走进去了。
更妙的是,这小子似乎还未察觉,由自己主动把这个坑挖个更深,一口气挖到他自己都爬不出来。
『这可真是……令人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