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遥深知治军之关键在于人和的道理,正所谓千人同心,方得千人之力;万人异心,则无一人之用也。因此,愈是战事紧急的情况下,身为主将者愈是要振奋士气、凝聚同仇敌忾的斗志。他每晚例行巡察也是为此,不仅包括检查各处箭楼、壕沟布置之类的实务,还有大量慰问士卒、安抚伤者之类鼓舞胆勇的工作。如此行事成了习惯,有些追随陆遥较久的将士甚至都能接着上一次的话题,与陆遥说笑几句。
但今天晚上,陆遥看似一如平日,却偶尔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庞渊离开后半晌,他便提前结束了巡视,匆匆返回到中军大帐。
大帐之外,执戟甲士们警戒四周,庞渊亲自按剑立在门外。见陆遥来到,他躬身施礼,又作了个一切妥当的手势,随即闪身让开道路。
陆遥的中军大帐陈设简单,帐中松明未燃,仅点着两盏油灯。闪动的微光下,映出陆俊的端然身影。这名青年高官只是简单梳洗了一番,换了身洁净袍服,便显出举止内敛深沉,自有贵气。很显然,陆俊早早就着装完毕,一直在等待着;这才能召之即来,丝毫没有耽搁。
江●3,东陆氏本家最后的两名佼佼者彼此略一颔,陆遥随手将案几上一幅手掌大小粗布缓缓展开:“道彦,好眼光,好心计。”
这快粗布乃是陆俊临时从衣袍上撕下的,其上涂抹着几行蝇头小字。原来陆俊压服叶云峥之后,便将了解到的情况书写在衣角之上,将之装入黄耳脖颈前的皮囊。黄耳极是黠慧,自有办法潜入幽州军中军本阵,直抵陆遥身前。
“那叶云峥得知你的使者身份之后,立即遣人通报冀州军将,又刻意放慢了行进速度……其目的,便是要等待冀州军方面派出的重将赶到瓦亭方向,不容我单独把持与东海王的沟通?哈哈,薄盛打得是这个主意,无怪乎来得这般突然了……”陆遥轻声笑了笑:“倒是叶云峥区区一个斥候队主,此番作为颇显出几分小聪明。为说服此人,道彦想必费了不少口舌吧。”
陆俊恭敬道:“既是聪明人,便知道轻重。何况此人先为兄长赫赫军威所慑,我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陆遥摇了摇头,淡然道:“若仅凭着军威就能慑服冀州军上下,哪里还会生出这等事来。”
去年邺城之战后,包括李恽在内的几名乞活宗帅为争权夺利而爆内讧,最后演化为上万人卷入的残酷厮杀。乞活军因此损失惨重,余部被迫移居冀州上白。乞活军既然削弱,以乞活余部为骨干的冀州军自然也远不足以与幽州的精强士马相提并论。是以陆遥凭借军事优势轻易获取了联军主帅之位;就连扬武将军李恽本人也只能甘为副贰。
不过,占据优势容易,得人心艰难。既然冀州将校们热衷于功名利禄,基层军官和士卒们也受到影响,有人不甘于成为幽州军的附庸,还有人对幽州军充满疑虑。一旦现有朝廷高官担任使者、指名道姓专找陆遥的情况,如叶云峥之流便难免想得太多。甚至在他身后的冀州军将领,或许也担心陆遥籍着与东海王的特殊关系侵夺己方利益。既然都作如此想,于是那便难免使出点见不得光的小手段了。
只可惜叶云峥撞上了陆俊这等精明人物,小手段被一眼看了个通透。陆俊只消直接改口,薄盛便白白奔忙一场。
陆氏兄弟二人多年未见,却仍保持着这份默契,实在很难得。说到这里,两人俱都微笑。
“有趣,有趣。”陆遥饶有兴致地看看手中的那块写满小字的粗布,又看看陆俊:“你我少年时任性好侠,常常在洛阳城中彼此应和、闹得鸡飞狗走,他人唯有徒呼奈何尔。今日情形,倒让我想起了那时的自在快活。”
“问题在于……”不待陆俊答话,陆遥眼中的温情突然褪去,多了几分慎重和警惕:“道彦,你为何要这么做?”
“兄长此言何意?”陆俊依旧面带笑容。
“东海王以帝室疏宗身份执掌大政,素来仰赖地方强镇的支持。幽州军便是支撑东海王殿下的重要力量之一,极盛时,几有左右朝局变幻之力。王彭祖死后,为了继续拉拢幽州军,稳固东海王一系在中枢的地位,东海王殿下不仅授我以方镇重权、与我约为翁婿,更特意厚待陆氏族人,擢升道彦为高官。如此加意栽培,待我不可谓不厚了。”陆遥稍前倾上身,炯炯注视着陆俊:“到如今,王弥石勒作乱,中原板荡,东海王在军事方面日渐艰难,对幽州军力的仰赖只有更重。这样的情况下,若道彦以东海王使者的身份前来,必是对我大加慰勉,只会提升我在幽冀联军中的地位。这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么?你又何必费尽心机,将冀州将领拒之于外?道彦,你如此行事全无意义,除非……除非……”
陆遥深深吸气,一时说不下去。
陆俊苦笑起来:“果然如当年那般,兄长从来都是那么思虑深密啊。没错,之所以必须避开冀州人的耳目,皆因我的真实身份、我带来的信息都不适合被他们了解。”
陆遥好像疲倦了,他闭上眼喃喃道:“你是谁的使者?不妨直言罢。”
陆俊俯下去,低声说了两个字:“石勒。”
“砰!”
陆遥一掌拍下,将面前的案几生生砸得四分五裂。案几上摆放的绿釉龙形笔架堕地摔成了粉碎;一份份笔墨卷宗高高飞起,又哗啦啦地落下来;平日他经常穿戴的虎云纹兜鍪则一直滚到陆俊的脚前,滴溜溜地打着转。
守把在营帐外的马睿听得巨响,猛掀开帘幕冲了进来,待要问些什么,却听陆遥厉声喝道:“出去!”
“是……是是!”庞渊连滚带爬地退出帐外,一不留神几乎把腰给拧了。
陆遥转身凝视着陆俊,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跳动不已,眼神森然犹如刀锋:“我曾听说,石勒在冀州时,将投靠来的衣冠人物集于一处,号为君子营,专为石勒出谋划策所用。这等为虎作伥之辈,吾深厌之,常恨杀之不尽。”
大概是受到来自后世记忆的影响,陆遥对于流民盗匪总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既痛恨他们的横行肆虐,又同情他们的走投无路。他始终不能忘记的是,那些贼寇本也是百姓,是由于天灾人祸而走投无路、被迫成为贼寇的。相比而言,那些投靠贼寇的官僚士人,才是不可饶恕的一群人。他们受大晋的恩惠为官,享受着优渥的生活,不思匡扶局势,却摇身一变,成为贼寇们最凶恶的帮凶!
想到这里,平北将军从尸山血海中培养出的威势,毫不收敛地释放出来。随着他的话语,强烈的杀气仿佛山洪暴,一时间,仿佛整个帐幕内的气温都降低了。陆俊身当其冲,顿觉呼吸不畅,脑后毛耸动,不由自主地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兄长误会了。”陆俊竭力保持自己话音的平稳,可隐约的颤抖终究暴露了几分真实情绪:“我虽不才,也是南夏名族、大晋臣子,怎么会甘为石勒爪牙?只不过,前几日不慎被贼军所擒,这才受石勒所托,前来向兄长传话。”
陆遥稍敛怒气,重新落座,皱着眉头将散落在身前的杂物慢慢收拾起来:“我在这里听着了。石勒想说什么?”
“石勒有一物,打算奉于兄长驾前。”
“何物?”
“东海王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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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更的比预想要晚。不过到了这程度,确实比较难写,螃蟹已经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