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在大明南方采取的策略有所不同,海汉在北方地区对展民间武装的态度更为谨慎。这一方面是因为海汉在北方的据点距离大明权力中心更近,如果在其眼皮子底下搞这些挑战官方权威的小动作,有可能会刺激到对方;另一方面大明中原地区近年来战乱不断,局势十分复杂,如果海汉向北方民间批量出售制式武器,这些装备很有可能会通过种种途径流入作乱的农民军手中,而这并不是海汉愿意见到的局面。
因此尽管海汉在山东建立据点已经有好几年时间,对于扶持地方豪强建立民间武装组织的事务却一直比较克制,特别在军火销售方面,海汉的态度甚至可以用谨慎来形容。迄今为止也仅有马家组建的民团得到了海汉提供的武器装备和军事培训,而山东其他地区虽然也有一些地方豪强主动与海汉进行过这方面的接触,但都没能取得实质性的进展。
至于这次加入商会的这些山东权贵富商是否能得到不一样的待遇,这事陈一鑫说了也不算,他还得先将这边的情况上报给执委会,由三亚那边来决定是否放开禁制。
当然对陈一鑫个人而言,他很乐于推动海汉在大明民间扩大军事影响力,这不但有助于海汉建立威望,而且海汉在大明北方部署的兵力本就十分有限,必要的时候完全可以利用亲海汉的民间武装组织来完成一些轻度的军事任务,例如武装押运、看守战俘、维持治安等等,从而节省下海汉军宝贵的兵力。
比如此次山东大乱期间,马家民团便被组织起来,替海汉军分担了一部分任务,而从目前的执行效果来看,倒也还算凑合。海汉军不需让这些人踏上战场拼杀,只要能给自己打好下手就行,所以对其训练和装备的要求都不用太高,能做到立场可靠,听从指挥就算合格。
而当下山东的局势让权贵人人自危,不约而同都想到了要组建私人武装来保卫自家安全,这对海汉来说也的确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山东各地官府目前都是乱作一团,失去了应有的职能,而且不难判断这种混乱状态在战事结束后仍将持续很长时间,毕竟官府也没有足够的人力物力财力来恢复对地方上的监管,如果地方豪强组织私人武装,官府多半也只能对此睁只眼闭只眼,默认他们对地方秩序的暂时掌控。
无论是提供武器装备还是训练措施,对海汉来说都是轻车熟路,实施起来并无困难,无非就是需要执委会点头认可而已。真正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将这些人的利益与海汉牢牢捆绑在一起,从而确保提供给他们的军事支持不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加以利用,变成了搅乱大明局势的工具。如果他们拿不出份量足够的投名状,即便是愿意掏银子作为交换条件,海汉也还是不会答应。
当下这个会议的主旨,还是让众人了解山海会这个商业组织的职能和作用,至于军事方面的合作,陈一鑫不好在公开场合把话说得太明白,以免授人以柄。不过只要是对此有心的聪明人,自然能从他的话里琢磨出一些味道。
山海会能够带给这些合作伙伴的商业资源,绝对是他们以前难以想象的程度。如果说过去他们的贸易范围只集中在一州一县之地,那么在加入山海会之后,这个范围就几乎等同于海汉的贸易版图了。北至辽东半岛,南至马六甲海峡,今后会有无数的商机等待他们去掘和把握。
“这次战乱虽然给山东各界造成了极大的损失,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依,战乱也让各位在机缘巧合之下来到福山县,与我国结为贸易伙伴。等这场风波平息之后,各位应该就能很快体会到此行的好处了。”陈一鑫说罢,便命人拿来山海会的入会契约,请在场众人签字画押。
这契约内容其实十分正常,大意无非是自愿加入山海会,以互助的形式分享资源,保证商业诚信等等,其间也没有特别提及海汉,看起来就跟普通商会的规矩相差无几。
“为了大家今后行事方便,我们准备的这份契约书上并无任何犯禁的条款,各位可以放心签署。”陈一鑫不急不慢地向众人说明道:“这份契约书只是证明各位是山海会的一员,能够享受商会提供的种种待遇,不会对各位造成麻烦,也没有与我国相关的内容。”
陈一鑫知道有些人担心签署契约之类的书面文件会被海汉拿住把柄,所以他主动说明这契约的情况,以便让这些人能够放心。
有人问道:“那要如何保证与贵国约定的种种交易条件都能实现?”
陈一鑫道:“我们可以每次交易另行签署单独的契约,若是闲每次签麻烦的,也可以另行与我们签一份长期合作的契约,内容会比各位看到的这一份更为详细,条件也有讨论的余地。各位如果有兴趣,也可私下再作沟通。”
要论对契约的灵活使用,精于贸易的海汉自然是远远超出了在场这些人。一方面拿一份简单无害的契约套住他们,另一方面又抛出更好的条件,引诱他们私下找海汉签署单独的合作协议。当然这种单独协议的内容肯定就没这么简单了,必然会要求这些合作伙伴作出某些特殊的承诺作为约束条件。
脑子机灵的人,当下便已经明白了陈一鑫的用意,自然会去琢磨该不该与海汉有更深度的合作。而没能听懂他话外音的人,倒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继续追问会有哪些详细内容。反正眼前这份契约也没什么特殊之处,便先签下来为自己预定一个山海会成员的位置再说。
契约仪式结束之后,陈一鑫便设宴款待众人作为庆祝。太平时期在大城市才能享受到的山珍海味,鸡鸭鱼肉,美酒琼浆,席间一样不差,甚至还有乐班在旁边演奏助兴,这里的歌舞升平与数里外的难民营一对比,简直就是两个世界。众人恍惚间都有些怀疑,到底生在山东的战乱是真实的事情,还是自己的错觉。
陈一鑫故意营造出这样的氛围,便是要让这些人感受到海汉能在乱世中为他们提供怎样的庇护,这也是一种体现实力的特殊方式。虽然这样做显得有些奢靡,但人都习惯于崇拜强者,海汉越是如此作派,他们对海汉的敬畏就越多,也会越信赖海汉有能力兑现所做出的种种承诺。
宴席结束,众人陆续告辞离去。陈一鑫刚坐下来喝了两口茶,手下来报告说甄朗又转回来了,想要求见他。
“聪明人啊!”陈一鑫赞叹一声,便让手下去请他进来。
甄朗为什么又转回来,陈一鑫大致能猜到几分,所以才会赞了一声“聪明人”。这人当然不是掉了东西在这里要回来找,而是想尽快寻求一个与陈一鑫单独见面的机会,既想趁热打铁,又要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所以才会玩了一出先走再回的把戏。
“甄老板,想不到我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陈一鑫看到甄朗进来,无不调侃地说道。
甄朗作揖应道:“陈将军,甄某叨扰了!只是有些事情若不问个明白,在下今晚恐怕睡不安稳。”
“既然你连一晚都等不得,想必是很重要的问题了,那就问吧!”陈一鑫笑道:“只要不涉及机密,我会尽力回答。”
甄朗谢过陈一鑫,便问道:“陈将军先前曾说过,具体的合作事项和条件,都可以单独再议,那在下想斗胆问一句,如果想请贵国代为训练民团,是否也在可以合作的范畴?”
陈一鑫点点头道:“这是当然。我国在南方的军事合作伙伴不少,不仅有民间人士,也有官府中人。但对于挑选军事领域的合作伙伴,我国有极为严格的审查制度,并不是任何人想当就能当的。”
甄朗接着问道:“那请问将军,到底需要何种条件才能具备合作资格?”
陈一鑫这次沉默了片刻后才应道:“抛开经济实力和在地方上的影响力先不谈,至少要先取得我国的信任。”
甄朗道:“那请问要如何才能获得贵国信任?是用银子买这个合作资格,还是如马家这样?在下说话直,还请陈将军勿怪。”
马家的做法当然比出钱更彻底,直接让陈一鑫变成了自家女婿,由此获得了海汉的信任,这自然也无话可说。甄朗以马家为例,倒不是要嘲讽谁,而是他真有效仿这种做法的打算,如果陈一鑫愿以联姻为合作条件,那甄家也不是没有十五六岁的好看小姑娘。
陈一鑫摇头道:“倒也没有甄老板想的这么极端,主要还是得通过密切的合作来逐步加深彼此的了解,这样才能有助于建立起真正的互信关系。马家的情况只是特例,甄老板可别把这当成了捷径。”
甄朗道:“实不相瞒,我甄家在青州府产业颇多,但如今当地早已失去秩序,若是没有看护力量,只怕回去之后也很难东山再起。所以在下打算效仿马家成立一支民团,希望将军能代为解决人员训练和所需的装备。至于需要什么样的条件,还望将军能指条明路。”
甄朗这样的情况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虽然是有钱的大地主,但由于自身不具备武力,也就难以在乱世中保护自己的产业和家人,只能逃到异地寻求庇护。他不甘现状,自然要寻求解决办法,而海汉帮助马家组建的民团显然就是一个极好的方案。
在甄朗看来,马家民团虽然只是地方团练,但却装备有制式火枪,而且操练频繁,又有海汉军充当军事顾问,其战力只怕比普通的卫所军还要强上几分。如果自己也能在青州以类似的名义练一支私兵,再花些银子捐一个团练把总之类的官职,今后便可把自家的庄子建成堡垒,驻有私兵拱卫,也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当然这种打算必须要先获得海汉的支持才有可能实施,甄朗既然知道陈一鑫是统领山东辽东两地海汉军的高级将领,那他也就果断选择省去中间环节,直接找陈一鑫沟通此事。如果陈一鑫想要钱,那甄朗也不介意咬咬牙掏一笔大数目来争取他的支持。
甄朗又何尝不知道建立信任需要时间,但他听说清军已经从济南府退兵,那么自己应该很快就能踏上返程了。如果回去之后没法拉出一支队伍,那自身的安全仍然无法得到保障。所以尽管陈一鑫指出找捷径的办法不可取,但甄朗还是希望能以最快的方式得到海汉提供的军事援助,这样才能有助于甄家族人返乡之后能过上安定的日子。
陈一鑫道:“既然甄老板这么急切,好,那我也可以特事特办。但问题是如果要训练民团,甄老板当下有足够的人手可用吗?”
陈一鑫知道甄家来到福山县避难的总共也就百十来口人,除去其中的老弱妇孺,真正适合接受军事训练的人恐怕还不足半数。
甄朗倒是早就想明白了其中关键,立刻应道:“将军若愿帮忙,我手底下倒是有几个军伍出身的随从,可否让他们先跟着海汉军学一学练一练,待日后随我回到青州,再另行召集人手传授在福山县所学的本事。”
陈一鑫似笑非笑看着甄朗道:“甄老板倒是算得很清楚了,但如果是由我海汉军代为训练人员,那么今后要向我国采购武器,也只能按照直接受训人员的名额来计算可购买的数量。”
甄朗愕然道:“这是为何?”
陈一鑫道:“我军训练期间会观察受训人员的心性,不适合干这行的,不值得信赖的,我们会及早将其淘汰掉。受训合格的人员,才能有资格使用我国出产的武器。我这么说,甄老板能听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