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在最大程度上对一个域外国家实施间接控制,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课题,而对于不断向外扩张势力范围的海汉来说,却是必须要花大力气去研究的重点项目。而国力相对较弱,在过去几百年里已经习惯依附于强者羽翼之下的朝鲜国,就正好是一个条件极为合适的实验对象。
通过贸易、文化、军事等手段对其他国家施加影响,是海汉最为擅长的处理方式。在与朝鲜建交这两年多时间里,海汉已将这几种手段轮番使出,截止目前也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成效。
海汉所需的资源、市场、人力,如今朝鲜国都是双手奉上,并且打开国门让海汉在本国境内常年驻扎军队,俨然是将海汉尊为了庇护者和宗主国。后来更是派出了以王世子带队的文武官员到海汉留学,打算连治国方略和官僚体系都逐渐向海汉靠拢。
但这样就够了吗?至少在海汉执委会眼中仍然不够,朝鲜国内政局并不稳定,而且依然有基于各种原因反对王室彻底投靠海汉的声音,这些不安定因素都会让海汉在朝鲜的利益受到威胁,也将会影响到海汉在东北亚地区的长远规划。
执委会希望朝鲜国的政局更太平一些,态度再恭顺一些,对海汉开放的力度更大一些,而向李凒等人提供的留学培训,并不会立竿见影地马上见到效果,毕竟除了李凒之外的这些青壮官员在国内的根基还远远不够,可能还需要数年时间才能慢慢地攀上权力巅峰。
但此时执委会一直担心的朝鲜国内部危机就突然毫无征兆地爆了,京城一片大乱,国王和部分朝廷官员被乱党挟持,王世子远在南海,朝鲜国似乎又将遭遇一次非正常方式的权力更迭。
这对朝鲜国和刚刚步入正轨的两国外交关系来说是一次重大危机,但执委会也看到了危机中的“机会”,如何在处理此次突事件的过程中将海汉的利益最大化,并设法实现那些原本磕磕绊绊得不到朝鲜官方认同的要求,便成为了执委会关注的一大重点。
而如何才能圆满解决这次突事件,似乎反倒没那么重要了。毕竟乱党并没有对侨居汉城的海汉民众下手,更不敢去碰诸如海汉银行、金盾护运这种有海汉官方背景的经营机构,很显然也是在为后续跟海汉恢复接触留下后路。
不管汉城里再怎么闹,最终都还得面对已经抵达江华岛的数千海汉部队。如果折腾得过分了,那作乱者就算夺下王位,也没法应付虎视眈眈的海汉大军。所以双方都极有默契地没有采取进一步的军事行动,相隔百里形成了对峙之势。
海汉一方对于控制局势仍有比较大的把握,所以并不急于解决汉城生的内乱,当下进有王世子李凒的旗号可用,退可坐等乱党推举出来的新统治者主动来与己方接触,无论如何都已立于不败之地,无非是在这过程中麻烦多少的差别而已。
把李凒从三亚接回来,当然不会是指望着他带着手下的文武官员力挽狂澜,自行平息汉城的事态,而是王汤姆和钱天敦需要朝鲜国的王世子在军中,这样如果接下来要对汉城采取任何行动,也都能做到名正言顺。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在国王李倧生死未卜,而乱党又未推出新统治者的情况下,能跟海汉商议平乱条件的就只有李凒一人。而将李凒带到距离汉城比较近的江华岛,既能护住他安全,又能让他感受到身在家外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压力,在这样的情况下消磨他的耐心,会更有利于海汉与其商谈交换条件,其中也包括了王汤姆刚才所提及的事情。
不过事情与执委会的预计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出入,王钱二人在江华岛上准备好了要给李凒来一个循序渐进的压力套餐,最终迫使其屈服,答应海汉所提出的交换条件。但没想到李凒的耐心和矜持在赶回朝鲜的途中就已经消磨殆尽,到了江华岛之后一心只想尽快借助海汉的武装力量杀回汉城,收复王权,至于海汉所提的条件是否会损害朝鲜的利益,他即便已经意识到了,也只能先抛诸脑后不管。
所以王汤姆并没有费太多唇舌,李凒便已松口答应了成立海汉所要求的特殊机构,速度要远远快于他们的预计。原本准备的一大堆施压手段,刚刚开了一个头便已达成目的,于是后面还没施展出来的就全都报废了。
王汤姆甚至有一点怀疑,是不是自己没有把意思表述清楚,让李凒没完全弄明白这个要求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样一个由海汉组织建立的特殊机构,尽管名义上效忠朝鲜国王,但海汉在其中的影响力显而易见。这个机构权力极大,下管黎民百姓,上管朝廷重臣,甚至可能到时候连一部分王室成员也会在其监控范围之内,这在朝鲜国是前所未有的情况。
这些监控措施只是为了保证国王的统治权吗?那当然不止于此,按照王汤姆的表述,这个机构所获取的各种信息除了汇报给国王之外,也会向海汉进行通报,并且有权力处置那些威胁到国王统治的危险人物。
至于哪些人是危险人物,不止是由国王说了算,海汉也可以做出判断,甚至很有可能绝大多数时候都将是海汉来做出最终的评判。
反对国王者会不会死,那不一定,但反对海汉的人,那肯定是要倒霉了。
这个机构的宗旨,本就是为海汉服务,顺带着帮朝鲜国王维持统治安稳而已。但这个宗旨只能做,不可说,否则反而会影响到国王的统治地位。所以从王汤姆口中说出来的时候,这个机构的意义就变成了国王手里的一把刀,刀锋所指之处,便是国王的意志,听起来很是威风。
而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王汤姆当然懂,但他不知道李凒在听完自己的表述后是否也懂了。
李凒其实听懂了,但他不能表现出自己已经懂了,有时候装糊涂就是最好的掩护,更何况他现在是弱势一方,需要倚仗海汉才有可能夺回王权,这个时候如果表现得太精明,或许并不是好事情。
但不管怎样,这个条件就算是基本谈定了。对于李凒来说,这真的是作出了极大的让步,如果父亲还在,多半不会同意以这样的交换条件来获取海汉的支持。但李凒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不能让海汉出手,那他很快就会变成毫无价值的废人。与这个结果相比,就算再退几大步,他也会咬牙答应下来再说。
“那两位将军是不是可以出兵了?”
李凒不想将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讨价还价上,所以他很快便又将话题回到了当下的局势上:“如能早一日出兵,或许便能让城中的乱党少一日用于备战,如此也能减少贵军的战损。”
钱天敦脸上表情似笑非笑:“世子认为汉城的乱党胆敢跟我们展开武力对抗?”
李凒心道狗急跳墙有什么不敢的,难道能指望他们主动投降不成,但嘴上却是十分客气:“是在下失言了,那些乱党接下来肯定会组织叛军去攻打不肯归附他们的地方,但要与贵军对阵,想必他们应该不至于要自寻死路。”
李凒当然不敢质疑海汉军的声威,只能强行解释一番,以表明自己的立场。
钱天敦道:“那世子是希望先礼后兵,还是直接出兵攻打汉城?”
李凒应道:“在下不善军事,岂敢在两位将军面前胡言。”
钱天敦道:“无妨,世子是在汉城长大,对城中情况和朝野状况都比我们熟悉得多,在采取行动之前,我们当然也需要听一听世子的意见。”
王汤姆也说道:“钱将军说的不是客气话,世子能够提供的信息,对我们来说很有参考价值。特别是对于目前还在城里的文武官员,哪些人可信,哪些人不可信,哪些人是真正的危险人物,我想世子一定比我们更清楚。如果世子能多提供一些意见,也可避免我们在行动中误伤了好人。”
王汤姆这话乍一听没什么问题,但李凒却觉得后背隐隐凉。他不是第一次跟王汤姆打交道,知道这名海汉将领看似大大咧咧,十分豪放,但实则心思缜密,说话做事都极有目的,绝对不会浪费口水说一堆废话。
王汤姆想让李凒提供信息来避免误伤好人,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他其实已经做好了动武的准备,而且会顺便借着这个机会,除掉一些特定目标。至于哪些人是要重点关照的“危险人物”,王汤姆给了李凒一个点名的机会。
换句话说,这便是暗示李凒可以借着这个机会,以合理合法的手段除掉所有可能挡住他前进道路的人。
不管是朝廷高官还是王室成员,任何让李倧或他不便出手收拾的对象,在当下这种局势中,海汉人都可以毫不费力地安插一个谋逆罪名,然后让其从世间消失。
这样的对象有吗?不但有,而且为数不少。
从1392年李成桂取代王氏高丽建国算起,李氏一族统治朝鲜已有二百余年,氏族早就庞大无比,几乎每一代都会有若干试图染指王位的野心家,李倧自己便是实现了这一目标的其中之一。而在他登基后尝试推翻他取而代之者也不是少数,只是迄今为止尚无真正的成功者罢了。
但王室成员大多没有实权,只有一个领俸禄时才有用的头衔,就算想造反,其实也很难自行组织起足够的兵马和后勤支援,想要获得朝廷各部高官的认可更是难上加难。
所以真正的威胁,其实是那些潜伏在朝堂之上,表面上效忠王座上的统治者,暗地里却勾结串联,试图另行推出一位新统治者,以便让自己成为摄政大臣的阴谋家。
在李倧执政这十几年期间,不管是心怀不满的王室成员,还是野心勃勃的臣子,都一直在不断地涌现出来。李倧杀了不少,还流放了许多,试图以此来杜绝政变的传统在自己身上生,但这种尝试最终还是失败了。
李倧不是不知道有些人的野心,但站在他的位置上,也并不是想除掉谁就能除掉谁,有些人要是没了,可能会比他们活着时带来的麻烦更多。他需要这些人来保持各个派系的平衡,需要他们来治理国家。
但这样的平衡极难长期保持下去,在李倧还没能想出一个万全的处理之策时,他苦心维持的平衡便已经崩盘了。
李凒最近几年辅助父亲执掌朝政,自然也是见证了这些明里暗里的权力斗争,也大致知道父亲信任谁,讨厌谁,忌惮谁。在赶回国的途中,他就不下百次地在脑海中反复回忆了这些名单,琢磨到底是哪些胆大包天之徒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举。
而在此同时他也暗下决心,自己若是他日登基掌权,绝不可像父亲一样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只要现于己不利者,一定要尽早铲除,绝不可坐视其展壮大,直至尾大不掉。
但这种事要具体怎么做,李凒却没多少经验,他父亲杀的人流放的人,几乎都是公开跳出来造反的人,并没有传授给他什么厉害手段。要怎样找理由安排罪名除掉那些朝堂内外的隐患,李凒其实并无良策。
这或许也是他为何在听到王汤姆先前提出的条件后,没有作什么商量便答应下来的原因之一。今后有这样一个专门对付野心家的机构,或许并不是什么坏事。
但成立机构的事尚远,王汤姆似乎也不打算等到那个时候才开始对朝鲜王室和官场上的异己分子动手。只要李凒话,那么海汉军便会趁着这个平乱的机会,顺便就帮他把那些朝堂内外的麻烦人物一并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