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柞认为大明的崩塌其实已指日可待,如果海汉愿意出手,那么集海汉、安南、朝鲜、葡萄牙等国之力,加上福建许心素从内协助,至少瓜分大明东南地区不在话下。要是海汉愿意退让一步,与北方的满清约定一同出兵,那大明亡国基本就是板上钉钉的结局。而安南作为海汉的主要盟友,从这样的局面中势必也能分得一杯羹。
但海汉目前好像并没有这样的意图,甚至对安南向北蚕食大明云南广西地区领土的计划也是持反对态度。郑柞这次在三亚向海汉高层提出的瓜分两广地区计划,又是再一次遭到了反对,他其实不太明白,海汉一面在不断通过殖民手段占领大明沿海地区,从大明获取人口和财富,一面又要维护大明摇摇欲坠的统治,这样矛盾的做法到底是基于什么样的考虑。
郑柞昨天在游益汉的陪同之下,去参观了港岛南边的军事基地。海汉在港岛的驻军数量并不多,主要是以海军为主,据游益汉所说只有千人左右。郑柞虽然不确定游益汉报出的兵力是否打了埋伏,但想来应该也不会相差太大。
这支驻军的规模虽然不大,但其防区还包括了珠江口海域在内,以这么一点兵力就能控制住这么大一片海域,方圆几百里之内连海盗都没有,由此可见海汉在这里的积威之盛。
以郑柞的眼光来看,这支部队的性质与其说是作战部队,倒更像是一种武力象征,代表着海汉对这一地区的控制,而不是真打算要用这支部队去消灭谁。何况以今时今日的局势来看,这一地区应该也没有什么势力会主动与海汉作对了,那样做无异于是在自寻死路。
郑柞一门心思想的都是这珠江口和港岛的军事意义,而李奈和张金宝显然更倾向于关注这一地区的商业价值。船队进入珠江口之后,水面上的帆船明显增多了不少,除了一些打渔的舢舨之外,绝大部分都是往来于这一水域的商船和客船。
李奈向两人介绍道:“过去这沿河两岸多是荒地,不过近几年越来越多的人从内陆逃避战乱来到广州,一项生计便是到广州南边这些临河平原当佃农开荒。二位目力所及的地方,基本上都是最近几年才建设起来的种植园,其中大部分是海汉名下的产业。”
郑柞问道:“海汉国要在这里购地置产,只怕也得另寻掩护吧?”
“那是当然。”李奈点点头承认了郑柞的猜测:“这些土地都是以私人名义购入,然后由海汉下属机构统一进行开。其实地方官府也并不是不知道这些事,只是利益当先,谁也不肯主动戳破这把戏,就睁只眼闭只眼让海汉这般操作下去。等这类种植园和靠此为生的人多了,官府就更不敢管了,否则这成千上万的人失去生计变成流民,那广州地区势必大乱,到时候肯定会影响到官老爷们的乌纱帽。”
劳动力的缺口一直伴随着海汉的家史,而岭南地区近几年越太平,招募自愿到海外落脚的移民也越来越难了。不过相较海汉,大明境内的人力成本还是要低得多,所以海汉也开始反向投资,在珠江三角洲地区以私人名义搞了许多种植园和农庄,从本地雇人开垦农田。
海汉在珠江沿岸的这些种植园,与大明商人到海汉投资的种植园在种植项目上还是有着明显的差别。海汉自家境内的种植园多是以可做深加工的经济作物为主,产出回报较高,而在大明境内经营的这些农田,则基本都是种植最常见的粮食作物,经济价值相对就要低一些。
而且这些粮食在收获之后,大部分并不会运回海汉,而是就近供应给大明境内的粮商米行,以及满足佃农们的生存需求。这种做法在经济上能够获得的收益其实比较有限,海汉的目的也并不是要通过这些产业赚到多少钱,而是要设法以这样的方式来控制尽可能多的就业人口,然后再从这些人口中吸纳移民就会相对容易得多。
到海汉投资的大明商人们吃惯了大鱼大肉,自然不屑再回头喝这碗没什么油水的稀粥,所以对海汉在珠江平原屯田种粮一事,商人们并没有要与其竞争的念头。而地方上大大小小的地主,其经营规模还远不及海汉这种开模式的零头,产粮成本也要较海汉下属的农庄高得多,只要海汉这边不要带头下杀粮价就谢天谢地了,哪还敢与其竞争。
郑柞和张金宝都是次听说这些事情,李奈当下虽然说得不甚详细,但他们也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过去只知道大明商人在海汉投资开办了许许多多的种植园,但不曾想海汉居然不声不响地也在大明投资农业,而且这种差异化的经营模式,避免了与投资海汉农业的大明商人产生利益冲突,又达到了增加移民来源的目的,这样的操作大概也只有无所不能的海汉执委会才能干得出来。
当然了,这种操作方式并不是谁都能够效仿,除了需要投入大量资金,并拥有更为先进的农业技术之外,还得要有足以摆平方方面面的硬实力,否则就算经营的农田面积再大,那也只会成为有权有势者眼里的肥羊罢了。
所以即便广州官府知道海汉的这些小动作,那也只能对此装聋作哑,不敢公然插手干涉。至于由此所造成的隐形人口流失,官府其实不会太在意,毕竟如果没有海汉创造这些就业机会,那这些人很可能就会慢慢变成了治安隐患,官府反而得花更多的资源去化解。如果这些人日后愿意去投海汉,那也就由得他们去了,反正左右不过是一群泥腿子罢了。
郑柞忽然开口道:“如果今后有朝一日,整个广州,乃至更大范围内的地区,被海汉越来越多地控制了粮食供应,那左右广州民心岂不是易如反掌?”
李奈对这个大胆的假设并不避讳,依然平静地回应道:“海汉执委会如果想要左右广州地区的民心,或许根本无需等到那个时候,因为他们还有许多别的办法来收买人心。不过我认为他们未必想这么做,因为广州的动荡并不符合他们的利益。”
郑柞听到这个答复微微有些动容,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在找海汉高层沟通的时候,并没有真正考虑到对方在广东究竟有多少利益,而自己所建议的方式又是否真的符合海汉的利益。
对于广东这个地方,海汉并非没有兴趣,只是没有采取郑柞所提议的鲁莽手段,直接使用武力强占这一地区。海汉的做法显然更加平和,也更不容易刺激到地方官府采取抵抗措施,也就是所谓的温水煮青蛙。
海汉正在不动声色地逐步控制这一地区的关键资源,粮食可能只是其中之一,只要利用其在军事、商贸、金融等方面的优势,郑柞相信海汉要对付广州官府应该不在话下。但也正因为海汉在广东地区投入了大量资源进行经营,一旦目前的和平局面被打破,那海汉自身也可能会面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结果,而这显然不是执委会愿意接受的状况。
郑柞原本的提议,可以说完全没有考虑到海汉的真正利益,他认为只要将两广地区最富庶的地区交给海汉,那就可以换得海汉的合作,殊不知海汉其实早就在向这个方向展,只是所采用的办法有些特殊而已。
如果眼下所得的信息真如郑柞所推测的这样,那他也只能对海汉的高明手段道一声“服气”。这样的做法虽然看起来费时费事,但效果的确要比动战争要好得多,再说如果不用动战争便能达成目的,那就算是郑柞也愿意选择这种看起来有些复杂的方法。
越往珠江上游走,江面逐渐收窄,而江上来往帆船的密度也在不断增大,已经到了必须要放缓船速的程度。张金宝听说这里距离广州城还尚有二十余里,当下也是暗暗惊讶于广州的繁荣。
好不容易到了广州城外的江岸,只见这里的码头延绵数里,根本看不到上游的尽头在何处,岸边所停靠的船只大大小小足有逾千条之多,让郑柞和张金宝都是看得暗暗咋舌不已。
在郑柞的认知中,像儋州港、三亚港这样的地方就已经是极为繁荣了,可这些大港停靠的船只数量,似乎也还不及广州城外这珠江码头。
不过只要仔细观察一阵,也还是可以看出这里码头的硬件设施显然是无法与海汉治下的港口相比,而且船只大多体形偏小,多数并不是海船,而是以河流为活动区域的帆船。
“好热闹的地方,这一趟真是来对了!”张金宝看到眼前的景象大为兴奋,这广州城比他想象的还要繁华,而越是这种繁华的地方,用工需求应该也是越大,在这里开办分院,应该无需担心学生们的就业问题。
作为广州最大商家的福瑞丰,在这里自然也有专属的码头,停泊靠岸之后,郑柞和张金宝便看到岸边已经停有好几辆马车。张金宝已经不止一次乘坐过福瑞丰的专车,一看外形便能确定这几辆车也是从海汉订购的标准车型。
“我们从香港出之前,我便命人在当地了电报,告知抵达广州的大致时间,好让这边为两位分别备好住处。”李奈主动解释了为何有提前准备好的马车在此迎接。
两人连忙谢过李奈,他们来之前便已经知道,李奈会在考察期间代为安排他们的住宿问题,倒是不用他们抵达广州之后提着大包小包满街找旅馆了。
“我在城外为两位各准备了一处院子,作为两位在广州期间的暂住地。只是地方有些简陋,两位可不要太嫌弃。”李奈继续介绍自己的安排。
李奈说地方简陋,两人均是不信,这福瑞丰用来待客的地方,怎么可能会简陋,当下连道不会。
等到了地方一看,果然这李奈的话有水分。给张金宝一行安排的是一个精致小院,虽然只有两进,但却是按照江南园林的风格来布置,一步一景,十分漂亮。这边甚至已经备好了几名仆从,专门服侍他们起居。
而郑柞一行人比较多,幕僚、随从、护卫、厨子,加起来就有十几号人,安排的地方如果小了肯定就住不下。他们之前在香港逗留了一天,当时郑柞一行是包下了一间客栈的整层楼。
所以李奈为郑柞一行准备的院子就要大了许多,保证他们这些人能够全部住下来。同时还给他们准备好了大量食材,看样子是打算吃住行全包了。
对于这样周全的安排,张金宝和郑柞都很难有什么挑剔了,只能暗暗佩服福瑞丰做这些事情的细致,也难怪其能够成为广东地区的第一商号了。
他们有所不知的是,李奈早年间在三亚体验过迎宾馆的接待后,便建议李继峰在福瑞丰名下成立了一个专门的服务机构,负责日常接待外来宾客。为了达到更好的服务水平,李奈还特地把人送到三亚接受培训,以保证能够提供原汁原味的海汉式服务。
在广州修建三亚那种迎宾馆是不是太可能了,那样做实在太过招摇,但要在广州城外弄几处院子用来招待贵宾,对福瑞丰来说倒也不算难题。郑柞和张金宝入住这两处院子,便是专门用于接待贵宾的地方。
而李奈的接待工作并没有到此为止,晚间将由李继峰亲自设宴,为他们俩接风洗尘。
这放在本地来说,已经不是普通人能够享受到的待遇了。李继峰如今在广州的名望极高,要知道如今本地官员想跟他见面商谈事情,那也得提前预约时间才行了。至于能让李继峰设宴迎接的人物,那更是为数不多,一年都未必凑得出十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