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柳告假了,称病不来,顿时让奉常寺内等着看笑话的众人失去了兴味。
徐福淡然地处理着手边的卷宗,苏邑在他身旁,微微皱眉,忍不住道:“王柳实在输不起。”
“他总是要来报道的,我不急。”徐福合上手中的卷宗,压住了想要伸懒腰的冲动。时辰差不多了,徐福起身慢悠悠地走出去,厅中人多有打量他的,只是这些人眼里再也不敢掺上半分鄙夷和敌意了。
徐福在奉常寺中的地位登时噌噌地往上拔。
苏邑匆匆放下手中的竹简,也跟了上去。
有人虽然不敢明着得罪徐福了,但是对于苏邑与徐福走得这么近的行为,还是颇有微词的。
“上赶着跟人交好……这本领,我们是比不上了……”有人酸酸地说了句。
“说不定只怪容貌惑人呢……”又有人笑了笑,不过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很快就听不真切了。
徐福照常从奉常寺出来,然后内侍迎他上了马车,马车咕咚咕咚地动起来,徐福这才有空打了个呵欠,靠在马车壁上小憩,尽管如此,他也没忘记整理好衣摆,手脚放得极为规矩,相信就算有人突兀地掀起车帘,而他恰好准备不及,也能以这样高冷的姿态面对来人。他想得真是周到。
作为一个未来要成为国师的男人,就是要这样严格要求自己啊。
徐福闭上了眼。
过了会儿,马车突然停住了,徐福很敏感地从小憩中惊醒,他伸手掀起车帘,却见外面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那内侍正冲他弯腰道:“徐先生,请。”
徐福心中疑惑不已,甚至还阴谋论了一下,但是眼前的人依旧是从前那个内侍,这个时代也并没有什么人皮易容这么不科学的玩意儿,他不可能是伪装的,也不可能都过去这么久了,突然来坑害自己吧?
心中渐渐淡定下来的徐福,撩起衣摆,下了马车。
在他眼前的是一座森严雄伟的建筑,高门之上挂着“牢狱”二字。
徐福顿时就想到了自己刚到秦国时,才和秦始皇打了个照面,就被送进大牢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不知不觉中做错了什么?这是要再次把他弄进大牢去了?但如果是送他入大牢,也至于还专门用马车载他过来吧?
徐福转头看向内侍,企图从对方的面部表情得到点信息。
那内侍冲徐福笑了笑,“徐先生,里面请。”
请我进大牢,你还这么热情?徐福顿时说不出话来。
他抬起脚,正要往里走,却那黑洞洞的门内疾步走出一个人来,朝着徐福的方向躬了躬腰,“徐先生,王上已在里面等你。”
徐福心底立时松了一口气,原来只是秦始皇命人将他带到这里来啊,秦始皇要带他去见谁吗?徐福突然心念一动,莫非是嫪毐?
他跟着赵高走进去,那内侍则是留在外面,嘱咐门口把守的士兵些什么。
这条路窄且黝黑,两旁点着昏黄的油灯,只能隐隐照亮脚下的路,前方的景象难以望个真切,徐福也只能勉强走得平稳以致不摔跤罢了。
在黑暗的环境中,人总是很容易遗忘时间,徐福也不知道自己走了有多久,直到他们拐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起来,随之一片灯火通明映入了徐福的眼眸中。在那瞬间,徐福难以适应突如其来的强盛光芒,他不自觉地眨了眨眼,双眼很快蒙上了一层水汽,眼角还渗出了一点生理盐水。
徐福顾不上擦,反正总会干的。
他快步走上前,然后见到了被侍从和士兵拥在中间的嬴政。
嬴政面色阴沉,身体里似乎积着磅礴的怒气,只等一个时间点的到来便会喷出来。徐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那栅栏之后关起来的,正是衣衫脏污、形容狼狈,比街边乞丐的模样还要不如的嫪毐。从嬴政的命令宣达下来以后,嫪毐便遭受了不小的刺激。一个靠着性.能力才得封长信侯的男人,如今却是要被车裂而死,他将永远失去他引以为傲的资本,永远失去他所拥有的财富和地位,他的儿女也不再会被留下。
嫪毐惊恐惶然,日日求狱卒放他出去,甚至再度高呼他是长信侯,他不会死。
精神上和肉.体上的双重折磨,让嫪毐陷入了疯狂之中,他失去了理智,见到徐福走进这方天地以后,他甚至冲着徐福嚎叫起来,就跟疯病作了没两样。
见到嫪毐如今的模样,徐福不得不赞叹一声,秦始皇果真是好手段。当初嫪毐与赵姬如何带给他欺辱,如今他一个不落地还回去了。赵姬和嫪毐都是在面临最后胜利的时候,被秦始皇狠狠毁去了希望,让他们瞬间从云端跌落至谷底。他们得意到顶点的时候,也正是他们自我毁灭的时候,这足以令他们从此一蹶不振,再难重振。
赵姬被打到咸阳城外独居,她定然会担忧嫪毐与那个私生女的下落,她会担忧嬴政会如何处置他们。而嫪毐一直被关在牢狱中,一日不施车裂之刑,他便一日要活在这样的恐惧之中,光是这样恐惧,就足以将一个人逼疯了。
想来倒也算解气。
“嫪毐的嘴着实脏污不堪,你们上前给他洗一洗。”嬴政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感情来,牢狱之中,除了嫪毐疯狂大叫的声音,便安静再无一丝嘈杂之音了。
嬴政已经完全竖立起了他的威严,众人在他面前皆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他突然转过头,看向徐福,朝他道:“过来。”
徐福微微颔,二话不说就走到了嬴政面前去。
徐福很清楚,秦始皇在面对嫪毐、赵姬和吕不韦这三人时,他是很容易黑化的,自己能顺着便顺着他最好。
徐福还没想明白嬴政为何会让内侍将自己也请过来,谁知道下一刻嬴政开口就问:“可饿了?”
“……没。”徐福脸上清冷的表情一个没稳住就起了变化,他脸上飞快地闪过了惊愕之色。秦始皇怎么如今一见他,就问他饿不饿,他难道一不小心在王宫里表现得很饭桶吗?不不,这样可不好。这样会大大有损自身的出尘之气。徐福默默地忍痛暗道,大不了以后便少吃一些就是了。
嬴政点头,这才满意地扭转回去,眼神冷漠地看着嫪毐被两名身强体壮的狱卒按在墙面上,打了一桶水来,用瓢舀起来便往嫪毐脸上泼。此时已是入冬时分,那一瓢水泼在脸上的滋味,可想而知。
徐福听嫪毐出一声惨叫,整个人还贴在墙面上狠狠抽搐了一阵,然后才软倒在了地上。
“嫪毐,送你入宫做假宦官的人是谁?”嬴政冷冷地问。
嫪毐口中出呜咽的声音,狱卒揪住他的头,将他硬生生地扯起来,厉声道:“还不回王上的话?”
嫪毐何曾受过这样的罪?他没料到嬴政下手会如此之狠,此刻他却是连半点怨恨都不敢生出来了,他的心底只剩下了恐惧。嫪毐缩了缩,嗓音低哑,“……是、是吕不韦。”
嬴政面不改色地问:“此言可属实?”
“属……实。”嫪毐费力地回道。
“可有依据?若是没有依据,届时吕相说你污蔑于他,那寡人该如何是好?”
“有、有依据,我门下有一舍人,叫尉易……他便有……有我与吕不韦……来往的……依据……”
嬴政满意了,再次转头对徐福道:“嫪毐曾侮辱过你,你可还有话要拷问嫪毐?”其实他的大意就是,有仇报仇,有怨抱怨,抓紧时间,快来!
徐福回想了一下。嫪毐用目光调戏过他,轻视过他,鄙夷过他,后来又在加冠礼上称呼他为贼人,嫪毐的举动也差不多是要将他置于死地了。仇怨也算挺深的了!不过想一想还有个车裂等着嫪毐,嫪毐死的时候,还会变成真正没有那玩意儿的阉人。于是一下子,徐福也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可惩治嫪毐的方法了。
见徐福微微蹙眉的模样,嬴政似有似无地轻叹了一口气,“你心善。”
嗯?
嗯?你说什么玩意儿?
徐福有点茫然,完全没想到话题怎么突然又扯到他善良不善良上来了。谁眼瞎会觉得他心善?
眼瞎的嬴政厌恶地看了一眼嫪毐,“将他带下去。”
嫪毐陡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剧烈地挣扎了起来,正要大喊大叫之时,却被狱卒堵上了嘴,于是只能呜呜咽咽,语不成声。
他直接被狱卒拖了出去,嬴政眼神冷漠地看着嫪毐被拖走的方向,淡淡地问:“人都捉齐了?”
赵高微微俯身,道:“都齐了。”
“那就把那个尉易找出来吧。”
“喏。”
嬴政说这些话的时候,丝毫没有要避开徐福的意思,徐福心中隐隐有几分激荡,秦始皇如此行事,是不是代表,已经将他纳入身边的圈子了呢?但是再一想到,知道得越多就死得越快,徐福心中又稍微有一点忐忑。秦始皇应当不会如此对他吧?
赵高先与狱卒一行人走了出去,而后嬴政才带着徐福和其余侍从,慢慢往外走。
“可解气了?”嬴政的声音突然在黑暗的走道上响起。
“解气了。”对于堂堂秦始皇这样过分的关心体贴,徐福总觉得有一些别扭,但嘴上他还是回答得很诚实。秦始皇如此惩治嫪毐,的确不是一般的解气啊!
出于礼貌,徐福还回关心了一下嬴政,他也用与嬴政如出一辙的语气问道:“王上可觉解气了?”
嬴政语气略略轻快地说了一句,“寡人也觉解气了。”
他们穿过了走道,渐渐走到了门口,外面的光落在嬴政的脸上,徐福不经意的一个侧目,却瞥见嬴政脸上阴沉的表情,哪里如他语气那样有半分松快?
他们跨出了门,漆黑的牢狱被甩在了身后。
徐福再转头去看时,嬴政脸上又恢复了平和之态,一点之前的痕迹都再难看出来。
嫪毐不知道被带到哪里去了,但是徐福估计应该是被拖去行刑了。徐福闭上眼略略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
“要去看吗?”嬴政突然又问道,估计是刚好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
“不用。”徐福说完,又补上了一句,“恶心。”车裂的画面肯定不会好看到哪里去,胳膊腿儿都分家了,那能不血流成河吗?肯定连个原模样都辨不出来,为了避免恶心得他吃不下饭,还是不要去看了,最好秦始皇也不要一时兴起,决定去观个刑。
幸好,听见徐福这么说,嬴政就相当干脆地点了点头,命内侍撩起马车的车帘,让徐福先上去了。
随后嬴政也跟着上了马车,狭隘的空间里顿时就剩下了两人。
方才牢狱之中血腥气太重,而且因为空气不畅,显得有些憋闷,憋得久了,徐福总觉得头有些泛晕。他抬手揉了揉额角,想要靠在马车上,但是随即想到身旁还有个秦始皇坐着,徐福就不得不绷直了身体。徐福倒是忘记了自己与嬴政同床共枕那么久,气质早在他向嬴政使出一记扫堂腿的时候,全、没、了。
疲乏未消,又添头晕,徐福强撑着坐直了身体。
车轱辘咕咚咕咚在地上转动而过,马车摇摇晃晃,晃得徐福的头越沉重,不知不觉间,他的双眼就变得朦胧了起来,眸子上就跟蒙了一层雾似的。
嬴政原本正沉浸于思考之中,良久之后,他突然一扭头,就瞥见了徐福正襟危坐,双眼却仿佛要地滴出泪来的模样。
没等他开口问徐福,马车猛地顿了一下,徐福之前身子绷得太直,这一下来得太过猝不及防,他直直就朝着嬴政撞了上去,嬴政立刻伸手去揽他,徐福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什么昏昏沉沉的感觉都被惊走了,他双眼微微瞪圆,一手撑住车壁,绕开了嬴政的头部,避免了生他直接撞在嬴政头上的惨案。
马车之外响起马儿惊啼之声,随即还有人高声呵斥的声音。
徐福心中暗沉。
谁这么大胆子?连秦王的马车也敢惊!
“徐福,撞到了吗?”见徐福半天没有动静,嬴政不得不出声。
徐福低下头来,才惊觉自己的姿势竟然有些奇异……
他单手撑住车壁,一只手按在嬴政的腿间,半个身子都趴在了嬴政的肩上,额头还不慎撞了下车壁,那瞬间,惊吓多过疼痛,所以段时间内他没能注意到自己撞伤了额头。
嘶!
太疼了点儿。
怎么不小心磕一下,撞得这么疼?徐福皱了皱眉,直起身子,正要收回手,突然间,他现了一件很惊骇的事。
他好像……把秦始皇……壁咚了?
“徐福?”见徐福还是没有动作,嬴政拔高了声音,他抬手抓住徐福的手臂,将人从肩上扯了下来,徐福浑身力气都没了,四肢有些软,他的绵软无力地坐在了嬴政的面前,嬴政眉头紧蹙,声音沉稳有力,“何处伤了?”
“额头。”徐福微微拧眉,语气虽然是淡淡的,“只是不小心擦挂了一下,怎么觉得异常疼痛?”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的内心有点日狗。
嬴政原本皱着的眉一下子就松开了,他抬手撩了撩徐福额前的。
还是上次撞伤的那个位置,又青了。
“想来是你额头更为敏感吧。”嬴政面不改色地说着瞎话。
徐福当然想不出个究竟来,他点点头,也装作面不改色,刚刚他什么也没有对秦始皇做,随后坐了回去。
只是难得的安宁,都没有人肯让他们享受一会儿。
马车外有人高喝怒斥赶车的内侍。
内侍气极,问那人:“你们冲撞了我们?怎的还如此嚣张?”
那人笑道:“你可知你如今辱骂的是谁门下之人?”
徐福一边漫不经心地揉着额头,一边在心底吐槽。这等经典句式,“你可知我是谁”“你可知我XX是谁”。放在秦国时,倒也通用。这样的文化是果然是流传千古啊。
马车里坐着秦王,秦国上下谁又能盖得过秦王去?内侍当然不会怯弱分毫,当即冷冷讽刺道:“我管你是谁?还不让开!”
对方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不识好歹”,当即责骂道:“这是我们昌平君府上的车驾,尔等竟敢让我们为尔等让路!好猖狂的口气!”
昌平君?
不认识。
徐福只觉得这个称呼听起来官爵很高的样子,不过最高的人此刻就在他身旁呢。
嬴政的脸色沉了沉,也不再掩饰,当即上前撩起车帘,目光如炬地看向挑衅的那人,冷声道:“昌平君何在?”
如今上了那么多朝,谁还能听不出秦王的声音?那昌平君日日上朝时,与嬴政十分接近,现在一听见这道嗓音,当即就掀起帘子,露出后面一张面带笑容的脸来,“冲撞贵人,这边请。”
昌平君当即一鞭子抽在那下人身上,赶紧命人驾着马车让出路来。
嬴政始终都一言不,只是等马车驶离的时候,他才回望了一眼那昌平君。徐福敏锐地注意到,嬴政的目光微沉。
这个昌平君历史并不怎么出名,至少徐福是没有太大印象的,他自然也不知道此人跟秦始皇关系如何了。反正这些了解与否也并无大碍,他只要知道最后历史的胜者是秦始皇就够了。
马车渐渐驶得远了,嬴政的脸色才慢慢缓和了。
就在徐福以为嬴政心中还暗自憋着一股火气时,却又听嬴政道:“快些回宫。徐先生必是饿了。”
徐福:“……”在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话题又生了什么样迅疾的变化?
*
日薄西山,由赵高从旁监管,嫪毐被押解上了刑场。
嫪毐原本还浑浑噩噩的表情,在见到刑场之上那几名彪形大汉时,他的脸色登时就一片惨白,双眼瞪得如同铜铃般大小,被堵住的嘴还流出了涎液,面孔都随之变得狰狞了起来。
刑场上的人见着这位昔日的长信侯,连连摇头。
瞧这模样,那里还有半分往日威风?
有人笑道:“听闻嫪毐有一绝技。”
“哦?什么绝技?”旁人问。
“他那物可以转动车轮而毫无损,正巧今日也让我们领教一番,他那物究竟如何坚硬。”说着那人便命人拿来了绳索。
嫪毐听见这番对话,脸色竟是隐隐泛着青灰之色,他被吓得险些厥过去。但他终究还是清醒着的,有大汉扒去他的裤子,随后冷笑一声,用那绳索将他套牢,四肢、脖颈、那物……都没有落下。嫪毐的身体微微抽搐起来,旁边的人抽走了他嘴里的布,随后赶了六马驾车而来,再将绳索系于上。
嫪毐已然抖成了筛子。
他口齿不清地喊道:“我……我乃秦王假父!我乃秦王假父!我乃……”
马儿被抽了一鞭子,嘶叫一声,立刻朝不同方向撒足狂奔而去,刑场之上连惨叫声都未响起,嫪毐口中最后的嘶喊戛然而止。
时九年,长信侯嫪毐施以车裂之刑。
不久之后,赵姬病重,命宫人前赴咸阳宫求见秦王政。
*
嬴政很久未能再入梦,原本应值得欢喜的事,偏偏却让他隐约感觉到了一丝怅惘。又逢夜时,嬴政闭眼入眠不久,却察觉到身边的人突然坐了起来,嬴政也当即睁开了双眼。
徐福坐在床榻之上,被子从肩上滑落,坠在腰间,更衬得他只着里衣的腰不盈一握。
他的脸色微微白,脸上的表情有些漠然。
“被魇住了?”嬴政低沉的嗓音在黑夜中响起,起到了一定的抚慰作用。
徐福将思绪从自己的世界中抽离出来,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被魇住了,身为本领高强的术士,他怎么能被魇住呢?徐福摇头,微微蹙眉,偏了偏头,看着嬴政问道:“隐约闻见哭声,扰得我不能入梦。”
黑夜之中,徐福的眸子熠熠生辉,深深印在嬴政的眼眸之中,嬴政转头叫了一声,“来人。”随后便真的有宫人赶紧到床边来了,点燃烛火,躬身道:“王上。”因为扶苏还在榻上熟睡,宫人不得不压低了声音。
“外面何人哭泣?”
徐福闻言有些惊讶,嬴政这么快就问了?嬴政就不担心那只是他的错觉吗?不过随即一想,秦王么,可以随意任性。他询问宫人,那是理所应当的事。
宫人面露难色,“从咸阳城外来的那两人。”
徐福更惊讶了,原来外面还真的有人在哭啊?他就说,怎么一闭上眼就总觉得有嘤嘤的哭声在耳边萦绕,闹得他惊了个梦,差点就在秦始皇面前失了仪态。
嬴政面色不改,“将人驱到一旁去,若是再扰了寡人休息,便将人赶出咸阳宫。”
“喏。”宫人忙出去了,等走到寝殿外之后,那宫人便立刻板起了脸,“两位请到一旁去哭吧,连夜哭倒在王上寝殿外,算是怎么回事?若是再扰了王上,便教你们好好尝一尝教训。”
其中一名宫女哭得妆容都花了,“求见王上,求见王上啊!太后病重,求见王上一面!”
“王上早安排了侍医随侍,尔等如今到咸阳宫中来又欲如何?把他们带走!”宫人冷着脸吩咐一旁的内侍。
膀大腰圆的内侍立刻将人生生拖走了。
“王上!王上!太后病重啊……”那两人的声音渐渐地便远去了,再也听不真切。
过了一会儿,天上还下起了雨来,将那两人浇了个透,他们哭坐在雨中,脸上神色越绝望,他们知道,他们跟着赵太后,便再也没有回到咸阳的机会了……他们从此彻底脱离了秦国最尊贵的地方……
曾几何时,赵姬初为太后,何等风光?再看如今,被弃于别宫中,再不能回咸阳城,儿女皆不在身侧,只余下偌大凄清的宫殿和神色麻木的奴才们。
正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
天气入了冬,便愈寒冷起来,徐福晨起时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但是为了维持风度,哪怕是僵着脸,他也要装得无畏地起床更衣,洗漱过后,便冷着一张脸去用早膳,之后又有内侍赶着马车送他去奉常寺。
到奉常寺的时候,徐福脸色冰冷,那称病不来的王柳终于露了面,王柳刚与徐福的神色对上,就不自觉得往后退了半步。
徐福身上气势似乎更甚从前了!
其实这个想法并不只王柳才有,其他人也不自觉地生出了这样的想法,他们竟然隐隐觉得不敢贸贸然与徐福对视。
这些人殊不知,徐福脸上表情冷漠更甚从前,不过是被冻的罢了。
徐福行至位置旁坐下,翻动了一下竹简,却觉得手冷得厉害,徐福不太高兴,冬天一冷起来,他就浑身不爽。于是他抬头看向王柳,“去为我点个火盆来,再为我倒杯热水来。”
徐福的眼神威慑力太强,王柳一时间受了蛊惑,不自觉地拔腿就往外走,等他都跨过门槛了,王柳终于回过神来,想起支使他的正是此生仇敌!王柳哪里还肯再为徐福去点什么火盆?他顿住脚步,没有动。
正巧此时苏邑手里捧着一个玩意儿进来,他快步走到徐福身旁,跽坐而下,随后将抱着的手炉放在了徐福的桌案之上,“用这个暖手?”
徐福抬手碰了一下,烫得要命,比起后世完善的手炉,这个自然显得粗糙了不少,不过至少也能制造一点暖意。
徐福将手炉拉得近了一些,热气便扑面而来。他头也不回地道:“王太卜那便只为我倒杯热水来就是。”
王柳暗自咬牙,恨恨地看着苏邑,这小人!竟是抢走了他的活计,费尽心思讨好徐福!一定是被徐福皮囊给迷惑了!一定是!王柳十分不服气,转身出了大厅,便寻来几人,嘱咐道:“去烧个火盆来,要烧得极旺的。”吩咐完之后,王柳又转身去捧了盏热水。难道他还会比不过苏邑这样的小人吗?
王柳如此想着,便将那盏热水捧到了徐福的面前,他将杯盏往徐福面前一放,神色倨傲地看着苏邑。
苏邑并未能领会王柳眼中的不屑与敌意,他原本就不太瞧得上王柳,只是以前相安无事,所以很少与王柳来往,后来王柳执意与徐福比试,苏邑这才与王柳站在了对立面上。他既然厌恶王柳,当然不会与王柳对视,所以他当即就将头扭了回去。
王柳心中暗自憋闷,决心等那火盆拿上来,一定要将苏邑比下去。
于是王柳就跟个桩子似的,站在了徐福的身后。
徐福翻阅了一会儿竹简,突然抬起头来,“你挡住我的光了,麻烦挪一挪。”徐福很不喜欢看书时被打扰到的感觉,语气就难免带上嫌弃之味。
王柳心中顿时更为憋闷,他拉着一张脸,往后退了退。
原本王柳是恨不得再也不来奉常寺的,只因为他平日里都是出尽风头,但自从徐福来后,他便是丢尽了脸面,徐福又那样羞辱于他,他又怎么能自己送上门来讨羞辱?偏偏他家中人严令他身体痊愈之后,必须要回到奉常寺中。他的本事不弱,若是能通过这条路,获得王上的青睐,岂不妙哉?
家人又岂知,王上如今恐怕是多看他一眼都嫌!
王柳心里苦,还不得不送上门来被徐福羞辱。
有人端了火盆进来,王柳见了,双眼微亮,连忙指挥那人将火盆放到徐福身旁来。
在厅中坐了一会儿,徐福的身体也渐渐暖了,突然间身边就像降落了一只火球一样,让他感觉自己瞬间被轰熟了,徐福眯了眯眼,身子不自觉地侧了侧,等他扭转身来,才注意到自己身旁被搁了一个大火盆,火盆之中的木头燃得正旺。
“你做什么?”徐福沉声问王柳。
“给你取暖。”王柳心道,我这比起苏邑,更要厉害许多吧?
苏邑站起身来,沉着脸叫人来将火盆端走。
王柳不服,连忙道:“苏邑,你可是嫉妒我?”
徐福:“……”这王柳修养一阵,是不是脑子修养出毛病了?做起事来,如同脑部有疾一般!
“我何须嫉妒你?王太卜,这火盆燃得过于旺,会点燃桌案、点燃竹简,你难道不会动脑子想想吗?”原本心中对王柳就多有不满,平时少言寡语的苏邑忍不住喷了王柳两句。
王柳懵了懵,憋屈地咬咬牙,“搬下去。”
于是那火盆又被搬了下去,最后徐福面前还是只摆了那个小手炉,王柳看得眼冒火光,顿时觉得苏邑一定是蓄意与他作对!实在可恶!他眸光转了转,看见徐福端起他之前送来杯盏,往嘴边松了松,抿了一口温水。王柳心中这才觉得舒服了,苏邑有手炉又如何?我有热水!
王柳转身走开,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等坐上去一会儿之后,旁边的人小心地碰了碰他的肩,“柳这是当真打算认输了?”
认输?认什么输?王柳脑子里转了个弯儿,陡然想起,自己方才的举动,那不正是做了徐福的仆人吗?!
王柳呆愣愣地坐在那里,如遭雷击。
旁边的人收回手,心底嗤笑。王柳果真是刺激过大。想来,徐太卜的本事,恐怕的确不小……
许久之后,徐福收起竹简,苏邑忍不住问他:“徐太卜如今还是住在王宫之中?”
“是,如何?”徐福将竹简放回去,然后坐回去,脑子里默默地记住了方才竹简上记载的内容。这个竹简实在有意思,上面竟然还有炼制长生药之法,还有修道之法。看起来颇为玄幻,但就当做故事书来看也不错。重生穿越之事都能有,也不知道长生不老药是否真的有?人又是否可以真的修道以求飞升?
“邑忧心恐有人于背后言徐太卜之不是。”
“他们能说我什么?”徐福漫不经心地问。
苏邑心中担忧不已,却不好直白而言,只能迟疑道:“说你与王上……”
“嫉妒我与王上君臣相得吗?”徐福满不在乎地站起身来,“今日便至此了。”说着他就要从厅中离去。天气越寒冷,徐福决定他要仗着官职比较高,早退了!
他可不管那些人会如何说他,他若是与秦始皇打好关系,千年后,说不定他也能被载入史册,成为大秦王朝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想一想,便觉得心中豪情万丈。
苏邑先是傻眼,随后才一拍膝盖,道:“是我俗人了……徐太卜高洁,自是不将这等污浊之事放在眼中的。他本未做过,又怎会为外物所影响呢?”苏邑心中又连连惊叹几番徐福之高德,心中的崇拜与敬服噌噌翻倍。
*
王座之上,穿着黑色冕服的秦王,容貌越坚毅沉稳起来,他静坐于桌案前时,堂下的诸位大臣都不自觉地紧了紧身上的皮。
吕不韦脚步稳稳地从殿外踏进来,先向嬴政行过礼,而后便向嬴政汇报清扫嫪毐余党的事宜。
嫪毐已除,在有些人眼中,身为秦王仲父的吕相应当又要恢复到过去春风得意的时候了。当然,身在朝堂之中的,更多人却是双眼明亮的,他们不敢再与吕不韦来往过密。哪怕是吕不韦在汇报完之后,听上去好像立了极大的功,他们也不会再像往日里一样,主动站出来夸赞吕相,并为吕相请功了。
早朝散去后。
嬴政留了吕不韦于宫中用饭,吕不韦并未推迟,他也想借机试探一下嬴政对他的态度。
嬴政带着吕不韦到了偏殿,刚好撞上早退的徐福。
两人踏进殿来,就看见了徐福着一身白色常服,丝披散,拥着一件宽大衣袍,随手勾着火盆中燃烧着的木头,火光之中映衬出他那张精致的脸。
徐福听见脚步声,不由得抬起了脸。
嬴政总觉得自己从徐福的眼底窥见了几丝温柔缱绻,他心底隐隐有些不快,竟是觉得有些不乐意让身后跟随而来的吕不韦也见到如此景色。
徐福第一眼见到嬴政的时候,原本正要开口与他说话,却猛地看见了嬴政背后的吕不韦。
徐福四肢僵了僵,但随即他又恢复了镇静。担心什么?吕不韦很快就要被秦始皇驱逐了。
所以徐福的目光只是淡淡地从吕不韦脸上扫过,然后就十分自然地走到围屏后去了,见到如此一幕,吕不韦登时也将从前的记忆串连起来了,原来以前他与嬴政说话时,那个少年也常躲在围屏后的!
吕不韦心中登时被掀起了火气。
昏庸!无能!
竟是如此宠爱一个少年!不分轻重!
吕不韦看向嬴政的目光不自觉地带上了责怪之色,不是吕不韦到了这个关头还不懂得收敛自己,而是某些习惯是在长年累月中养成的,又怎么是一时间便能改过来的?赵姬、嫪毐也是如此,当权势握在手中已经成为习惯,他们自然变得大意,变得不将嬴政放在眼中。
嬴政装作看不见吕不韦的目光一般,先到桌案前跽坐而下,压下心中微微泛动的涟漪,这才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此次辛苦吕相了,不过寡人尚有一疑问,需要吕相为寡人解惑。”
吕不韦稍稍放下心来,看来嬴政还没有要拿他开刀的意思。
“王上请说。”吕不韦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嬴政这个年纪的人,能问出些什么有见地的问题来?
嬴政从宫人手中接过杯盏,慢悠悠地喝了口热水。
吕不韦看着他摆尽了秦王的架子,心中稍有不悦,以前嬴政可不会如此行事!想来定是在加冠礼后,认为自己手握大权,翅膀硬了可以飞了!简直可笑……吕不韦心中有些轻视,但面上却没显露出来,而是耐着性子等待嬴政问。
嬴政将杯盏放在桌案上,出清脆的碰撞声。
徐福在围屏后,不由得往前凑了凑,偷听。
“嫪毐死前,向寡人招供,将他伪装成阉人送进宫来蓄意谋害寡人的,便是吕相。吕相可有话说?”嬴政陡然抬起头,看向吕不韦的目光锋利如刀。
吕不韦脸上的笑容陡然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