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焦灼的气氛中,萨克埃尔目光灼灼地盯着瑞奇:“但这从来没得到过确认。”
瑞奇沉默了一阵。
“噢,有趣。”
瑞奇对望着刑罚骑士的双眼,露出笑容:
“哪一位国王?”
对方意味深长的目光前,萨克埃尔果断摇头:
“我不能说。”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
在地板的颤动声中,瑞奇突然回头,似有深意地瞥了一眼泰尔斯。
把后者吓了一跳。
但瑞奇最终还是转过视线,回应刑罚骑士的话语。
“守望人,你对恶魔了解多少?”
“你又对我了解多少?”
萨克埃尔愣了一下。
“来,告诉我,也告诉你的王子。”瑞奇笑道。
萨克埃尔古怪地瞥了泰尔斯一样。
“在星辰,长久以来跟你们这些存在打交道的,都是落日神殿以及王国秘科。”
泰尔斯微微动容。
“根据落日神殿的说法,你们无法以真身入侵现世,你只能附身于人,把现在的身体当作容器,抑或你迷惑了精神,只能通过你信徒的口说话,”萨克埃尔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瑞奇:
“但无论如何,你现在的形貌只是假象,你的根扎在地狱之中,这就是你身受致命之伤,却不曾消亡的原因。”
附身……迷惑……
泰尔斯忍着心底的惊愕,消化着新的知识。
瑞奇抚摸着自己的下巴,挑起眉毛。
“有趣,”灾祸之剑的领点头道:“还有吗?”
萨克埃尔沉默了一会儿。
“根据秘科的记录,除去意识之外,你们还能通过‘污染’现世,”萨克埃尔死死盯着瑞奇受过伤的部位,咬牙道:
“被你们污染的血肉有着常理无法解释的异常活性,你活在你的每一寸身体,每一丝精神里,除非遇到天敌,否则重生不尽,永不消亡。”
污染。
泰尔斯想起了什么,不由得小脸一白。
“天敌?”瑞奇的兴趣似乎被这个新的词勾住了。
萨克埃尔依旧端详着瑞奇的表情。
“各大神殿里经过祭祀们祝祷的武器,拥有神灵的力量,能对你们造成不可恢复的伤害。”萨克埃尔轻声道:
“此即所谓‘神前幻灭’。”
神殿。
泰尔斯想起自己与落日和皓月神殿的几次交集,但都是不太愉快的回忆。
“但你一定有某个目的,不是么?”
萨克埃尔死死盯着瑞奇:
“《落日教经》里写着,恶魔现世,必有所求。”
“那么,你从地狱而来,想问出断龙者的真相……究竟是为了什么?”
瑞奇生生一愣。
过了一秒。
“哼哼,”瑞奇弯起嘴角,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泰尔斯和萨克埃尔或疑问、或清冷地看着他。
瑞奇终于笑够了。
他抬起眼来,语气神秘:“所以,你对神灵与恶魔,对天国与地狱的了解,是从支持璨星称王,从而成为星辰正教的落日神殿来的,对么?”
泰尔斯神经一紧。
萨克埃尔紧抿嘴唇,不言不语。
只见瑞奇向后靠上石台,似乎颇为惬意:
“你知道,在明神教会分裂之前,最原始的、未经修改的《明神圣敕》会告诉你,遥不可及的天上与地下,有太阳与狱河相对,一者为万物之源,赋予生机,一者为万物之终,埋葬死亡,二者平等共存,一切都是自然而然,自有规矩。”
《明神圣敕》。
泰尔斯心中一动,想起来塞尔玛曾经对他讲过这些宗教里枯燥的创世神话。
“但到了帝国时代,教会里势力最大的圣日派教徒,以及他们奉为圭臬的《圣日至训》就开始说太阳是美好的,神圣的,仁慈的。唯有信仰神灵尤其是信仰圣日、受神庇佑的人,死后才能升天,进入神的国度,不受折磨。”
瑞奇眼神一寒:
“相反,狱河则是恐怖的,可怕的,残酷的,有罪的灵魂才会通过狱河,落入恶魔掌控下的地狱,永受煎熬。”
“从那时起,明神教会里自诩正统的圣日一系就开始掌权,为了争取他们主神的青睐,为了证明圣日才是‘明神继承者’的说法而争相表现,头破血流,对内争权夺势,重开裁判所,对外打压外神,迫害异教徒。”
瑞奇轻哼一声:
“而讽刺的是,到了圣日衰落分裂的今天,看看《曦日教典》与《落日教经》,他们开始争辩的,已经变成一天里不同时期的太阳何者更为神圣?曦日与落日究竟是血亲还是夫妇?”
瑞奇语气讽刺地摇头嗤笑:
“呵呵。”
瑞奇直起身子,冷冰冰地盯着萨克埃尔:
“而你就拿这些教会告诉你的,这种每个时代都变换一次,每个版本都扭曲一次的记载……”
“当作真相?”
萨克埃尔狠狠皱眉。
“所以真相是什么?”
刑罚骑士不知不觉提高了音量:
“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但瑞奇却突然竖起一根食指,止住了萨克埃尔的话。
“你刚刚说,星辰历史上的某位国王,是么?”
瑞奇脸上显现出神秘的微笑,让泰尔斯莫名颤栗,想起前者曾经的黑色尊容。
“巧了,我也有个国王的故事。”
泰尔斯和萨克埃尔对视一眼,齐齐一怔。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苍莽无边的诸王纪时期,世上也曾有一位伟大的君王。”
“他战功赫赫,英明睿智。”
瑞奇的语气混杂了脚底平台低低轰隆的摩擦声中,在空旷昏暗的空间里,更显得诡异。
“有一天,一头恶魔拦住了君王的去路,它说:‘英明的君王,请接受我的帮助,我将助你征伐天下,明辨忠奸。’”
瑞奇笑容不减:
“君王何等英明,他丝毫不为所动:‘恶魔,我知道你的把戏,你不过想要毁灭我的王国。’”
“恶魔恼羞成怒,袭击了君王,但君王的力量与军队强大无匹,君王的智慧与谋略深沉似海,很快,恶魔和它的爪牙就被打败,身陷牢狱。”
瑞奇的语气越诡谲,让泰尔斯的心不知不觉地揪紧。
“恶魔吓得瑟瑟抖,在牢中哀求:‘求求你,伟大的君王,我可以为你提供更强大的力量,否则你无法征伐天下’。”
瑞奇勾起嘴角,望向泰尔斯,让后者心中凛然:
“‘我自可征伐天下,不需要你弱小的帮助,’君王英明地拒绝它,‘恶魔,我知道你的把戏,你不过想要毁灭我的王国,但在我的力量面前,你根本一无是处。’”
“君王征伐天下,但他战功所至,哀鸿遍野,大军过处,血腥遍地。很快,人人都开始反对他的征伐。”
“君王想起恶魔的话,羞恼不已,于是来到囚牢,折磨恶魔。”
瑞奇吸了一口气,他的话在继续:
“恶魔吓得瑟瑟抖,在牢中哀求:‘求求你,不要折磨我,我可以为你提供更睿智的建言,否则你无法明辨忠奸’。”
萨克埃尔的眼神凝固了。
“‘我自能明辨忠奸,不需要你愚蠢的建言,’君王英明地拒绝它,‘恶魔,我知道你的把戏,你不过想要毁灭我的王国,但在我的智慧面前,你简直蠢笨如猪。’”
“君王回到朝上,施展手段,他压下反对的声浪,重获战争的支持,但某一天,忠于他的将军在出征后齐齐哗变,背叛君王。”
“君王想起恶魔的话,后悔不已,于是来到囚牢,询问恶魔。”
泰尔斯预感到这个故事的走向,深深蹙眉。
“‘该死的恶魔,来吧,我将接受你的帮助!’君王怒道。”
下一秒,瑞奇抬起头,在已经恢复正常的左眼里闪过一丝黄光:
“‘但我已经毁灭你的王国了啊。’恶魔笑着说道,消失在眼前。”
“而君主只能无力地跌坐在地上,直到叛军打破他的王宫,毁灭他的王国。”
瑞奇说完了他的故事,看着泰尔斯,留下几声意味深长的轻笑。
这让少年尤其心寒。
这个乍听之下像是童话的故事……
“哼,”可是萨克埃尔却毫不买账:
“听上去像是个祸国殃民的昏君,被穿凿附会地安上恶魔的由头。”
瑞奇不以为意地摇头,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意思。
“你知道,湮灭君主的仆役们,它们最娇气奢侈了,偏好迷惑帝王将相,附身高门权贵,在幕后的低语与呢喃间见证死亡与混乱,大部分情况下,哪里有它们,哪里就有战争。”
“而无限君主的信徒,它们是一群戏迷,最喜欢的演员就是各大神殿里信仰坚定的教徒们,哦,它们永远看不厌这些演员在人生的舞台上,在它们的引导下信仰崩溃,最终背叛渎神的戏码。”
瑞奇看似随意地说着几个泰尔斯没听过的名词。
湮灭君主。
无限君主。
萨克埃尔终于肃穆起来,凝重地看着瑞奇:
“所以你不属于以上两位君主,而是另外五者的爪牙。”
瑞奇失声而笑。
“是啊是啊,地狱有七重,所以主宰地狱的君主也只有七位,是么?”
瑞奇敷衍地道:
“让我猜,你从哪儿听来的?落日神殿?王国秘科?”
他随即摇了摇头:
“哼,凡人。”
听着他们的对话,泰尔斯死命眨了眨眼。
没错,在龙霄城的时候,他也读过不少宗教的著作,但是地狱,但是恶魔……
“但你知道吗,死寂君主有一群最为粗暴的宠儿们,它们喜好污染实力高强的战士和意志坚定的士兵,因为他们能最快捷地品尝血腥和暴力。”
瑞奇看着萨克埃尔,眼神带笑:
“比如你这样的。”
那个瞬间,刑罚骑士一愣。
但瑞奇还在继续:
“它们喜欢折磨人的意志,挑战人的限度,享受人的痛苦。”
“比如,它们会给某些多年监禁的囚犯展示无边无际的幻象,以及最为想念的过去,甚至,最放不下的人。”
“它们会勾出他心底最大的悔恨,最剧烈的痛苦,最糟糕的噩梦,让他们以为自己疯了。”
随着瑞奇蛊惑而意有所指的话,萨克埃尔彻底僵住了。
只听瑞奇刻意地道:
“但它们却能在不知不觉中混淆他的神智,扭曲他的心灵,为某个已然松动的禁忌信念加上最后一根稻草,从而主导他出狱后的行为。”
“而这种神智不全,偏偏能带动无数血腥的战士,就是死寂君主宠儿们的最爱……”
“够了!”泰尔斯打断了瑞奇的话。
王子望着萨克埃尔恍惚的神情,怒气冲冲地对瑞奇道:
“别再胡扯了!”
萨克埃尔深吸一口气,回到现实。
“当然,恶魔在胡扯,”瑞奇似乎丝毫没有被泰尔斯的无礼触怒,他只是靠回了自己的石台,幽幽道:
“那位国王,也是这么以为的。”
泰尔斯顿时语塞。
“小心了,殿下,别妄自揣测恶魔想做什么,也别以为能比恶魔更聪明,更别以为能比恶魔更强大,”瑞奇冷冷地看着远方的墙壁渐渐下滑:
“因为你问出口的时候……”
瑞奇扭过头,一对冰冷的深目直视泰尔斯:
“它就已经成功了。”
一旁的萨克埃尔沉默不语。
泰尔斯看着他的双眼,欲言又止。
“恶魔永在,”瑞奇似笑非笑:
“只是恶魔不语。”
“诸神知晓,”瑞奇轻哼着,冷冷补充道:
“然而诸神不言。”
恶魔永在,只是恶魔不语。
诸神知晓,然而诸神不言。
王子感受着这句话里的深意,只觉得后背有股莫名的凉意。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只觉得从气势到场面都被瑞奇压制得死死的。
但他想起了什么。
“如果你们……如果它们真有那么可怕,”少年重新开口,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那你为什么,对‘真理兄弟’的名字,反应那么大呢?”
果然,说出口的那个瞬间,瑞奇的手臂微微一颤。
他复杂地盯着泰尔斯。
“我听说过了,”泰尔斯硬着头皮继续道:
“灾祸,魔能师。”
“他们弑杀了神灵,动了终结之战,把地狱里的恶魔也卷了进来。”
那个瞬间,就连萨克埃尔也皱起了眉头。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问出心底最大的疑问:
“所以你们今天来此,要问出净世……我是说断龙者的底细,问出传奇反魔武装与双皇的关系,也跟这有关?”
“你们的目标,是魔法女皇那样的——灾祸?”
瑞奇沉默了很久。
好几秒的时间里,泰尔斯只听见平台上升摩擦的隆隆作响,以及佣兵们在远处窃窃私语的声音。
终于,瑞奇用他最轻也是最神秘的语调开口了:
“灾祸弑杀了神灵?”
“这大概是法师,或是某本法师笔记告诉你的吧?”
法师。
泰尔斯眼神一凝。
他的眼前浮现出那个蓝衣的儒雅身影。
“啧啧。”
瑞奇啧声摇头。
“怎么了?”泰尔斯疑惑道。
只见灾祸之剑的克拉苏扭过头,用一种复杂而微妙的目光看着泰尔斯:
“你还真是单纯得……可爱啊。”
泰尔斯愣住了。
“什么意思?”
瑞奇没有马上回答,他只是极有深意地望了泰尔斯一会儿。
“你要怎么杀死一个人?”
泰尔斯愕然。
瑞奇冷笑着点头,看了看对面的萨克埃尔:
“哦,没错,捅破他的心脏,等到他停止呼吸,失去生命。”
“但是如果我活过来了,重新开始呼吸……哦,抱歉,你没能杀死我。”
瑞奇笑得越欢快,指了指自己的脖颈。
萨克埃尔盯着瑞奇的眼神也越沉重。
但瑞奇的下一句话让泰尔斯更加摸不着头脑:
“那么,你要怎么杀死我的剑?”
泰尔斯一怔:
“什么?”
瑞奇摸着自己的“永恒真理”,笑道:
“为了杀死我的剑,你也同样斩下剑的剑柄,等到剑停止呼吸,失去生命?”
泰尔斯眨了眨眼,表示不解。
“不。”
瑞奇神秘地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银刃长剑:
“因为剑本来就没有生命,你杀死不了一把剑。”
泰尔斯呆住了。
“那么,同样,你要怎么杀死一本书,杀死一场梦,杀死一个誓言,杀死一种精神?”
瑞奇的眼神越来越严厉清冷:
“你要怎么杀死这些抽象得没有生命可言,不存在‘生与死’界限的东西?”
观察着王子的表情,似乎享受够了泰尔斯脸上惊愕的瑞奇满足地点点头。
“现在,亲爱的,回答我下一个问题。”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哪怕你拥有再强大的力量……”
只见瑞奇望着幽深的天花板,好像他的眼神可以穿透其中,直达头顶的无尽星空:
“可你要怎么‘杀’死一位……”
“神灵?”
泰尔斯恍惚地呼吸着。
他忍不住地开始想艾希达曾经告诉他的话。
【超越诸神,俯视众生……】
“尽管我很不舍得你的单纯可爱,但是亲爱的……”
不知从何时开始,瑞奇对他的称呼变了:
“是时候,把你的眼睛从谎言上抬起来了——无论那是神殿与教会,还是魔法塔跟法师们编造出来的……”
瑞奇眼内精芒闪烁:
“自以为是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