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迪恩的房门前,泰尔斯设想过许许多多种可能的情况。
眼前的情况就是其中一种:多疑而老辣的雇佣兵王子表现出不合作的态度,把他当作敌人,始终警惕着泰尔斯。
但对方的的反应委实太过了些。
“你没有必要这么做。”
泰尔斯盯着摩拉尔,感觉着颈间的隐隐刺痛,在惊疑间举起双手,向对手示意。
他平复着呼吸,也抑制着汹涌而起的狱河之罪,压制住拼死反击的凭空念头:“我说了我会信守承诺,放你离开,没人会盯上你,你也不会有麻烦。”
“你‘说’?”
摩拉尔的声音听上去颇有些异常,平静又冷漠:“这听上去,可不像什么有力的保证。”
对方并未把他完全压制住,但是手上的小刀却精准而老练地贴合在动脉处,泰尔斯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颈血的涌动。
该死的。
星辰王子竭力保持着冷静,背后的行囊顶在床板上,硌得他的背部生疼。
可眼前这位前埃克斯特王子的多疑和警醒让他极度不安:对方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好像之前那个有着开朗笑容和随和性格的雇佣兵迪恩已经死去,而在他身上活过来的,是另一个冷血残酷的家伙。
泰尔斯甚至有些后悔:也许他一开始就该去找军队。
不说大荒漠里那些令人生厌的军官,至少也能去找营地里的星辰军队,然后万无一失地来到此处,面对可能的摩拉尔。
但是……
泰尔斯在心底里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驱除出去。
不。
他不能。
“你还想要什么保证呢,摩拉尔,我的性命吗?”
“如果我真的想对付你无论是大荒漠里还是现在,我大可以去找我的军队,有他们作为底牌,杀了你或放了你,都是我一言可决的事情。”
泰尔斯试图揣摩着对方的心理和想法。
“但我没有,而我这么做的原因……”
泰尔斯咽了一下喉咙,带得颈间又一阵刺痛。
“无论我要怎么处置你,摩拉尔,一旦动用到军队,动用到王国的力量,你的身份就再也无法保密了,”星辰王子深吸一口气,努力把颈部往后拉:
“不管我说什么,哪怕我明令放你走,秘科或者其他有心人都将注意到王子盯上的这个雇佣兵,他们会把他的来历,他的详情,他的秘密,彻彻底底地查个水落石出。”
摩拉尔继续盯着他,一对眸子反射着稀薄的月光,寒光熠熠。
从他的表情里,泰尔斯看到了一丝冰冷和……戏谑?
不安感越严重。
“如果秘科知道了你的身份,一个本该死去的龙霄城第一继承人……”
泰尔斯咬起牙齿:“他们不会放过你。”
“如果你落入了秘科的手中,一切就无法挽回了……”
“这是你和我都不愿看到的事情。”
泰尔斯喘息着,想起更深,更远的事情。
如果摩拉尔落入秘科的手中……
那个女孩。
龙霄城里的那个女孩。
那她的身份,她的血脉,以及那个夜晚的真相,它们暴露在黑先知的眼前,不过是时间问题……
泰尔斯心情苦涩地想。
届时,她的下场可能比被查曼王要挟控制,还要糟糕百倍至少查曼还顾念着他王位的合法性,或多或少维护着女大公脆弱的地位。
而作为秘科的脑,莫拉特·汉森不是泰尔斯,那个拄着拐杖的黑衣老人跟女大公没有什么交情。
作为“龙血”的炮制者,只要有利可图,黑先知绝对不会在意那个可怜姑娘会被大卸八块还是斩上吊。
那个女孩。
那个藏书室里的女孩,那个戴眼镜的女孩。
那个六年前,因他被带出英灵宫,又因他而重回英灵宫的女孩。
那个在听政日里,为了他而死命拦在诸侯前的女孩……
泰尔斯仿佛感觉到,胸前的那副眼镜有着不一般的重量。
摩拉尔的瞳孔慢慢聚焦。
“你看上去并不太信任为你们服务的王国秘科?”
这话让泰尔斯想起了六年前。
想起了龙血。
不,不能。
泰尔斯捏紧拳头。
秘科不能知道摩拉尔。
他不能冒着让塞尔玛毁灭的代价,去找军队处理这件事。
那个晚上,英雄大厅里生的一切必须是永恒的秘密,努恩王已死,尼寇莱和里斯班也必须闭嘴,至于查曼王……
泰尔斯冷冷地想道。
不会有人再利用这个秘密,炮制出第二个“龙血”。
泰尔斯平复好呼吸,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信任,在这个年代是件稀罕事儿。”
摩拉尔表情微动。
“但你又为什么相信我呢?”
他轻声问道,手上的小刀转了一个角度,却依旧贴紧泰尔斯的动脉。
“因为你已经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
泰尔斯慢慢地道:“听我的,摩拉尔,现在离开,当作什么都未曾生过,从此隐姓埋名,远离伦巴的爪牙和秘科的视线,至少你能拥有自由。”
“我相信那是你所珍视的东西。”
这一次,摩拉尔注视了他很久,手上的力道却不曾放松。
泰尔斯回望着他,希望他能恢复一些理智。
最终,摩拉尔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笑声却寒意满满。
让泰尔斯好不容易缓和的神经再次紧张起来。
但可怕的不是摩拉尔的笑声,而是他接下来说出的话。
“你误会了,王子殿下。”
只见摩拉尔慢条斯理,一字一句地道:“我刚刚问的是……”
“你凭什么就相信我……”
“一定是摩拉尔·沃尔顿呢?”
此话一出,泰尔斯愣了足足三秒。
什么。
他说……
刃牙营地的夜晚颇为安静,重重的堡垒房子阻挡住了风沙,也阻挡住声音的传播。
此时此刻,这个小房间里的气氛更是死寂得吓人。
泰尔斯怔怔望着对手,难以置信。
“我不明白。”他下意识地道。
摩拉尔冷哼一声。
“你当然不明白,”雇佣兵目光犀利:“就像上钩的鱼不明白:饵料里怎么会有鱼钩?”
泰尔斯的手颤抖起来。
等等。
王子瞪视着把他的性命捏在手里的“摩拉尔”,心中寒。
不。
不。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下了致命的错误。
“太明显了。”
泰尔斯喃喃道。
他怔怔看着眼前的摩拉尔,想起一个被他长久以来忽视掉的疑点。
“太明显了,你的头、眸色,言行举止,政治见解、兽人语、包括你的斧法,还有雇佣兵的身份……甚至北地人的来历和口音……”
摩拉尔的脸上浮现瘆人的冷笑。
星辰王子震惊地打量着这个雇佣兵。
他的大脑运转起来,考虑起平素没有在意的事情。
他想起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从那时起,这个优秀而杰出的雇佣兵就带领着丹特的大剑,在情况复杂的茫茫荒漠里交涉、战斗、生存,把雇佣兵的人生过得有声有色。
甚至……小有名气。
“太明显了。”
泰尔斯的瞳孔聚焦在对方身上,心跳加速,呼吸变急。
“你身为佣兵,常年东奔西跑,大摇大摆地来回奔波……但你却毫不遮掩,没有隐藏,甚至无所顾忌,”泰尔斯为自己的想法不寒而栗:
“你几乎是在告诉那些少数的、知道摩拉尔还活着的人:王子在这里。”
“这可不是一个逃亡多年的人会做的事情。”
摩拉尔,不,应该是迪恩,他的笑容依旧。
“而你被识破之后的反应……也有问题。”
“不,你不是他。”泰尔斯盯着眼前的男人,倏然失色。
“你不是摩拉尔·沃尔顿。”他呆呆地道。
话音落下。
小屋里静谧如故。
月光清冷,散射到迪恩的脸上,让此刻的他看上去苍白而阴森。
先响起的是他低沉而断续的笑声。
迪恩的双肩微微抖动,持刀的手却稳定如昔。
只听光头的雇佣兵淡淡地道:“不,我不是。”
泰尔斯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对摩拉尔这么感兴趣,”迪恩稳稳地持着左手的小刀,轻声道:“在原计划里,从防卫重重的军队里把你捞出来,还得花上那么一点功夫和代价。”
泰尔斯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甚至顾不上太大的动作可能危及自己的颈部。
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此刻的他,早就被心中的惊诧和悔恨给填满了。
“为什么?”
泰尔斯的胸膛起伏着:“你究竟是谁!”
迪恩摇着头,轻轻吁出一口气。
他垂下身子,贴近泰尔斯的脸庞,用小刀压制住目标反抗的可能:“起初,被派来执行这个任务的时候,我是信心满满的只有最有潜力和能力的人,才能得到这个深入敌后的殊荣,接触最深刻难闻的绝密……”
“找到那个本该死去多时的王子。”
泰尔斯愣住了。
执行任务……
深入敌后……
找到本该死去多时的……王子?
他是……
他是来……
“但随着时间飞逝,搜寻日复一日,却毫无结果,查探年复一年,仍杳无音信。”
迪恩的声音格外阴冷:
“摩拉尔就像从人间蒸了一样:无论迷海三国,荆棘地,龙吻地,康玛斯,大荒漠,所有找得到雇佣兵的地方我都找遍了,却从未现他的踪迹。”
“我用尽了一切方法,从所有已知的情报里,费尽心思揣摩他的心理、行为、目标,”迪恩的话语里带着深深的恨意:“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我潜伏在满是秘科耳目,满布星辰势力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绞尽脑汁地搜寻着摩拉尔。”
“没有。”
迪恩咬牙道:
“什么线索都没有。”
“我简直要绝望了。”
泰尔斯的呼吸颤抖起来。
借着狱河之罪,王子死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思考当前的处境。
“所以,”泰尔斯死死皱着眉头:“所以你就干脆……”
迪恩看着难以置信的泰尔斯,面露微笑,似乎享受着这一刻的快意。
“所以,走投无路的我,把自己变成了他,变成了摩拉尔。”
雇佣兵咬住了牙齿。
“我模仿他的外貌,复制他的言行,学会他的举止,甚至他的思想和他的性格:王子?北地人?学过兽人语?陨星者的学生?雇佣兵?喜欢下层的婊子?”
他的话语越急促,里头藏着深深的愤恨和不甘。
“我把他的愿望当成我的愿望,把他的行为当作我的行为,去他最可能去的地方,做他最可能做的事情,企盼着能用‘迪恩’这个可疑的身份找到些什么,理解些什么,或者引出那些对他感兴趣的人,看看从他们那儿能得到什么线索甚至,引出摩拉尔本人。”
迪恩扬起的话音戛然而止,表情晦涩而痛苦。
“但我还是失败了。”
“没有,”身份可疑的雇佣兵痛恨道:“除了几个疑似北地人的探子,仍旧,什么都没有。”
“五年里,我就像一只无头的苍蝇,一头盲眼的猎豹,一条僵硬的沙蛇,徒劳地在所有摩拉尔可能出现的地方,痛苦无望地扑腾。”
“一天没有好消息,一天没有他的踪迹,一天没有完成任务,我就一直被困在这里,回不去,走不开,挣不脱……”
他死死盯着泰尔斯:“整整五年。”
“你明白吗?”
泰尔斯慢慢冷静下来。
所以一切都很清楚了,眼前的这个人,他是……
只见迪恩冷笑道:“我受够了,这种永无止境,毫无结果的追寻,把我本该大有作为的年岁和才华,都浪费在沙子和刀剑里。”
他的眼神变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你出现了。”
迪恩狂热地看着泰尔斯,面部的肌肉寸寸扭曲。
“我的救星。”
泰尔斯面上愣愣地看着他,右手却悄然摸向自己的腰间。
但老辣的雇佣兵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手上的小刀轻轻一动。
泰尔斯不得不仰起头,避免它嵌入自己的动脉,同时叹息着放下右手。
“所以,你早在我们遇见的时候,就盯上我了。”王子懊恼地道。
迪恩毫不在意泰尔斯的小动作,他只是冷哼着摇头:“起初,我也不确定你是谁,尤其是我们第一次遇到星辰军队的时候,你从始至终都没有亮出身份,就连来到刃牙营地之后,你也没有表现出一丝要去找援军的迹象,这让我越怀疑:也许你不是我想的那个人?”
“我不得不一次次按捺住动手的冲动……我的试探必须点到即止,我潜伏在此,孤立无援,稍不小心,我就会万劫不复,淹没在闻风而来的秘科和星辰军队里。”
“直到今晚。”
小屋依旧寂静,但这里的氛围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面容冷漠的男人死死地压制住泰尔斯,把佣兵们归家的第一夜,变成满是阴谋和危险的冲突之夜。
“你是个间谍,探子,特工,或者别的什么,”泰尔斯不甘心地道:
“你不是来找我的。”
迪恩扬起眉毛。
“不是,”他摇摇头,颇为满意:
“出逃的泰尔斯,你是意外之喜也许不是我的第一目标,不是我潜伏于此的任务,但毫无疑问,你是一张票券,是我跳出这个深不见底的泥潭的……特许状。”
泰尔斯闭上双眼,痛苦地呼出一口气。
“哈哈,现在看来,查曼王和你都知道了摩拉尔的消息,她不会满意的,”迪恩沉声道:“但我抓到了你,这至少说得过去我终于能离开这儿了。”
泰尔斯心中一动。
等等。
他睁开眼睛,顶着脖颈的小刀,艰难开口。
“她?”
泰尔斯诧异地问:“你说,‘她’?”
“对,亲爱的泰尔斯王子。”
迪恩轻轻点头,嘴角浮现冷笑。
他的上身微微一低,摆出一个不标准的礼节:
“‘暗室’向您问好。”
泰尔斯没有回答他的叹息全部闷在胸膛里。
男人和少年之间沉默了好一会儿。
良久,泰尔斯才出了一口气。
“你打算怎么办?把我打晕带走?”
“你要从哪儿走?别忘了这儿是刃牙营地,你带着我,向西向北,去满布星辰大军的荒漠?还是向东向南,干脆进入星辰王国的内陆国土?”
迪恩摇摇头。
“这里的情况确实不好,但总会有办法的。”
泰尔斯噗嗤一声笑了。
“所以你非但不是摩拉尔,还是被派来搜寻摩拉尔的探子。”
他微微蹙眉。
“但是……亲爱的迪恩,你真的以为,我会蠢到没有丝毫把握,就以身犯险,夤夜而来,跟你对质?”
迪恩的笑容凝固住了。
“你就没仔细想过吗?”
泰尔斯轻声道:“我们是怎么遇见的?”
迪恩微微一愣。
但就在这个时候,意料之外的事情,打断了两个人的对峙。
啪嗒。
一声轻响。
亮堂的灯光照射进这个昏暗的小屋,把床上的两人照得一清二楚。
泰尔斯和迪恩齐齐转过视线。
只见喝醉的雇佣兵新丁,快绳提着一盏油灯,一脸迷茫地站在门口,维持着推门的姿势。
两人都怔住了。
快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睡眼惺忪。
“抱歉啊,迪恩,我没想吵醒你,就是半夜想上个大号,来拿点擦屁股的……”快绳喃喃道:“那几**酒简直要杀了我……”
一秒后,他看清了被迪恩压制在床上的泰尔斯,顿时目瞪口呆。
嘴巴张得比鸡蛋还大。
在两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快绳猛地捂住眼睛!
他结巴巴地开口,语气惊惶:“你们放心,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是说,你们可以继续,我誓我什么都不会对路易莎说的……”
快绳紧捂双眼,小心翼翼地踩了进来,生怕打扰了什么似的。
他摸向床边的一个破柜子:“所以东西放哪儿了,……”
床板上,紧张对峙着的两人这才反应过来。
两人争相开口!
“快绳,事情不是你看到的……”按住对方的迪恩紧皱眉头:“怀亚这个家伙很可疑,我怀疑他可能是……”
“不,快绳,我是泰尔斯王子,他是个北地间谍!”被压在身下的泰尔斯艰难地道:“赶快去找营地里的……”
迪恩手上的小刀微微用力,把泰尔斯的话堵死在喉咙里。
只见快绳捂着眼,磨蹭着摸到柜子旁。
“哇哦,角色扮演?拷问王子?”
只见雇佣兵新丁尴尬地笑笑:“你们那个……花样……可真多……”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