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郡,长溪县。
街道两侧,残垣断壁,一幅破败之景。
“踏踏踏……”
马蹄声在街道上响起,打破了长街上的寂静。
赵观象骑在马上,环顾四周,心中不由感慨。
如今这荆州,似是宝丰县那般还能有秩序可言的地方乃是少数,更多的地方便是如同眼前的长溪县一般破败不堪。
这县城中是还有人住的,只不过如今人心惶惶,都蜷在自己家中,靠着一口存粮过活。
若是存粮没了,要么便是举家去投当地的士绅大族,给人做牛做马、为奴为婢换一口吃食。
要么,便是豁出身家性命去,离开此地当了流民,去争一条活路。
荆州之灾,既有大旱天灾,亦是救世教的“人祸”所致。
真可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大人,前面街角拐过去,就能看到谢家府邸了。”
手下一名副官前来汇报,而赵观象已经看到了那长街尽头富丽堂皇的“谢府”。
谢府今日大门敞开,顶上牌匾挂着白布,宅子里隐隐传出丧葬之乐。
宅院前庭,正对大堂的位置摆着一个香案,两名南无师傅身穿道袍,面上戴着恶鬼面具,一人手持九环金杖,一人手持木槌皮鼓,来回交替着位置,口中念念有词:
“茫茫酆都中,重重金刚山。”
“灵宝无量光,洞照炎池烦。”
“九幽诸罪魂,身随香云旛。”
“定慧青莲花,上生神永安。”
香案两排,跪着一排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们。
只是令人奇怪的是,这些披麻戴孝的人之中却不见青壮,所有人皆是老弱妇孺。
“踏踏踏……”
马蹄声突然从院门外响起,院中众人顿时一阵惊慌。
赵观象直接骑马入院,高声喝道:“巡天监办事!”
一声喝罢,身后人马纷纷涌入了谢家,将谢家众人控制了起来。
只是诡异的是,明明官差到临,可香案前那两位南无道士却是没有停下祭祀的动作,依旧是敲鼓晃杖,口中那喃喃之语仿佛唱歌一样。
“都停下来,莫要唱了!”
两名巡天监的官差上前,持着官刀喝止。
可就在这时,那群披麻戴孝的谢家人之中冲出一名妇人来,慌张道:“不可!”
这妇人岁数不大,约莫二十出头的模样,冲上前来就要阻拦,周围官差立刻拔出了刀来,吓得她花容失色。
下一刻,她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梆梆磕头:“大人,停不得、停不得啊……法事一停,吾儿便要做了那孤魂野鬼,不得入净土啊!”
赵观象皱起眉头,翻身下马。
他问道:“此地谁能主事?”
那群披麻戴孝的谢家人中,颤巍巍站起一名老者:“大人,老朽谢宝林,如今谢家之内唯老朽辈分最大,敢问大人所为何事?”
赵观象眯眼打量那老人,问道:“你是谢家主事?可本官听闻谢家家主年方五十,正值壮年。”
谢宝林苦涩道:“大人,谢家如今只有这妇孺老弱。”
“其余人呢?”
“家主说要去做一件事,便将族中青壮都抽调走了,就连府上壮仆也全都带走……”
“调走?去了何处?”
“老朽不知。”
赵观象一时有些惊疑不定,可环顾这院中谢家人,除了三两名幼童之外,大多都是老得没牙的老人,亦或者家中妻妾之流的妇人。
他侧过身看向香案,看着香案上的灵位:“死的是谁?”
谢宝林答道:“乃是大房玄长孙谢渊,今年方才九岁,上月害了场风寒,没能撑过去……死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唏嘘不已,而那跪在地上的年轻妇人更是长袖遮面,呜呜咽咽得哭着。
一名巡天监的官差上前靠近了香案,仔细辨认了灵位上的字,回禀道:“大人,灵位名字确实是谢渊。”
谢宝林拄着拐来在赵观象身前,小心翼翼问道:“大人,不知大人们到访,可是我们谢家犯了什么事?”
赵观象沉声道:“谢家家主谢宏勾结救世教,已被我等斩杀!”
“啊!”
谢宝林如遭雷击,整个人晃悠了几下,踉跄着倒在地上。
谢家众人顿时慌忙上来搀扶,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冲了出来,搀住了谢宝林:
“祖爷爷!”
那孩子搀扶着谢宝林的手臂,朝着赵观象怒目而视:“你放屁,我阿爹才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你、你们这群刽子手,你们杀了我阿爹!”
赵观象低头看着这孩子,他看得到这孩子眼神之中的仇恨。
“大人……”
一名副官来在赵观象身旁,压低声说道:“这谢家前后都翻查过了,没什么有用的东西。眼下这谢家只余这些老弱,看来是不知晓家主勾结救世教之事,大人您看是抓回去审审,还是就此作罢?”
赵观象负手而立,对谢宝林以及他身后的谢家人道:“谢宏虽已伏法,但谢宏尸首停在义庄不翼而飞,而你们如今再次大办丧事,本官有理由怀疑你们谢家勾结内应,盗取了谢宏尸体。”
谢宝林强装镇定,拄着拐近前:“大人想要如何?”
“开棺,验尸!”
随着赵观象不留情面的话语落罢,那刚刚跪地的妇人立刻慌了,起身阻拦:“不可,不可啊!今日乃吾儿下葬之日,你们非得害得吾儿死了都不得安宁,非得要他做了孤魂野怪不可么?”
那原本搀着谢宝林的男童更是直接扑到了棺材上,稚嫩的声音满是仇恨:“谁敢动我弟弟的棺材,我跟你们拼了!”
一时间,面对这妇孺孩童,众人抽出官刀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纷纷看向赵观象。
但赵观象却是不为所动,冷着脸喝道:“开棺,验尸!”
若不是他暗中让三姐替他提前查过这谢家,今日还真要被谢家这幅作态给唬住。
这谢家前些日子买了一批粮食,而如今这天元郡内还有卖粮的地方,就只有宝丰县!
宝丰县的粮行,全在赵氏商行的掌控之中,一查便能查到。
而谢家买的那些粮食,光是眼前这老弱妇孺,吃到发霉了都吃不完,那是足以供千人敞开吃也能吃上一个月的分量。
眼前这些谢家老弱妇孺,必定与投靠了救世教的那拨谢家人有所联络!
赵观象今日便要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眼见上司发了话,周围官差顿时一咬牙,便冲了上去,拎着那谢家男童从棺材上拎了起来。
“不许开你们破坏我弟弟葬礼!”
那谢家男童反身一口咬在抓他之人的手臂上,顿时引得那名官差震怒,一巴掌打在了男童脸上。
赵观象亲自拔出刀来,走近棺材:“都让开!”
“是,大人。”
众人纷纷退避,让开一条道来。
赵观象来在棺材前,刀身朝着棺盖缝隙一戳,随后奋力一撬,沉重的棺材盖顿时被他缓缓打开。
可当他打开棺材之后,棺材内却并非是一具成年男尸,而是一具八九岁孩童的尸体。
那孩童尸体浑身惨白,唇色发紫,但气息全无,确实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弄错了?
赵观象眉头微皱,对这个情况有些意外。
可就在下一刻,他突然间整个人汗毛直立。
周围的声音,在他打开棺材的那一刻,似乎一瞬间消失了。
那妇人的哭闹声,孩童的尖叫声,周围下属的喝骂声……
以及……从进这间宅子开始,那两位南无道士从一开始就没有停下来的诵唱声。
一时间,整个世界都仿佛安静了下来。
赵观象猛地抬头,看向了香案对面。
只见那两个戴着恶鬼面具的南无道士,不知何时停止了那“跳大神”一般的动作。
他二人一左一右,站在赵观象对面,恶鬼面具的孔洞内能够看见两人的视线正直勾勾得盯着赵观象。
右边的那名南无道士缓缓开了口,是一名沙哑老者的声音:“赵观象……”
赵观象一时错愕,此人竟是知晓他的名讳。
而下一刻,左边那名南无道士发出了如女子般尖锐的声音:“……你真该死啊!”
随后,九环金杖一晃,发出琅琅响声。
鼓槌敲打鼓面,发出“咚”的一声。
做完这一切,戴着恶鬼面具的二人转过身,朝前走去。
赵观象拔出诛邪刀,朝着二人背影暴喝一声:“休走!”
可就在他要跃过香案去追击之时,他与那两名恶鬼面具的南无道人之间突然间弥漫起黄雾。
黄雾一起,周围一切瞬间变得不可视起来。
赵观象眼睁睁看着二人身影即将消失在黄雾之中,提刀便要追击。
然而就在此刻,身后黄雾之中伸出数只苍白的手臂,抓住了他的肩膀、手臂……
赵观象反手便要一刀砍去,手臂当场斩落数条,黄雾之中依稀有惨叫声响起。
“这声音……”
当赵观象听到这惨叫声时,整个人却是懵了一下。
因为这声音,他听着耳熟,似乎是他麾下一名府兵将领。
“不对劲,不对劲!”
黄雾之中,突然间几道刀光闪过。
可赵观象却是不敢再反击,提起诛邪刀抵挡着,但是却没有回击,只是节节退着。
……
谢家庭院之内,那些巡天监的官差以及府兵,突然间开始发了疯似的朝着周围自己人动手。
而那些谢家人似乎并不受影响。
谢宝林看着那已经被启开的棺材,眼神露出了不可理喻的狂热之色。
他丢了手中拐杖,哆哆嗦嗦得跪了下来:“白莲净土,万生之母!”
他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手哆嗦得更是厉害。
他缓缓将调转匕首锋刃,压在自己胸膛之上:
“以血为祭,以魂为引……”
匕首刺入胸前,自上而下,划开十字。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而在生命尽头的最后一刻,谢宝林却仿佛回光返照了一般,双眼怒目圆睁,暴喝道:
“恭迎天童!”
随着一声落下,无数谢家人开膛破肚,尸身缓缓向前倾倒。
可在死亡前的那一刻,他们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笑容。
鲜血在地上蔓延,最终朝着棺材处汇聚。
棺材内那具惨白的童男尸身突然间睁开了眼,浑浊的双眸之内,竟是一双血瞳!
下一刻,他猛地坐起身来,浑浊的双眸环顾四周,最终落在了赵观象身上。
此时此刻,赵观象的视角内,自己依旧是置身于黄雾之中,艰难抵挡着四面八方而来的袭击。
“这样下去不行……”
只做抵挡,不做反击,再浑厚的气力也是维持不住的!
可就在赵观象焦急得思索着破局之法时,耳畔边突然响起一声尖啸声。
那声音凄厉、尖锐,震得人耳膜发痛。
赵观象意识一时间失神一阵,紧跟着只觉得肩头一阵刺骨的疼痛传来。
他侧头一看,自己肩头正有一个小脑袋正在狠狠啃噬着他的肩膀。
是棺材里那具童尸!
这具童尸此刻如猴子一般攀在他的后背,尖锐的牙齿破开了赵观象的护体罡气,咬在了他的肩头处。
赵观象猛地用诛邪刀的刀柄砸向左肩那童尸的面门。
诛邪刀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华,而那童尸似是有些忌惮这柄神兵,瞬间跳开了,消融进了黄雾之中。
“铿冷!”
赵观象单膝跪地,手中长刀插在地上,死死支撑着身体。
他的意识瞬间变得模糊不清,一股杀意在他心中蒸腾而起。
这些人,明明是他的下属,却敢对他下手,他要杀!
三姐连谢家情况都没调查清楚,也该杀!
那姜萍儿如此烦人,还有她带来那些土匪……
都杀了,全都杀了!
还有义父,若不是他派自己来荆州,自己也不会遭遇如今险境,义父也该……
义父?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赵观象双膝跪在了地上,两只手用力敲着自己的脑袋。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境”正在被污染,仅存的理智正在被滔天的杀意所侵蚀。
“义父给我的丹药……”
他想起赵祈安送他的那瓶丹药,艰难得想要从怀中掏出那瓶丹药。
可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噗嗤”的声响。
“嘻嘻嘻……”
孩童天真的笑声从身后传来。
赵观象难以置信得回头看去,只看到那童尸不知何时来在了他的身后,而一只手刺穿了他的腰间,不断得掏弄着,似乎在玩一个好玩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