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裴元欣赏着毕真的檄文时,这份露布上书的内容,也开始在朝中的各大衙门开始扩散。
山东镇守太监毕真的态度,让不少人都很是错愕。
因为在当前的政治成分中,阉党就已经够坏了,何况是太监本人?
这太监跳出来自称“贤宦”的事情值得商榷,但是这太监出面要救的人,却是标标准准的清流啊!
布政使司的人,成分复杂且不提。
按察使司和巡抚,可都是都察院体系的啊。
那可是纯血的清流。
所以,太监救御史的这件事,就显得很魔幻,也很不大明。
就在文官们一边看着一边讨论,普遍认为虽然太监不太行,但是毕真也还行的时候。
突然一些特殊的字符闯入他们的眼帘。
“等等!阉士?”
“阉士?!!!”
不少人如遭雷击一般,懵逼在那里。
这简直像是一炮轰在茅坑里,直接把满朝文官恶心麻了。
要知道满朝读书人大多都是科举功名出身,读书一目十行都是常态。
由于文官们的阅读速度过快,当他们意识到自己看了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等他们反应过来,重新回看“国家养阉士百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这一行字时,朝中的文官要么疯狂的抓头发,要么狂乱的摸着身上的鸡皮疙瘩,要么脚趾头在官靴里动啊动!
这踏马让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踏马的叫做踏马的阉士?!
这简直是被人强行喂了屎啊!
毕真那狗东西,在强行给文官喂屎啊!
这踏马没人管吗?
大明律呢?
没有这一条,那就现写啊!
一时间,整个京城的舆情,开始爆炸性的扩散。
要知道看清流这帮装逼犯不爽的,可不止是武官勋贵老百姓什么的,就连文官体系内被粗暴划为浊流和杂流的,也不爽这些装逼犯很久了。
毕真的这份露布上书,简直让他们像是吃了人参果一样舒爽。
他妈的,按照毕真这个逻辑,那帮清流,不就是长了吉吉的贤宦吗。
成天装你码呢?
于是大家兴高采烈的讨论着此事,恶心着那帮清流。
只是大家说归说,笑归笑,架不住有人当真啊。
毕真的这份露布上书,就让司礼监众太监,一下子燃了起来了。
毕真这家伙虽然和他们不太对付,但是内省镇守太监,都是挂靠的司礼监编制,说起来那都是自己人。
自己人出了这么大风头,就相当于我自己出了这么大风头。
何况他说的多好啊。
毕真大胆提出的“阉士”的概念,简直是概括到了灵魂里。
而且当前的舆情,也让这些司礼监的宦官们大受启发。
他们这些能进司礼监的太监,和别的太监是完全不同的。
他们都是从内书堂学过圣人学问的,抛开吉吉不谈,他们和外面坐朝的读书人,又有多大区别?
不少司礼监里的太监,已经受到舆情的影响,开始下意识的对标,看哪个对标翰林学士,哪个对标左都御史,哪个对标都给事中。
这一次的思想觉醒,瞬间就让内廷划分为了清流宦官、浊流宦官和杂流宦官。
清流宦官自然就是有内书堂资历,在司礼监帮着陛下打理政务的这些人,如司礼监掌印、秉笔、随堂、左右少监、左右监丞、典簿、奉御之类。
浊流宦官首当其冲的就是东西二厂的提督、掌事、掌班,以及御马监的大小太监。
至于杂流宦官,则是御用监、内官监、尚膳监之流。
若是司礼监秉笔兼任东厂提督,则称为清流浊职,若是其他监的提督充任,则可称为杂流浊职。
这踏马就让刚晋升东厂提督的张锐很不爽了。
原本他这个东厂提督,单论实权的话,在内廷排第四。
仅次于司礼监掌印、秉笔,以及西厂提督。
现在好了,踏马的司礼监这帮家伙成清流了!
就连寻常的司礼监随堂太监看到张锐,都隐隐有高人一等的气势。
恶心!
啐!
如果说,毕真的露布上书,带给广大文武官员和内廷宦官的,只是意识形态上的冲击。
那么对于真正能看懂这篇文章威力的少数人来说,却足以让他们有一种天要塌了的恐慌感。
这里面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就是大七卿之一,在这次大议功中占据主导地位的兵部尚书何鉴!
因为毕真特意点出来的这两个人中,保定巡抚萧翀,是杨廷和乡亲;山东巡抚边宪,是杨一清门生。
简单来说,就是老领导李东阳要整的人,和当今的内阁首辅以及吏部天官,有着极为亲密的关系。
一旦这个案子,重新回到了舆论的视野中。
那么架在火上烤的,必然是他何鉴!
因为,若是毕真为山东巡抚边宪和保定巡抚萧翀翻案成功,那么朝中立刻就会多出来两个视他何鉴为死仇,且必定会报复的右副都御史。
可若是何鉴奋力打压,阻止毕真的翻案,那么何鉴又会同时得罪文官中势力最强的两个山头。
老领导李东阳在的时候,何鉴不需要考虑那么多。
可现在老领导李东阳不在了,霸州叛乱也平定了,原本的政治生态又要恢复原有的轨迹了。
哪怕何鉴认栽,让边宪和萧翀还朝,经历了这么一出,杨廷和与杨一清又会如何看待他?
而且从当前的局势来看。
山东巡抚边宪和保定巡抚萧翀翻案的机会,是非常大的。
靠着之前大议功的铺垫,已经让朝野清醒的意识到,这次的霸州叛乱,不但人数众多,而且战力强于北虏,根本就没那么容易解决。
毕真明明白白的剖析,也让天下人都看明白了,指望着那点衙门的兵丁,面对十万霸州军,根本就是螳臂当车的事情。
李东阳为了向儿女亲家卖好,就下令严惩山东的官员,完全是昏聩的乱命。
而兵部尚书何鉴不但没有阻止李东阳的乱命,还将这种乱命扩大到了山东以外,扩大到了州县一级的官员。
也正是这些不可理喻的乱命,逼的很多手无寸铁的州县官员,在面对霸州贼军的时候,只能无奈殉城。
如果认真追究起来的话,这里面造成的损失,以及枉送的官员性命,可就是一笔要命的帐了。
何鉴手脚冰凉的看着手中的摹本,就连耳边兵部官员们对“清流”和“阉士”的取笑和奚落,都恍若未闻。
他清晰的意识到,他的政治危机到来了!
毕真这个充满正义感、充满正能量的檄文,要干掉的就是他!
而且他何鉴并不是一个人。
他背后还有李东阳,以及李东阳残留的派系。
一旦事情缠上何鉴,那么整个朝堂可能要倒掉一大块。
何鉴努力的想将手中的摹本折好,然而他冰凉的手颤抖着,几次都没能成功。
也就是在差不多的时间,内阁首辅杨廷和与吏部天官杨一清,也将手中的文书折上,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
纷纷扰扰的一天过去。
何鉴趁夜赶紧去了一趟李东阳的府上。
李东阳自从中风之后,就不太搭理朝中的事情了。
听完何鉴的讲述分析后,他强撑着想要坐起来说什么,只是口中含糊了一会儿,就有些精力不济了。
何鉴大失所望的离去,对未来的事情越发恐惧起来。
李东阳已经称病致仕,而且他当时卷入的并不深,有足够自保的底气。
但是负责执行的何鉴可就不同了。
黑锅不但在他的身上,他还一时性情,把这个黑锅扩大化了。
又过了数日,随着毕真露布上书中的槽点被大家狠狠地解读了一遍。
大家的注意力终于放在了这件事相关的案件上。
本来,有不少人已经意识到了这个案件牵扯到的几位大佬,试图在淡化此事造成的影响。
但是没想到司礼监却像是吃了春药一样,异常积极的在推动重新审理此案。
这下又又把都察院恶心到了。
毕真这个镇守太监跳出来为两个右副都御史喊冤,就够让他们难堪了。
现在司礼监这一幅同气连枝的架势,让他们更加浑身不舒服了。
若是真让司礼监掌握了此事的主动权,并且翻案翻成了,那他们都察院岂不成了天下人口中的笑柄?
都察院就是硬着头皮,也得掌握此事的主动权啊!
而且毕真把事情说的很明白,边宪和萧翀到底冤不冤,大家心中也是有一杆秤的。
要不是忌惮老领导李东阳,还有山东的孔家,恐怕早就有御史撸袖子下场开干了。
现在好了,司礼监这帮家伙,就这么明晃晃的跑来同气连枝了。
至于他们到底想干什么,那些科道言官们根本都不惜得点破他们。
于是,大议功的事情还没彻底落幕,朱厚照和他的义子团正严阵以待,结果朝中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就这么被转移到了“萧翀、边宪案”上。
有战斗力很强的科道言官上阵,有终于觉醒原来自己是清流的司礼监同气连枝,整件事情很快就捅到了朱厚照面前。
朱厚照一时看不清这里面的利弊,决定先走走程序,好好观察卷进其中的各方势力。
于是广受瞩目的这桩大案,被下放到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会审。
按理说,案子到了法三司,就该好好展开对此事的调查了。
但是名义上的检举人毕真还没到场,知道此事水深的官员们,便推脱着要等毕真这个关键人物。
只是让众人没想到的是,那毕真还没来得及进入京师,就在城外驿站一病不起了。
这个场景,让刚刚经历了一次的文武百官们有些熟悉,剧本感很强。
关注此事的朱厚照又让御医前去诊治。
那御医上次诊治谷大用时,曾经判定谷大用狗命不保。
谁想到过了几日,谷大用就有说有笑的回山东了。
这次御医来诊治毕真,使出了毕生所学,望闻问切,然后十分笃定的给出了结论,“这次真没救了。”
如此一来,少了这个在山东多年的关键证人,案情短暂陷入了停滞。
然而这停滞,对何鉴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或许是朝中的舆论方向越来越明确了,之前一直避嫌的杨廷和与杨一清,都在不同的场合表达了对翻案的支持。
这几乎成了压垮何鉴的最后一根稻草。
何鉴的等待,也无非是让他承受了更久的焦虑。
一旦萧翀和边宪回来,让这两个右副都御史回到专门查办官员的都察院,那么身为大七卿的何鉴,在犯有重大错误的情况下,想要安稳落地,都可能是一种奢望。
就在何鉴在焦虑中寝食难安的时候,忽有门子进来禀报,说是有一个锦衣卫千户在外求见。
何鉴听了毫不客气的说道,“不见!”
那门子出去后,又再进来,略带些紧张的说道,“那锦衣卫千户说,能帮大司马解决眼前的麻烦。”
何鉴听了想笑,他锐利的目光打量在那门子身上,毫不客气的问道,“你收了他多少银子?”
那门吏被问的一慌。
何鉴厉声道,“说。”
那门子无奈,只得紧张的从袖中摸出来一块不大的银角子。
何鉴懒得理会,直接道,“滚出去吧,少来烦我。”
那门子脸色不善的出现门前,生硬的对门口的那锦衣卫说道,“大司马不见客。”
那在门口等回话的锦衣卫,自然就是裴元的心腹陈心坚。
他又问了两句,到了不远处的阴凉下,向懒洋洋等在那里的裴元道,“千户,何鉴还是不见你。”
裴元擦了把汗,口中道,“啧,这老头有性格。”
陈心坚在旁进谗言道,“上次这老头就不肯见,这次还不肯见,要不千户就别理会他了,让他被整死拉倒。”
裴元起身,懒洋洋的舒展了腰肢。
“冢中枯骨罢了。”
“将何鉴逼入绝境,只不过是我计划中的一环。拿掉他的兵部尚书,也只是本千户顺手而为。”
“老子这次布局的目标可不是他。”
裴元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又看了何鉴的宅子一眼,很随意的说道,“走吧,既然大司马不好见,那就让大司马来见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