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带了陈头铁、云不闲、侯庆等数人,都穿了便装,向大慈恩寺那边去。
等到了地方,虽然时候不早,但是街面上的人却不见少。
前些天裴元痛打梁次摅的地方,以及三方对峙的所在,都有人在指指点点,鬼鬼祟祟的说着什么。
“之前本千户还是太高调了啊。”裴元重回故地,谦虚的点评道。
陈头铁听出裴元话中的得意,在旁附和道,“不如此,不足以惊骇世人。”
裴元听了哈哈一笑,很是满意。
他一个锦衣卫千户,想要出头,哪能总是循规蹈矩。
裴元这次举动虽然冒险,但是通过此事,彻底的和那些小鱼们靠拢了。
“霍韬呢?”
陈头铁目光看向一旁,有手下立刻上前指认。
陈头铁回了裴元,带着他一同进入上次那间人声鼎沸的茶铺。
霍韬正意兴飞扬的和人谈笑着什么,无意间瞅见裴元带人进来,他愣了愣,犹豫了下便想起身。
裴元正打这一科考生的主意,不想上来就引来关注。
他连忙示意了下,让霍韬别动,随后自顾自去了后院。
那些正围着霍韬谈笑的读书人,有些也注意到了霍韬这边的情景,下意识的跟着看了过来。
但裴元已经转身往后面去了,霍韬又没有别的反应,这才回过头去继续说笑。
裴元到了后院,自然有店家跑来招呼。
因为是前些天来过的熟客,店家很是热情的推荐了几样酒菜。
裴元这些天把双倍的银子及时还了,又给所有出动的士兵放了赏,两三千两银子就这么花出去了。
裴元打算也对自己好一点,当即多要了几个菜。
等到将酒温好,霍韬已经找了个借口溜了过来。
离的还远,就长长的一揖在地,“学生之前真是鲁莽了,怠慢了壮士。”
裴元哈哈一笑,心中很是畅快。
如果不是他的举动,强力的推动了“梁次摅案”,又让梁储在家待罪,只怕形势就不是今天这样了。
在“梁次摅案”上蹿下跳的霍韬,必然会迎来梁大学士的报复。
裴元伸手指了指桌对面的位置,笑道,“来坐。”
霍韬坐下,见已经布好了酒菜,就提起酒壶来,给裴元敬了几杯。
裴元将酒饮尽,这才笑着说道,“此事我虽然是出于义愤,却也不敢居功。”
霍韬想着裴元上次说劝说张琏的事情,当即顺着恭维道,“张御史自然也是铁骨铮铮,让人钦佩。”
裴元笑着摇头,“也不是张琏。”
说着,裴元将上次给张琏展示过的那张小纸条慢慢舒展开,放在桌上,缓缓向霍韬推了过去。
霍韬拿过瞥了一眼那“大庆法王”的金印,又看了纸条上的内容,见题头是写给张琏的,内容则是一些鼓励的话语。
霍韬直到看完,还没反应过来。
等到发现裴元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他这才猛地醒悟那“大庆法王”到底是何人。
这可不是寺庙的和尚喇嘛,乃是当今天子折腾出来的名号。
霍韬手中一颤,不敢置信道,“这莫非是……”
裴元见霍韬不敢明说,当即道,“不错,这就是当今天子的手书。实不相瞒,当日和你见过不久,我就偶遇了天子,并且和他说起此事。”
“本千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说动重审此案。”
“在这之后,才有了本千户去劝说张琏上书,朝廷罢免右都御史王鼎的事情。”
霍韬看着裴元的目光顿时惊疑了起来,“这、这怎么可能?”
裴元淡定的举起杯子,“本千户是天子亲军,为天子做事的。虽然职责是监督寺庙道观,但也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
说完,慢慢浅饮。
霍韬的目光动了动,再看向裴元,心中多了不少猜测。
也对。
当初在大慈恩寺外晒马的三家,梁储在家闭门待罪,张容已经抓进南镇抚司了,眼前这个裴元还能肆无忌惮的到处走,可见本身也代表着一支很强的势力。
而且天子对裴元这边的信任,显然要比对梁储和张容还要强一些。
霍韬正飞快思索着,裴元向他伸手。
霍韬意会,连忙恭恭敬敬的将那天子的手书递了回来。
裴元将那手书收好,看着霍韬笑道,“你能不惧梁储的权势,坚守心中的正道,让本千户也很欣赏。”
经历了刚才的事情,霍韬似乎还没想好怎么重新定义他和裴元的地位,只是有些勉强的笑着应了。
裴元又向霍韬劝酒。
霍韬之前敬裴元,乃是因为这个锦衣卫嫉恶如仇,能够不顾自身的前途安危,痛殴梁次摅,绝对称得上是个义士。
这样的义士,不论他是什么身份,都是值得他尊重的。
这会儿霍韬见裴元不但和监察御史张琏关系颇佳,还能在皇帝面前说上话,心思顿时又动了起来。
霍韬和裴元喝了几杯,正不知道该和裴元聊些什么,就听裴元带着几分醉意问道,“霍生学问如何?”
裴元的年龄比霍韬要小一些,上次来还称兄道弟。
这次裴元故意显露背景,当即也不客气了,再加上他本就是朝廷的正五品武官,那霍韬虽是举子,却没有官职。
霍韬这次果然对裴元呼他霍生,没有太大的反感,而是带些投机意图的自荐道,“学生从小好学不倦,精通五经六艺,又经常和人切磋学问,自问是不输旁人的。”
霍韬似乎是怕裴元惦记他上次落榜的事情,便又多解释了一句,“学生上次会试偶感风寒,没能一展所学,实为憾事。”
裴元微微点头。
他本就知道霍韬的能耐。
按照原本的历史,这家伙会成为正德九年会试的会员,相当于全国统考笔试第一。
只不过殿试的时候,名次的一甲前三名不但有政治上的考量,还受天子的个人喜好所影响。
因此殿试时,霍韬落到了二甲第一名,也就相当于殿试的第四名。
裴元又问道,“此间事了,霍生要回广东去吗?”
霍韬正要回答,觉出此话有些意思,便改口道,“学生本来是打算,等梁次摅案尘埃落地就回乡去的,若是裴千户有用的学生的地方,学生也不敢推辞。”
裴元听了大喜。
这是个识趣的人。
难怪会后来站出来,帮着“玄都境万寿帝君”对抗满朝文武。
裴元借着“梁次摅案”和霍韬分清敌我,又借着和清流名臣张琏的关系,模糊他和这些读书人之间的界限,然后又向他展示了天子的纸条,让霍韬明白裴元背后是有人的,而且还是“君君臣臣”所要效忠的天子。
那霍韬自然就想借一把力,寻求平步青云的机会。
裴元似是失言一般随口说了一句,“不急着走。”
说完,却没继续,而是举杯把杯中剩的一点残酒一饮而尽。
霍韬听了心中一跳,又看着裴元那欲盖弥彰的举动,心中有些思索。
他小心的四下看看,然后低声向前一凑,“不知裴千户有什么能指点学生的。”
裴元也故意压低声音,对他说道,“好好读书便是,问那么多做什么?等到秋去冬来,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霍韬有些不甘心的想再开口,裴元已经把空空的杯子往桌上一放。
霍韬连忙拿起那温热的酒壶,给裴元斟酒,这话头一断,裴元又故意东拉西扯,霍韬竟是没有了开口再问的机会。
裴元和霍韬总共没见过几面,当然不相信只靠这些简单的手段,能让这个家伙为自己所用。
但有这话吊着,以后免不了有再接触的时候。
以霍韬的学问,真要是有恩科,只要他认真准备了,就算不用什么手段,也足够考上进士的。
既然如此,那裴元急着一次把话说透,反倒不美了。
等到喝到后面,裴元也觉得自己吃得差不多了,便向霍韬询问道,“以霍生之见,如今天子再次挽留了梁储,那梁次摅的事情,什么时候才能算个了结?”
霍韬不知道裴元这话是随口问的,还是有意考校,思索了一下,才谨慎的答道,“我听说当朝首辅李东阳也上了辞呈,李相年迈,虽然贪名恋位,一直硬撑着,但是以他的身体恐怕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
“若是李相离开了内阁,那就是以杨廷和为首辅。”
“如果梁储再走了,那内阁就只剩下杨廷和与费宏。”
“杨廷和刚毅果决,费宏性情和顺,到时候内阁很可能只会有杨廷和一个人的声音。
裴元想了想那情景,内阁沦为杨廷和的一言堂,当然不是朱厚照想看到的。
于是便毫无顾忌的笑道,“此事不妥。”
想了想又问道,“若是朝廷补大学士入阁,霍生以为当是何人?”
霍韬见裴元言语随性,议论起当朝大学士丝毫没有半点尊重,心中对裴元的能量又高看了几分。
他斟酌了片刻,十分严肃的说道,“不会出现那种情况的。”
裴元有些意外,“这是为何?”
霍韬认真分析道,“如今论资历,论能力,论声望,最适合补入内阁的就是吏部尚书杨一清。满朝文武之中,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望其项背。”
“可是杨一清性格刚勇,不在杨廷和之下。杨廷和刚接任内阁首辅,威信还没来得及建立,怎么能容忍这样一位大学士补进去?到时候两虎相争,是所有人都不想看到的。”
裴元这些日子一直在等事情的结果,顺便思索着弥补之前的一些疏漏,还没来得及把精力放到朝堂。
他对朝中的局势,也只是根据历史,知道个大略走向,自然不像霍韬这样常年在大慈恩寺附近揣摩键政的人知道的多。
如今这么一听,裴元竟然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
他问道,“还有吗?”
霍韬闻言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权衡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
裴元平静说道,“在我面前,有话尽管说就是。若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我和你共担其责。”
霍韬闻言,目光多看了裴元一眼,这才道,“天子已经下令查办张容,只怕张永的这个司礼监掌印,也未必能保。”
“张永和杨一清关系密切,曾经有大臣见他们把臂,以兄弟相称。”
“若是杨一清进了内阁,和张永相呼应,只怕天子也会觉得棘手。”
裴元听着这些结论,慢慢汇聚成了一个让他有些窒息的答案。
“也就是说……”
霍韬没有明说,但是暗示了下,“当前面的路走不通,那么所有的人,都得往回走。”
转念间,裴元已经捋清了这里面的逻辑。
也就是说,如果想要避免杨一清入阁,那就要避免出现杨廷和独大的情况;若要避免出现杨廷和独大的情况,那就必须在费宏之外还有别的阁臣。
既然朝廷和天子都不想看到杨一清入阁,就只能往回走,努力避免梁储的出局!
裴元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群老阴比,玩的是什么高端局?
霍韬看着裴元的脸色,在旁补充道,“梁储八成也看到了这一点。”
“他在家中闭门不出,名义上是要回避梁次摅案,但是谁知道他是不是想要借此施压,逼迫天子在决断的时候,能够法外开恩呢?”
裴元叹了一句,“原来如此。”
裴元终于有些明白,那个案情明明白白的“梁次摅杀人案”,是怎么在正德朝来回拉扯了那么久的。
这已经不单纯是一个案件了,这是一系列的政治妥协。
裴元已经彻底得罪了梁储,哪能让这个老阴比在死灰中重新燃烧起来。
裴元这会儿心情有些烦乱,索性直接向霍韬道,“不行,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接着提醒霍韬道,“咱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你明白吧?”
霍韬点头,“学生当然明白。”
裴元的指头敲打着桌案,好一会儿向霍韬问道,“你之前是怎么打算的?”
要是霍韬全无计划,绝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就出来上蹿下跳。
霍韬犹豫了下。
想起刚才裴元说的,若是有不合适的话,他会共担其责,当下也不隐瞒,直接答道,“学生之前打算趁着朝野士气大振,大多数人还没看到这点,裹挟着他们逼迫天子尽快判决梁次摅。”
“只要梁次摅一死,那天子怎么可能杀其子而用其父?”
裴元听了皱眉,“可是这并没有解决朝廷面临的问题,到时候,还是个麻烦。”
霍韬的回答依旧慢了一拍,等到裴元皱眉看了过来,才不动声色的对裴元说道,“可是我们的问题解决了啊……”
裴元闻言愣了愣。
过了好半晌,才哈哈一笑,目光激赏的看向霍韬,“卿真吾之卧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