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尽量自然的摆摆手,示意张容退下。
朱厚照瞧见孙博又坐回原来的位置,心中明白不是深谈的时候。
于是很自然的继续之前的话题,“你偷懒的事情,朕就暂时不和你计较了。今日为何这么巧,让你又遇到了朕?”
裴元已经趁着刚才朱厚照打断思路,短暂想了一套说辞。
于是便道,“卑职是听说那些读书人在狗咬狗,所以跑来看看热闹。”
朱厚照听到这个,不由哈哈一笑。
这边笑声再次吸引了那些正激烈争论的举子们的注意,不少人脸色不善的看了过来。
朱厚照来这里还有所图,当然不好就这么和那些举子们交恶,当即便左右拱手致意,表示和他们无关。
等到那些举子们回头自己说话,朱厚照才向裴元笑道,“原来你也爱看热闹。”
裴元对朱厚照这跳跃的思维,真是有些无语了。
刚才你那慌乱的小眼神呢?
怎么这么快就嘻嘻哈哈了?
裴元本是随便吐槽两句,但是在心中默默一回味,却忽然有了一种怪异的感觉。
裴元发现朱厚照好像特别聪敏,仅仅是今天只言片语的交谈,他的攻击性和压迫力,都让裴元都有些难以招架。
他的思维活跃,话题反复跳跃,在交流时又特别擅长进攻别人的弱点。
裴元一向自诩为擅长语言的魔鬼,然而在朱厚照面前,却一度有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裴元想着上次和他交流时,朱厚照表现出来的政治成熟,以及那用整体社会结构来看待问题的大局观。
再想想这位武宗天子拥有能搏虎豹的体魄,有冒雪巡边的意志,还有收服三边兵马,击退北虏的气魄手腕。
裴元心中那种怪异的感觉,就越来越严重了。
面前的这个人,优秀的像是以人间所有智慧,教导出来的天命之子,可裴元却偏偏有一种轻易能打垮他的感觉。
这又是为什么呢?
裴元飞快的思考,努力的想抓住那点直觉。
只是不等裴元继续深想下去,朱厚照又问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裴元回过神来,想着梁次摅做下的那等事,依着本心回答道,“梁次摅杀人数百,朝廷总该给出个公道。”
朱厚照笑着轻轻摇头,却没说话。
裴元立刻想起,朱厚照在这风口浪尖,给梁储的儿孙各自加官的事情。
之前云不闲向他汇报的时候,裴元还以为是梁储一手遮天,让天子对梁次摅的事情根本不知情。
可看朱厚照在这看热闹的架势,显然对此事已经关注许久了。
这么说,朱厚照亮明态度,是打算力保梁储?
裴元心头微动,立刻调整了自己的立场。
“当然,抛开事实不谈,这些举人无视司法,妄议朝政,难道就没有不对的地方吗?”
“朝廷设置三法司维护纲纪,又有科道言官负责纠劾,本已体制完备。”
“若是声音大就能胁迫朝堂,以后天下纷纷,恐生乱矣。”
朱厚照吃惊的看着裴元,没想到这家伙的立场如此灵活。
他试探的问道,“那你以为该怎么办呢?”
裴元有些吃不准朱厚照的意思。
他掺和此事,无非就是为了争取几个人才为他所用,对这件事的是非对错,并不特别在意。
想着自己的那些谋划,裴元心道“拉不动,那就推”,霍韬和田赋若是不好争取,不如先下狱拿了,握在手里再说。
裴元可不是韩千户那种,能大气放生岳清风的人,真要是遇到了人才,“公明哥哥”能做的事情,他也能做。
他拉欧阳必进下水的时候,不也是刀架脖子上,歇斯底里的逼迫着吗?
只要切断他的回头路,最后还是成了相亲相爱的好兄弟。
大概。
于是裴元建议道,“卑职可以让人调查一个名单,然后率领锦衣卫直接封锁大慈恩寺附近的街道,之后按照名单拿人,严加审讯。”
朱厚照听了,半晌无言,随后质问道,“梁次摅那件事,证据确凿,朝廷就算为了大学士梁储袒护他,也断然没有反过来向这些举人问罪的道理。你这样做,天下人怎么会信服?”
裴元以为朱厚照担心脸面的问题,于是解释道,“无妨。我们可以把一案拆做两案。梁次摅杀人的事情我们先放在一边,单独审理举人们妄图胁迫舆论的事情。”
朱厚照听了,不由叹道,“怪不得都说锦衣卫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裴元这才意识到朱厚照虽然力保梁储,但是未必对梁家的行事有多少认同。
裴元对朱厚照的这句话,并没有感到慌张,反倒是平静的反问了一句,“陛下莫非没听说过一句话。我大明天子之所以喜欢锦衣卫,就是因为锦衣卫不讲规矩啊。”
朱厚照听的瞪大了眼睛,“我大明天子是这么想的吗?”
裴元也愣了,接着问道,“难道不对吗?”
朱厚照愣了一下,随后道,“之前确实没人这么教我,但是你这么对我一说,我觉得很有道理。”
裴元想了想,向朱厚照询问道,“想来陛下做太子的时候,就学了很多本领,也明白世间的很多规则吧?”
朱厚照满是自信的微微昂头,“那是当然,詹事府以及翰林院的各位老师乃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而朕,是自古以来最聪明的皇帝。”
裴元赞道,“难怪陛下知道那么多经世安邦的道理。”
裴元话锋一转,说道,“那卑职希望陛下能记住,想要获取那些规则外的东西,就只能用我们这些不讲规矩的锦衣卫。规则内的那些办法,是做不到的。”
朱厚照听了,觉得这话甚可玩味,于是笑道,“你也想做我的老师吗?”
裴元连忙告罪,“卑职岂敢。”
朱厚照又笑了笑,直接点破裴元之前的心思,“你之前立场反复横跳,怕是在故意迎合我的想法吧?”
裴元闻言答道,“卑职是锦衣卫,乃是天子亲军。迎合天子的想法,有什么不对吗?”
接着裴元又道,“陛下想听正确的意见,自然有御史言官查缺补漏。可陛下……,若是想做点所有人都认为错误的事情,那时候就用到卑职这样的人了。”
朱厚照听的心中一动。
他认真打量了裴元几眼,笑着说道,“你叫裴元对吧,我记得你了。”
朱厚照本来就有这个过人的记忆力,他现在再次说记得,显然就是真的记在心里了。
裴元听他这么说,心中也暗暗松了口气。
如今得罪了张容了,甚至有可能得罪后面的张永,这就让裴元不得不采取稍微激进的做法了。
朱厚照说完,看了看天色说道,“对了,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这些举人的?”
裴元立刻给了个比较合理的答案,“也就是在这几天,因为我听说大慈恩寺有诸多法王坐镇,势力盘根错节。所以想先了解下情况,再决定如何与他们相处。”
“来到这铺子时,就听到有人在高谈阔论梁家的事情。”
“嗯。”朱厚照点头,“既然你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以后你就负责盯着这边有什么异动,有什么事情及时提醒我。”
裴元有些意外。
朱厚照不是来看乐子的吗?
这种事情也能由人代劳?
裴元试探着问道,“陛下以后不来了吗?”
朱厚照听了瞥了裴元一眼笑道,“是啊,我现在有个新问题需要去面对了。”
他的嘴角勾着笑容,看上去信心满满。
裴元又有些迷惑了。
朱厚照特意瞧他,显然是暗示要解决的是刚才那件事。
可是刚才还在退让的朱厚照,这会儿怎么又勇了起来。
裴元的脑子乱乱的,情不自禁的胡思乱想道,该不会皇宫中长大的孩子就这样吧?
这个念头闪过。
裴元脑海中猛然浮起几个念头。
——聪敏的头脑反应、活跃的思维、充满攻击性和压迫感的言辞、成熟的政治思维、凌驾于所有人智商的大局观、强悍的体魄、坚韧的意志、统帅兵马的强横手腕和个人魅力。
——翰林院中全天下最聪明人的教导。
——最聪明的皇帝。
偏偏,这个皇帝又特别容易接受失败。
革新的计划受挫,他就抛弃刘瑾,专心致志的把精力放在获取兵权上。却丝毫没有在意,还有庞大的刘瑾余党可以反扑。
手握天下雄兵,威临南京,眼看要彻底的将整个天下顺服。他又因为被扔猪头、摆人头,不得不灰溜溜的离开南京。在离开南京的路上,他不但没有下令兵马南下,血洗侮辱他的那些士族,反倒怡然自乐的跑去钓鱼。
正德九年,因为元宵节放烟花,导致乾清宫大火。正德天子在见到施救失败后,竟然欢快对左右说道,“好一棚大烟火啊。”
就在刚才,他察觉到了底下人窥伺他的心事,冒犯他的权威,他依然没有发怒。反倒笑嘻嘻的和裴元聊起了那些举子的事情。
裴元看着朱厚照,心头那些隐隐约约的东西,慢慢清晰,他忽然有了一个很大胆的想法。
这是一个自幼在深宫中长大,本身聪明绝顶,又由天下最聪明的人,教导出来的天命之子。
所以。
不正常的成长环境,可能让他有着畸形的性格。
——就像是,把很多看起来很好的东西,努力拼接在一起,让人一眼看去,是那么的强大,是那么的完美。
但这种不正常的东西,一定会有不协调的,异常薄弱的地方!
所以。
在见到这么强大的天命之子后,我还依旧有那种莫名其妙的打垮他的自信。
那这个无比优秀的天命之子,他异常薄弱的地方在哪里呢?
裴元看着朱厚照,仿佛那里放着一把钥匙,一把让他牢牢把控这个天下的钥匙。
朱厚照皱着眉头看向裴元,“你在想什么?”
裴元回过神来,他想努力做出惶恐的样子,然而那种之前还说来就来的表情,竟然说什么都挤不出来了。
裴元只得低下头答道,“卑职在想,恐怕这里也用不着卑职再关注着了。”
“哦?为何?”朱厚照疑惑问道。
裴元答道,“因为这些举人很快就不会再来这里了,原先推动此事的举人会很快离京,其他人也各自四散。”
朱厚照有些意外,“怎么会这样?我听说朝野间舆论纷纷,这些士子已经造成了很大的影响,而且还有科道言官助力,推波助澜。”
“现在梁次摅的所作所为,已经被查出证据确凿,梁大学士都十分被动。”
“如今正是那些士人一鼓作气,营造出更大声势的时候,怎么可能会半途而废。”
裴元闻言解释道,“这些举子只不过有点功名在身,和堂堂大学士梁储比起来,完全是云泥之别。那陛下可知道他们为什么敢站出来和梁储抗衡?”
朱厚照想了想,没有回答,仍旧看着裴元。
裴元不敢卖关子,直接回答道,“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朝廷会给出公道。”
“而且陛下只看到了这些不平则鸣的人,却没有看到那些沉默着的更多的人。”
“那些人虽然没有表达出他们的看法,但是不代表他们没有看法。”
“那些沉默着的人,他们不在这里,他们又无所不在。”
“这些举人们知道,那些沉默着的更多的人,是站在他们这边的,所以他们才底气十足的、大声的喊了出来。”
“可是现在情况变化了。”
朱厚照正思索着裴元的话,下意识的问道,“怎么变化了?”
裴元向朱厚照微微欠身,“因为陛下出手支持了梁储,让梁储的儿子和孙子同时得到了恩荫官。那些原本出于顾虑不愿意站出来的人,就由沉默转为了沉寂。”
“没有这些人的支持,这些愤愤鸣叫的士人,很快就会心灰意冷的四散。”
“是这样吗?”朱厚照微微皱眉。
裴元抿了抿嘴,还是回答了朱厚照的疑惑。
“刚才卑职向陛下询问,梁次摅杀人数百,朝廷总该给出个公道。”
“陛下当时笑而不语。”
“所以卑职就知道,这天下没有公道了。这天下人,并不是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