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大林已经先开口和她说话了,嗑了嗑了响也就不再害羞,她有话想问大林,跟着细妹叫:
“大林哥,这么大一幅毛主席,原来就是你画的吗?”
大林点点头,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细妹马上抢过去,得意地说:“还有我们学校大门口的那个毛主席,也是我哥画的。”
“真的吗?那画得太好了,画得真像。”磕了磕了响说着,脸又红了起来,大林看看她,脸也红了起来。
这一个下午,大林觉得自己在脚手架上,头有点晕,心有点慌,手有点抖。
细妹和嗑了嗑了响说,我们下去吧,不要影响我哥画画,嗑了嗑了响点点头说好。
大林很想和她们说不影响,但他就是开不了这个口。
而实际,怎么可能会不影响,直到她们两个人爬下去,脚手架上重新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的心情才慢慢开始平复。
他故作镇定了好一会,趁着弯下腰去拿颜料的时候,偷偷地往下看,看到嗑了嗑了响和细妹还站在下面,站在很多人前面边看着他画画,边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讲些什么。
大林的心怦怦乱跳,好几个地方都画错了他才醒悟过来。
他竭力控制自己不要朝下面看,竭力让自己认真画,画着画着,油画笔很快就把他带了进去,让他真的忘记了下面,忘记了去看嗑了嗑了响和细妹,还在不在下面。
等到天已经暗了下来,眼前的画面开始模糊,大林这才放下手里的笔,转过身看看,这个时候,脚手架下已经一个人都没有,十字街头的人们,步履开始变得匆匆。
大林蹲在脚手架上,发了会呆,心里空落落的。
他想起前面,嗑了嗑了响好像和细妹爬上来过,自己和她还说过话。另一个声音马上说,不可能的,你昏头了。大林准备下脚手架,他看到边上的踏板上,放着爷爷的笠帽,他猛然想起来,前面这帽子好像还曾戴在嗑了嗑了响的头上,她还问这是什么叶子。
另一个声音马上响起来,不可能的,你一定是记错了。
大林拿起笠帽,放在鼻子前嗅了嗅,能嗅到的,只有陈年竹篾和箬叶散发出的淡淡的霉味。
暮色已经苍茫,覆盖向每一个在街上行走的人,十字街头昏黄的路灯亮起来,每天都会在这里出现的兰溪人,已经面前摆着两只箩筐,箩筐上面的竹匾,摆满散装的瓜子和花生。还有一包包,用报纸包成宝塔形的瓜子和花生。
这些用报纸包好的花生和瓜子,一毛钱一包,但对当时的睦城人来说,是奢侈品,他们的生意并不好,蹲在自己的摊子后面,面色有些愁苦。
大林提着画箱和颜料回到家里,发现家里居然摆着一桌子的好菜,大家都没有吃,在等他,大头和细妹双林他们,也没有“背饭碗”,乖乖地在家里坐着,看到大林回来了,三个人都欢呼起来。
大头光着上半身,他用手啪啪地拍着的肚子,大声叫:“总算是好吃饭了。”
桌子上,摆着的不仅有一大碗中午吃过的煎咸肉,还有韭菜炒河虾,红烧鱼,炒螺蛳,野葱炒鸡蛋,咸菜大蒜炒兰溪豆腐干。老莫和莫绍槐的位子上,还摆着两只酒杯,边上一只酒瓶里,装着零拷的小麦烧。看样子,家里一定是有什么好事情。
大林问大头:“什么好事?”
大头嘿嘿笑着,还没来得及说,细妹就抢了过去,告诉他,妈妈桑水珠被提拔了,现在除了还继续当环卫所的所长之外,上面还要她兼任镇卫办的主任,在睦城镇委,也有办公室了。
大林听了大喜,这当然是好事情,值得庆祝。
细妹叽叽呱呱地说着,桑水珠走过来,在她后脑勺轻拍一下,笑骂道:
“就你嘴快。”
细妹嘻嘻地笑着。
看到细妹,大林心里痒痒的,他总想找个机会,问问细妹,前面你是不是带着嗑了嗑了响,到十字街头看我画画了,还爬上了脚手架?你们两个都说了什么?他犹豫半天,最后还是没好意思问。
大家坐下来吃饭喝酒,细妹扭扭捏捏,好像心里憋着什么话,而这话又实在太重要了,她要等全家人都到齐,才肯拿出来和大家分享。
桑水珠看到细妹欲言又止的样子,和她说:
“想说什么,你说就是,别缩头缩脑的。”
细妹这才朝前欠下身子,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和他们说:
“你们知道郑雪今天和我说了什么?”
听到郑雪这个名字,大林心里咯噔一下,看样子自己没有搞错,嗑了嗑了响今天确实是和细妹在一起,她们确实来看过他画画,自己还和她说过话。大林的脸红了起来,不过好在,大家都被细妹的神秘兮兮吸引,没注意到他。
大头听到嗑了嗑了响的名字,也忍不住,他问:“她和你说什么了?”
“我们今天不是去十字街头,看哥画毛主席了嘛。”细妹说,大林心里一热。
细妹接着说:“回来的路上,郑雪和我说,她看到过毛主席,这么近,就这么近,毛主席还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她和我说,哥画的毛主席很像,和她看到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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嗑了嗑了响居然见过毛主席,毛主席还摸过她的脸?!在坐的不管是小孩还是大人,都被震惊到了。老莫和桑水珠心里在想,看样子说那个老周,以前是很大很大的官,真的没错,不然他的孙女,怎么可能见过毛主席。
“毛主席的头后面,是不是闪着金光的?”
双林突然问,大家都笑了起来,那个时候的很多宣传画,毛主席身后确实闪着一道道金光,双林在自己家的堂前,就看到他爸爸和哥哥,还有吴法天他们画过。还有那一枚枚毛主席像章上面,毛主席的头像后面也都闪着金光。
“笨蛋,那是画,哪里有真人会闪着金光。”细妹瞪了双林一眼,接着又和大林大头说:“这件事,郑雪她只告诉了我一个人,你们不要乱说。”
桑水珠交待大林和大头:“对,这种事你们不要乱说。”
接着又和双林说:“你也一样,不许乱说,知道没有。”
双林老老实实地点头。
他们饭才吃了没一会,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手里捧着一个很大的搪瓷杯,杯子上印着“抓革命,促生产”六个红字。他是老莫工厂里的生产科长,叫高佬,搪瓷杯里,装着的是茶。
高佬住在府前街新华书店对面,每天吃完晚饭,他都会端着茶杯走出家门,从十字路口左转进入总府后街,要是在邮电所门前的阅报栏,看到老莫,他就走过去,和老莫一起看看报纸。要是没看到他,就继续往前走,走到老莫家里。
“老莫,今天说不说大书?”高佬人还没进门,就问着。
高佬个子有一米八十多,将近一米九,大概是因为自己个子高的原因,他走进哪里的门,都会下意识地往下矬矬自己的头。
老莫摇了摇头:“716了,晚上要去镇里做事。”
高佬马上明白,这是七一六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的活动快到了,老莫他们要去睦城镇委,做宣传标语,画宣传画。
桑水珠看到高佬进来,就已经站起身,走去厨房拿了一副碗筷和杯子回来,让大林他们让出个位子。桑水珠把碗筷和杯子放下,和高佬说:
“坐下来,吃两杯酒。”
高佬连忙说:“不吃了,不吃了,我是吃饱饭过来的。”
老莫叫道:“坐下坐下,酒又吃不饱的。”
高佬就坐下来,和老莫、莫绍槐一起喝酒。
接下来,陆陆续续有人过来,他们走到老莫家的高磡下,看看高磡上面一个人都没有,不死心,还是走上台阶,不过他们没有走进堂前,直接走到老莫他们家里来,而是踅进有两棵杨树的空地,在老莫家的窗前,笃两下纱窗框,问:
“老莫,晚上怎么没有大书?”
老莫叫着:“716了,要去镇里做事。”
来人哦一声,转身回去。
睦城人把讲故事,叫说大书,晚上有空闲的时候,老莫家的高磡上,会坐满人,大家都自己端着茶杯,还有人拎着可折叠的小凳子过来,他们都是来听老莫说大书的。老莫说大书在睦城出了名,这也是让他在睦城成为名人的原因之一。
府前街和西门街的茶馆里,也有人在那里说大书,但那里基本都是白天的时候,像莫绍槐这样的老年人,闲着没事过去坐坐听听。稍微年轻一些的,都不爱听,他们讲,那些人说的大书,没有老莫说得好。
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说来说去就那么几部书,不是《三国演义》就是《水浒传》,不是薛仁贵秦叔宝狄青,就是岳飞和杨家将,翻来覆去说,每一次说起来都是一样的,听的人去了那里,其实不是为了听书,而是打发时间,听得多了,那大书听的人自己都会背了。
老莫说的大书不一样,他会说《三个火枪手》、《基督山恩仇记》、《巴黎圣母院》,还会说《茶花女》,这些哪是茶馆那些说书先生会说的。
老莫说大书,每次都是在进行创作,他会现编很多情节和故事,包括这些外国故事里难记的外国名字,他也会替换成大家能听顺耳的名字,比如基督山伯爵,他会改成基督山老爷,《茶花女》里面的玛格丽特小姐,他会改成妈个小姐,大家一听就记住了。
就是那些传统的大书,他说的时候添油加醋,和那些说书先生也不一样,他说武松醉打蒋门神,在狮子楼,武松的脚踩在栏杆上,准备往下跳的时候,武松就开始想用什么招数对付蒋门神,这一想,老莫就讲了三个晚上。
武松的那只脚,在栏杆上放了三个晚上,蒋门神在楼下,摆好架势也摆了三个晚上,一高磡听书的人也急了三个晚上,到第四个晚上,武松终于跳了下去。
这样的本事,茶馆里的那些说书先生,怎么可能有。
大头小时候听他爸爸讲《茶花女》,讲了整整两个多月,让他误以为《茶花女》应该是和《战争与和平》那样厚厚的四大本,结果他后来在老何那里,看到《茶花女》只有不厚的一本,大吃一惊,翻开看看,老莫讲的很多妈个小姐的故事,在《茶花女》里面影子都没有。
后来他看到《海上花列传》,在这本书里面,他找到了很多当年老莫说的,妈个小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