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什么都可以,你的烦恼、你的不安,我想你偶尔也会想找人倾诉吧?”王蕾一脸坦然,柔声道:“我的工作就是对你进行开导,并为你的心理状态做出评估。”
周泽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没必要刻意扮演什么。换哪个D级人员都不会对这个组织的人抱有善意,满心怨言才是最正常的反应。
“有这个必要吗?”周泽无声笑笑:“我虽然名义上也是这里的员工,但我从来没觉得自己被当成‘人‘在对待,心理健不健康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对你的遭遇深感同情,但确实无力改变什么。”王蕾轻叹一声:“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倾听开导,你或许可以试着将我视作朋友。”
同情?同情一个死刑犯?
这也太虚伪了……
见周泽沉默,王蕾再次轻声开口:“我知道你对我没有放下戒心,这很正常。或许我们可以换个方向,你愿意介绍一下自己吗?”
老实说周泽什么都不想聊,说的越多越容易出错,不过无论对方的目的是什么,恐怕都不会善罢甘休。
还是顺着她的意思来吧……
周泽的目光瞥向玻璃对面那张办公桌,王蕾的手边毫不遮掩地摆着他的个人资料。周泽能清楚地从文档上看见自己的照片和姓名。
这是想表明对我很了解吗......
正好,王蕾女士,没准你比我还了解我是谁......
周泽收回目光,注意力却全部放在了她手边的文档上,嘴唇嗫嚅了一下才缓缓开口。
“我叫周泽,二十二岁,之所以会成为D级人员......”
周泽干巴巴地说到一半,嘴里的话却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见那篇文档上这样写着:
【......于20▇▇年,在一起入室盗窃案件中,激情之下导致一名入室盗窃并企图对其妹妹实施性侵的嫌疑人死亡。在羁押期间,经过评估和沟通,自愿签署了‘特殊人员服务协议‘,成为D级人员……】
他根本不是什么死刑犯......
哪怕案件的具体细节周泽并不清楚,他也知道这件事根本没有盖棺定论。
因为在穿越前他其实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是的,周泽杀过人。
他曾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碰巧遇上一个歹徒手持匕首胁迫一名妇女。周泽当机立断,使用随身携带的一柄新买的剪刀刺入了那名歹徒的胸口。
动机是见义勇为,凶器是新购置的工作用具,一击致命没有追杀行为。案发现场有完整且清晰的监控录像,最终法院判决正当防卫无罪释放。网络舆论也是一片叫好,可谓众望所归。
可这个世界的周泽是在判决下来之前就签署了协议成为了D级人员。
哪怕只有只言片语的描述,也能想象出这个过程中必然有什么猫腻。
在那种情况下签署卖身契约选择成为D级人员,显然不符合常理。
难怪王蕾会对我的遭遇抱以同情,她肯定知道一些内情......
不......不对......万一这份档案是假的呢......
或者万一记载的内容与真实情况有出入呢......
心里有鬼的周泽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自己最好不要就这件事发表太多看法,保持沉默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好险......差点就露出马脚了......周泽的心脏不可抑制地剧烈跳动着。
见周泽再次陷入沉默,王蕾注视着他的眼睛,声音轻柔得像是在安抚他受伤的灵魂。
“我知道你心中一定满是怨言,甚至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这很正常,周泽先生......”
她顿了顿,又道:“毕竟你和那些曾犯下不可饶恕罪行的D级人员完全不同。可现实就是这样残酷,当D级人员出现缺口时,异常收容所会启用临时征召协议,从那些罪行相对轻微的人中补充人手......
想来你也是经历了一番艰难的权衡才做出这个选择,可惜那份协议根本不会告诉你这份工作到底是什么性质……”
意思是这种临时协议会对挑选的人做出一定程度的补偿吗......
不过最好还是别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下去了......周泽暗自思忖。
“把这些细节告诉我没问题吗?”周泽面无表情地转移话题:“我可是D级人员啊。”
“无妨,周泽先生。我们的谈话全程都在记录中。心理疏导不同于审讯,我们并非站在对立面。”王蕾轻声说道,“我可以为你解惑。就像我刚刚说的,你应该试着把我当成朋友。”
这下周泽是真有点摸不准眼前女孩的态度了,她的真诚似乎不像是在演戏。
他沉吟片刻才开口询问道:“王蕾女士,你好像很同情我的遭遇?”
“当然,共情能力是一位合格的心理咨询师最基本的素质。”王蕾点头,淡淡道:“我想只要是个心智正常的人,都会认为你因为这样的原因成为D级人员是不合理的。”
周泽突然想到了上次实验前那个提醒他保持冷静的警卫队长,以及刚刚送他到这里来的那个态度耐人寻味的年轻警卫。
“呵......真是谢谢。”周泽有些感慨地摇头笑笑,“所以你们为什么要助纣为虐?只是为了钱吗?我想有这种遭遇的人恐怕也不止我一个。”
在周泽看来,这个组织所无论是手段还是目的,都在无时不刻地彰显其邪恶本质。
尽管他只亲身经历过一次致命危机,但这足以让他想象到这个组织背后可能进行的种种惨无人道的实验。那些不为人知的黑暗角落里,或许正上演着远比他所见更为残酷的场景。
又有什么理由可以为这样的行为开脱呢?
“异常收容所是一台冰冷的机器,但运作这台机器的齿轮却是由有血有肉的人组成的......”
周泽没有在王蕾眼中看见任何愧疚之色,只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坚定信念。
她轻声诉说着:“我们加入收容所,自然是因为在某种程度上认同这个组织的理念。我始终相信,自己是在为一个伟大的事业贡献力量。”
王蕾这近乎阐述真理的姿态让周泽有刹那间的迷茫。
女孩无论言谈举止都明显受过高等教育,实在不像是能轻易被蛊惑洗脑的人。这似乎也无关宗教信仰,支撑她的信念到底是什么呢?
“哦?愿闻其详。”周泽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周泽先生,我想你一定不知道异常收容所到底是个怎样的组织吧?”
“当然。“周泽如实回答。
“收容所存在的时间比你想象中要古老很多,几乎贯穿整个人类文明历史。要知道一个真正残暴、不义的势力是不可能在漫长的岁月中存续至今的。”
但这是一面之词......周泽在心里评价。
王蕾顿了顿又道:“异常收容所于世界各地暗处活动,目标是收容异常物品、个体及现象。其本身运作不受各个主要国家政府的司法管辖权、授权和委托的干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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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致力于维持世界常态化,从而使世界各地的平民得以生存并避免陷入恐惧、猜忌或失去信念的境况之中,并从地外、异次元和外层空间的威胁中维持人类的独立自主。”
“呃......这听上去......”周泽张了张嘴,调整了一下坐姿,手脚上的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确实没有想到王蕾上来就为这个组织冠上如此宏大的理念,实在有些过于遥远了。
“听上去像是天方夜谭?”王蕾微微一笑。
“是的......”周泽耸耸肩:“我以为多少会接地气一点......”
“简而言之,收容所的存在是为了确保绝大部分人类能够在一个相对正常、平和的世界中生存,并延续人类文明。”王蕾解释道。
“即便活在谎言里?”周泽挑了挑眉。
王蕾点点头:“是的,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如果公布世界的真相,社会将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混乱。这种状况很可能导致人类文明的崩溃。因此,为确保大部分人类都能生存在这个‘正常‘的世界里,阻止某些真相传播也成为了我们使命的一部分。”
“很难想象这番话是出于一位自称心理咨询师的女士之口。”周泽忍不住调侃着。
“在这里,除了最基层的维修工人和保洁人员,我们绝大部分人都很清楚自己在为什么而战斗。”
“这并不包括D级人员不是吗?D级人员哪怕付出生命也不会得到任何人的认同。”周泽的话有些尖锐。
“抱歉......但我想你应该知道我表达的并非这个意思。”王蕾垂下眼帘。
实际上周泽对眼前这位王蕾女士并无恶感,他也没兴趣为那些死刑犯打抱不平。
问题的关键是——周泽现在的身份就是一个可怜的d中之d。
“王蕾女士,你似乎避开了最关键的问题,d级人员中客观存在像我这样的人......”周泽顿了顿又道:“这同样也解释不了为什么你们要进行人体实验。”
闻言,王蕾看向周泽的柔和目光带上了几分赞赏。
“周泽先生,你很聪明也很理智,这让我再次为你的处境感到遗憾。我虽然尽力避免,但你似乎还是将自己的位置放在了我的对立面......”
女孩轻叹一声:“你知道电车难题吗?”
所谓的“电车难题”是伦理学和道德哲学中一道经典的思想实验。
一辆失控的电车正朝着前方的轨道驶去。那条轨道上有五个人,如果电车继续前进,他们必死无疑。你站在一个岔道旁,手里握着可以改变电车方向的控制杆。如果你拉动控制杆,电车会转向另一条轨道,但那条轨道上有一个人。
现在,你面临一个选择:是袖手旁观,让五个人丧生?还是主动改变电车方向,牺牲一个人来拯救五个人?
“知道。”周泽挑挑眉:“你是想说我是作为铁轨上被绑着的那一个人,是可以被牺牲的对象吗?”
王蕾没有认可周泽的说法,而是询问道:“那么周泽先生认为电车难题之所以引起争论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呢?”
周泽沉默片刻后,才漠然开口:“因为回答问题的人没被绑在铁轨上。”
王蕾微微一怔,随即轻笑一声:“你的回答虽然和我预想中不太一样,但还真是......一针见血啊。”
“王蕾小姐,既然我们没有被绑在同一条铁轨上......”周泽耸耸肩:“不,你甚至可以是那个握着控制杆的人,所以你注定没办法真的与我共情。”
“那么周泽先生,在你看来,我们这些收容所员工的工作绝对安全吗?”王蕾反问。
周泽下意识想起了上次事故中死去的那两位安保人员。
不......我不应该有这段记忆,所以现在必须认同这个说法......
然而没等周泽开口,王蕾又补充道:“实际上除了少部分站点以外,大部分设施内员工的伤亡率始终居高不下,从一开始我们就绑在同一条铁轨上,只是你离火车近一些,我离火车远一些......”
周泽愣了一下,苦笑着:“你这是偷换概念,王蕾女士。”
“是的,这是偷换概念,相比之下,D级人员在收容所没有任何自由与尊严可言。”
王蕾毫不避讳地点头承认,接着话锋一转道:“但我想表达的不是这个,而是我们面临的现实问题......实际上,铁轨的另一头绑着的往往不是五个人,而是整个世界......”
她轻笑着:“哲学问题也好,社会学问题也罢,总得建立在人类社会存在的基础上才有讨论的价值不是吗?”
周泽一时哑然。
他很清楚,当话题从个人权益上升到关乎人类存亡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再争论下去的必要了。这样沉重的命题对于周泽这种朝不保夕的D级人员来说没有多少实际意义。
这位心理咨询师小姐好像希望为他随时都有可能逝去的生命赋予一些价值,又或者只是单纯在给他一个发泄情绪的途径。
“当然,这些话是站在异常收容所的角度阐述的......“王蕾的语调再次变得轻柔:“如果作为朋友,我会毫不犹豫地和你一起谴责他们的疯狂与扭曲。”
“谢谢,虽然你的话听上去就像是在给我判死刑......“周泽挑挑眉,皮笑肉不笑道:“听完我都快能慷慨就义了。”
闻言,王蕾忍俊不禁地摇摇头道:“周泽先生,很难想象你在这种处境下还保留着幽默感。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感觉你和其他的D级人员的心理状态不一样......
我见过的绝大部分D级人员,要么表现出极度的恐惧和焦虑,要么就是完全的麻木和绝望。但你却保持着相当清晰的思考能力和情绪稳定性,这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是非常罕见的。”
“所以你经常为D级人员做心理辅导吗?“周泽疑惑道:“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嗯......不算频繁,据我所知,部分实验对D级人员的心理状态有一定要求。”王蕾坦然回答。
“你意思是我马上要进行相关实验了?”
“我不能给你确切的答复,这部分信息已经不是我所能知晓的了。“王蕾端起手边的茶杯轻抿一口道:“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困扰或是其他压力吗?”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是站在朋友的角度上......”周泽目光微闪,若有所指道:“你对我有什么建议吗?”
“很遗憾,无论是站在哪个角度我都没办法给你提供有价值的建议......”
王蕾轻叹一声,她注视着周泽的眼睛,半晌才继续道:“恕我直言,周泽先生,你好像对自己即将面对的现实并没有多少恐惧......这很好,真的。“
“我只能祝福你,希望你能永远看见第二天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