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的寂静过后,有一名羌部落首领沉声质问赵旸,赵旸依稀记得对方似乎是黄羊部落的首领,名叫甲尔。此人目测四十来岁,稍显黝黑的脸上及眼角满是皱纹,两鬓也已出现白发,但体魄却看似颇为结实硬朗,尤其是闭口凝视时,让人不禁有种莫名的惧意,就连赵旸也不由地气势一滞。
毫不夸张地说,若他在后世某个乡村甚至是荒郊野外遇到像这样的大叔,那绝对是有多远避多远。
不过他眼下代表宋国,却不能表现出丝毫的退缩与畏惧,于是他强作镇定地询问在旁翻译的官吏:“他说什么?”
那名官吏犹豫道:“他问,你……呃,你这个……你这位小……小郎君,可能做主这般大事?若因此事造成伤亡,小郎君又可承担地起责任?”
赵旸也不细究这名官吏前半句的吞吞吐吐,大抵能猜到对方做了一番“修饰”,闻言正色道:“你且将我的官职告知于他,再明确告诉他,此番高相公与我大宋官家之命前来陕西,君令不得更改,必须实行编户齐民,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那名官吏点点头,将赵旸的官职解释给众羌部落首领听,只听得那众首领惊愕睁大双目,颇感不可思议。
直到听完整句话,那名叫甲尔的首领盯着赵旸,以一口糅杂陕西方言及羌语的话沉声道:“这里……是我羌人……土地。”
从旁州衙官吏的翻译也差不多:“他说,此地历来是他羌人的土地,自唐末以来他们便长期居住在此,已有百年……”
赵旸点点头,也不知是受到对方影响,以类似的断句正色道:“土地,大宋的。你,羌民,融入大宋,土地,有你一份,仍可居住在此。不然,迁离,不迁离,驱逐,战争。”
在宋方众人表情古怪之际,那名官吏斟酌着将赵旸这番话解释给甲尔及其他诸羌部落首领听,甲尔听罢皱眉不语,其余部落首领多有不满叫嚷者,那名官吏没有翻译,估计也没什么好话。
良久,甲尔沉声道:“我等需要再商量。”
赵旸听了翻译后思索了一番,点头道:“可以,再给伱等几日思索,待三日后阿玛部落迁离宋境,双方再做会谈。”
阿玛部落的首领阿玛在听到这话后大为恼火,满脸怒色,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但赵旸却懒得理睬,他已决定将阿玛部落作为杀鸡儆猴的那只鸡——若不动真格的宰一只鸡,陕西境内的诸羌怕是还要继续拖下去。
于是今日的会谈到此为止,待高若讷冷冷丢下一句“你等好自为之”,率先离场,赵旸、张亢、郭逵等人也陆续离开,折继闵与折继祖兄弟对视一眼也离开了,毕竟此时还不是他们出面说和的最佳时机。
散会之后,自有张亢的副手,渭州通判彭良代为将诸羌部落首领送离城外。
待来到城外后,阿玛部落族长阿玛带着几分惶恐不安,以羌语求助其他首领:“我为众人出头,与宋人反目,诸位兄弟可不能弃我不顾。”
诸羌部落首领纷纷表示愿意共同进退,这令阿玛心中稍安,便邀请诸部落族长前往他阿玛部落的驻地,众人倒也没有拒绝。
而与此同时,高若讷则与赵旸、张亢回到偏堂商议对策,凭借赵旸的推崇,郭逵、折继闵、折继祖、范纯仁、文同等也都在场。
高若讷率先开口道:“如先前所料,果然有人率先跳出来反对,只要拿来杀鸡儆猴……”
说罢,他转头看向赵旸,还未开口却见赵旸抬手道:“想都别想,先前说好的,我管军事,你若说什么不中听的,我可会翻脸。”
这个不识好歹的小子!
高若讷心下暗骂,却也不敢再提替赵旸率兵去驱逐阿玛部落,犹豫道:“先让我听听你的打算。”
这事倒也无需隐瞒,赵旸想了想道:“今明两日,我率天武第五军移驻镇戎军高平寨,知镇戎军冯文俊那边有骑兵十二营共四千八百骑,又有步军三营一千五百人,弩兵一营五百人,合计二千步弩,再加我天武第五军二千五百步卒,合近万人马,总不至于还对付不了一個阿玛部落吧?”
“足以。”郭逵在旁附和道:“据下官所知,阿玛虽号称族人近万,实则仅有七八千,若将妇孺老弱除外,可用的青壮也不过三千人……”
“不可轻敌。”张亢打断郭逵的对赵旸道:“若下官所料不差,其余诸羌部落今日虽未与阿玛部落那般明着抗拒,但见阿玛部落率先出面,私下必有暗助,倘若每个部落暗助百人,阿玛部落便可得一二千人……”
“而这也是极限了。”赵旸毫不意外地摆摆手道:“就像你说的,每个部落最多暗助百人,若派得人多了,过于明显,岂不是授我等以把柄?五千吧,最多了。”
“五千也不少了。”张亢想了想道:“不若下官率驻渭州的禁军助阵……”
赵旸摇头道:“你坐镇渭州。我近万人还对付不了五千人?”
“话虽如此……”张亢左右不愿赵旸涉险,高若讷、王中正等人也在旁劝说,于是最终商定,由郭逵率领驻渭州蕃落军团三营一千二百骑、及保捷军团四营二千步卒,共计三千二百步骑,作为偏军协助赵旸。
赵旸很器重郭逵,有意提携,便也就答应了。
决定之后,赵旸吩咐张亢道:“为防诸羌部落过于同仇敌忾,当设法离间。……你以高相公的名义派人前往泾原路境内诸羌部落的驻地,告知他们,阿玛部落抗拒编户,勒令三日内迁离宋境,若逾期仍逗留于我大宋境内,泾原路及陕西各路不再保障阿玛部落族人及财富安全。”
高若讷愣了愣,随即暗抽一口凉气,心下暗道:驱虎吞狼,这小子好狠啊!
“妙啊。”张亢眼睛一亮道:“如此一来,阿玛部落便需防着其余部落趁机落井下石,彼此自然难以同仇敌忾……小赵郎君这招妙啊!”
“不不不。”赵旸摆摆手道:“这是高相公的妙计。”
高若讷一愣,待反应过来气道:“凭什么我去做那恶人?”
“功劳你不要?”赵旸诱之以利:“此计可离间诸羌,大功一件啊!”
高若讷不禁有些心动,但内心还是不想被赵旸拿捏,咬咬牙道:“我乃龙图阁直学士,岂能行此等诡计?这功劳,赵副使还是自领了吧。”
见高若讷拒绝,赵旸稍有些意外,但也不以为意,撇撇嘴道:“你领不领功,反正我都以你名义。张知州,就这么办。”
“遵命。”张亢当即领命,在自己靠山与高若讷之间,毫不犹豫选择前者。
高若讷气得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这一幕令在旁的折继闵、折继祖兄弟面面相觑,想笑却不敢笑。
一刻时后,张亢以陕西经略招讨安抚使高若讷的名义,派人知会泾原路各军州及诸羌部落驻地,称阿玛部落公然抗拒编户,且态度桀骜难驯,勒令三日内举族迁离宋劲。若逾期仍逗留宋境,泾原路及陕西各路不再保证阿玛部落族人以及财富安全。
一个时辰后,赵旸率天武第五军及后勤营约四千人移驻镇戎军,郭逵率驻渭州蕃落军团三营一千二百骑、及保捷军团四营二千步卒,跟随同往镇戎军。
正午时分,渭州派出的其中一名信使先行抵达镇戎军,将两份公牒交给知镇戎军冯文俊,一份是渭州以赵旸的名义签发,言赵旸将率天武第五军及郭逵所率三千二百人移驻镇戎军,叫冯文俊预先安排驻营;另一份则是渭州以高若讷的名义签发,告知“三日后宋境各州将不再庇护保障阿玛部落”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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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文俊看了很是惊讶:“这是驱虎吞狼啊,那位高相公看似不通军事,竟有此谋略……如此一来,诸羌便难以苟合,妙!”
此时他身边正巧有几名指挥使,闻言试探道:“高相公既然下了这份公告,是否三日后我等也可以去分一杯羹?”
冯文俊想了想,摇头道:“此计分明是用来离间诸羌,我大宋禁军若也趁机去抢掠,这像话吗?估计高相公不会允许。……你等若不信,待赵副使来到一问便知。”
经镇戎军放行,那名信使继续往北前往阿玛部落的驻地。
此时阿玛已将诸羌部落首领请到部落内,宰羊煮酒款待众人,正喝地尽心,聊得投机,忽有一名心腹匆匆走入,将一份渭州签发的公告递给首领阿玛:“首领,这是宋人刚刚派人送来的。”
“什么?”阿玛疑惑地接过公告。
宋夏边境的羌族,大多都通晓汉字,只是发音较中原地区有很大不同而已,阿玛也不例外,接过公告仅扫了两眼,顿时面色大变,破口大骂:“奸诈宋人,好是卑鄙无耻!”
众部落首领一脸疑惑,询问缘由。
阿玛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将这份公告递给了黄羊部落的首领甲尔,后者也通汉字,接过公告扫了两眼,面色也是一变,冷笑道:“果然奸诈卑鄙!”
说罢,他又将公告递给身边一名首领,片刻工夫,在场十几名部落首领便都看完了,众口一词骂宋人奸诈卑鄙,尤其是始作俑者的那个高若讷。
可等一番发泄之后,诸部落首领细细琢磨宋人这份公告的遣词用句,帐篷内的气氛也随之逐渐变得微妙起来。
要知道诸羌部落之间历来也并非没有矛盾摩擦,为了争草场、争水源,两个部落间发生口角继而演变成殴斗甚至是开战,也并非罕见,最终大多都是由第三方部落前去劝解,或者是宋夏两国的官员——在宋境内则由宋国官员劝解,在夏则是夏国官员。
说白了,某种意义上也是宋、夏两国约束着诸羌、蕃部落,限制相互吞并、厮杀,变相保障了各羌、蕃部落的族人及财富安全。
而现如今宋国渭州签发公告,称三日后不再保证阿玛部落在宋国境内的族人安全与财富安全,就意味着阿玛部落失去了宋国的庇护,除非迁移到夏国境内,得到西夏的接纳以及庇护,否则若仍在宋国境内,其他各部落便可不受宋国责罚地抢掠阿玛部落的族人与财物,甚至将其瓜分吞并。
想到这里,有几位部落族长的目光中便多了几丝异样。
阿玛族长也察觉到帐内气氛不对,忙挑破道:“这是宋人离间我等的诡计,就算你等联合将我部落瓜分,之后宋人还不是要叫你等编户?介时你等还是保不住族长的位置。”
“不错。”黄羊部落的族长甲尔也附和道:“关键还是要叫宋人放弃编户。”
众族长一听,眼中的贪婪之色逐渐褪去,或有一名族长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见众族长都看向自己,阿玛族长也陷入了沉思。
投西夏?
平心而论这并非上上之选,毕竟西夏的草场、牧场也是有限的,夏国愿意接纳他阿玛部落,并不代表隶于西夏的那些同为羌族的部落也愿意接纳,若没有足够的草场,他阿玛部落的族人靠什么谋生?
权衡一番后,阿玛族长正色对诸部落族长道:“关键还是要让宋人放弃编户……对此我有个主意,不若我诸部落联合造反……当然我是说假意造反,同时举兵,派族中勇士侵扰宋人各军州……”
众部落族长闻言色变,一名势力较弱的族长连连摇头道:“这我可不敢,我族中青壮不到千人,剩下的皆是老弱妇孺,只要宋人派一支军队前来讨伐,我便抵挡不住。”
话音未落,另一名族长也摇头附和:“造反不可,造反不可。”
阿玛族长气急道:“我是说假意造反,迫使宋人改变主意。”
可即便如此,在场诸族长也大多摇头,毕竟他们多年生活在此,也知道宋国究竟是何等的庞然大国,即使对阵西夏屡战屡败,但到底是至少有百万军队,不是他们能够抗衡的,除非有西夏在背后替他们撑腰。
争论半晌,黄羊部落族长甲尔开口道:“我来说两句吧,假意造反这事,暂且搁置,万一弄假成真,我等抵抗不住宋人的讨伐,除非可以说服西夏对宋国进兵,我等作为侧应,倒也可以趁机逼迫宋人放弃编户……”
“西夏与宋国已谈和,岂会轻易对宋国进兵?”一名族长插嘴道。
甲尔族长看了那人一眼,平静说道:“不必进兵,说服西夏替我等撑腰即可,西夏李元昊历来便有倾吞陕西之心,也许会答应。……接下来三日,我等各派百名族人暗助阿玛族长,多了宋人会瞧出端倪来,期间派人求助于西夏,待三日后,若宋人果真派兵前来驱逐,我等助阿玛族长做一番抵抗,撑到西夏派人来援……期间若能令宋人铩羽而归,也许能令其放弃编户打算,如若不能,我等也就只能等待西夏介入。若连西夏也不肯援手,那我也无计可施了,为族人着想,还是接受宋人编户为好。”
“也只能这样了。”
包括阿玛在内,诸羌部落族长纷纷点头。
次日,即五月二十七日,正午前后,赵旸与郭逵一前一后率军抵达镇戎军,知镇戎军冯文俊亲自出城塞相迎。
待双方见礼后,冯文俊向赵旸禀道:“昨日傍晚,下官派去监视阿玛部落的哨骑来报,称下午未时前后,该部落族长阿玛疑似带了一些人到其部落驻地,然后驻地内宰羊煮酒,很是热闹。……临近黄昏时,有居于怀德军境内的巴且部落遣族人一百骑,至阿玛部落驻地,只见进,不见出……”
赵旸轻笑道:“不出意料,诸羌部落果然暗助阿玛部落,无妨,我此行带来了五千余军士,合你麾下军队,兵力可达其三倍,若这还不能胜,你我辞官谢罪得了。”
冯文俊讪讪一笑,不敢搭话,倒是他身旁一名屯驻都监抱拳道:“若赵副使允许参战军士抢……我是说捡拾阿玛部落迁族时遗落的财物,军心必然大振。”
“……”赵旸转头看向那名屯驻都监,注视几秒后,后者不禁低下头去。
随即,赵旸轻叹一声道:“我素知禁军艰苦,屯驻于陕西的侍卫亲军马、步司禁军更苦,但有些事我禁军不能做,更不可开先例。……这样,你且告知麾下各军,这三日间,中午、晚上两餐,各军每人发羊肉两斤,羊汤管饱,叫诸军吃饱歇足,养足力气,待三日后击破阿玛部落,每人犒赏羊或羊羔一只,酒一角,好好庆贺一番。”
“是!”那名屯驻都监难掩惊喜之色。
而冯文俊则面色微变,小声劝阻道:“赵副使,这花费怕是两万贯都打不住啊……”
赵旸不以为意道:“既要军士卖命,又岂能吝啬钱财?计入公使钱,记我名字。”
“遵命!”
冯文俊一脸感慨地拱手领命,其余在场众人看向赵旸的目光也是充满了敬意。
在赵旸的授意下,当日镇戎军大笔撒钱,花费近四千贯,从羌、蕃部落购入羊三千只,现杀五百只,煮肉熬汤,香飘十里,令素来啃咸菜、吃陈米的驻镇戎军侍卫亲军马步司禁军士气大振。
而后整整三日,镇戎军中午、晚上两顿皆现杀三百只羊,慰劳军士,更是令镇戎军现驻近一万五千军队士气一振再振。
可以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