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车前行着,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苏明安望着窗外,耳畔爱丽丝哼着歌。
这辆车是她的座驾。车厢内有些窄小。一盏黯淡的灯晃在窗边,几乎快要甩到他的额头。
他曾想,也许他能找到别的方法,让爱丽丝不用成为异种王复生的载体。可是这怎么可能找得到。天底下要怎么去找第二个身上有鲜红蟒蛇的人。很早以前苏明安就知道——旧日之眼选定了爱丽丝,爱丽丝是朝颜的前世,倘若追溯到前世的前世的前世……千年前的“爱丽丝”,也许就是为了异种王复生准备的。
——可是千年前的“爱丽丝”的使命,为什么要后世的后世的后世……去完成?
——十九岁的爱丽丝为什么要因为她几十代前世的责任,而被迫在她这一代牺牲?
“你曾说我像星星一样好看。”苏明安的声音很低。
爱丽丝曾经凝望羔羊灼烧而死,如今他仿佛也要凝望爱丽丝成为火中的羔羊。
……凭什么?
【命运】?
爱丽丝的紫色眼眸倒映着他。
“你不看星星了吗?”他说。
“我翻阅了古籍。异种王苏生,我也不会死去。”爱丽丝握紧了苏明安的手:“我失去的,也许只是自我。”
“如果运气好,我还能维持一段时间的理智,直到异种王完全接替我。那时,我们还能去海边看浪花。”爱丽丝弯了弯眼眸:“到时候,叫上迪夫,叫上梅蜜他们,我们……一起去看。好吗?”
窗外的雨水密起来。
“【宿命】……是,什么?”他的声音显得干涩。
“也许,就是……在我们出生之前,我们的前世的前世的前世……就已经将我们这一生的结局安排好了。”女孩这样回答他。她的眼眸明亮而天真,然而这只是她千帆过尽后返璞归真般的纯真。十九岁的少女,甘愿为了大家戴上沉重的水晶冠冕,甘愿走入洁白的神塔中。
她学习、工作、压榨自己,只为了护住昔日的“她”,护住那些平民们,那些孩子们。
当她蓦然转身,她却已身处命运的阴影。即使她努力了一生,最后依然是为了世界而献祭的结局。
这就是,救世主?
这就是……【主角】?
她试探性地伸出手,他没有躲闪,她的双手缓缓地拥上了他的脖颈,在窄小的车厢里,下巴抵在他的肩头,仿佛因此可以遏制住她眼中的泪光。
机械车已经设定好了自动程序,它的目的地是第二座塔——异种王的复生地点,九幽。
……
【吾之故友旧神啊。】
【幸以仙之符篆赐我,吾肉身成命运之剑。充吾灵魂者,昔日之目也,以象红蟒之人献我,吾得以重生。至塔内九幽之底,以吾名诵之,以死亡为计数,吾志覆大地,以求理想之国升至天穹。】
【——《典籍·千年神话》】
……
这就是复生异种王的条件——命运之剑、仙之符篆、旧日之眼、鲜红蟒蛇的载体。这些苏明安已经完全满足,只差进入地点。
黑雾深处是尚未发掘的诸多遗迹。有叠影的指引,苏明安便可找到复生异种王的指定地点——九幽之底。
……
【善者死后,入天谷,享无尽之乐。恶者死后,堕九幽,受炼狱之苦。人之死后,善恶由天使裁定,故以纸莎草记一生之功。以此,来世可承前世之责,生明且安,顺永无绝,生生世世,永生永世。】
【——《典籍·旧神教义》】
……
苏明安没有想过,自己三年前在直播镜头下随口编出的“旧神教义”,原来有些真的存在。
“故以纸莎草记一生之功”——纸莎草就像是每个人身上的硬盘。前世寄生在每个人的身上,如同萧景三身上的萧影。
“来世可承前世之责”——就像是爱丽丝被迫承接的命运,她必须要承接来自她多代之前的千年前的责任。
以此,生明且安,顺永无绝,生生世世,永生永世。
以此,人生光明,安康永顺,生生世世,永生永世。
他在镜头下编纂的旧神教义,几乎完全成为了现实。但也许不是因为他的诉说,才导致它们成为了现实。可能它们本身就存在,而他会按照命运的指引,为了抵御神灵的教义,说出这些编纂之言。就像没有首尾的莫比乌斯环。
【生生世世,永生永世】——犹如一个诅咒。
就算爱丽丝死于这次异种王的复生,如果之后还有异种王再度复生的机会,就会轮到她的后世成为异种王的载体——也就是朝颜。
朝颜死去,还会有下一个朝颜的后世沦为载体。
简直如同……一个轮转在生生世世之间的诅咒,每个人无论怎样转世轮回,都逃脱不了这种千年前就已经铭刻好的“命运”。
……
侦探凝视着窗外的黑夜。
沉甸甸的【宿命感】犹如滔天洪流,弥合了天地。战场悠远苍茫,随处可见兵刃与旌旗。
爱丽丝的双手环抱着他。她的双臂满是湿漉漉的雨水,体温却是温热的。
她的眼瞳一直注视着他,直到他也侧过头,回望了她。
一开始侦探没明白女孩在看些什么,直到她的瞳孔中也稍稍亮了一些,仿佛他的眼中有着某种火焰,在对视的一瞬间在她的眼中悄然点燃。
“活下去吧……”她呢喃着。应当不是对她自己说。
他收养她的那一夜,大雪很厚重。
可当女孩走入侦探的家,换上温暖的衣衫,枕在沙发上的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原来窗外这些纷纷扬扬的雪片竟是六边形的,如此美丽。以往她只会畏惧它的严寒,从未有心欣赏它的美丽。
正如这一晚的大雨,神女塔丝丽切秀发尽断,扔掉了神官们严格叮嘱的训诫。
她在这一瞬间突然察觉……原来雨水也能用“美丽”称颂。
车厢的小灯一晃一晃,阴影洒在她的发上。她眼中的光芒越发亮了,完完整整地倒映着他。
——那些过往早已如同烙印,在她的一举一动中永存,她以自身为相片铭记。他在每一年的夏与冬选定了她的人生,她也充盈了他每十二小时的付出,直至他们彼此都塑造了彼此。
游戏无法成为隔开他们人生的屏障,在雨夜的寂静中,在荒凉的战场上,机械车咯吱咯吱地向前摇晃,仿佛即将坠入没有尽头的九幽,而他们的故事早已在开头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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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开头,侦探在雪夜牵起了女孩的手。
“侦探……大人。”女孩说。
“嗯。”侦探回应。
“您认为生命是什么呢?”
“生是能够自由选择的死。”
“那您愿意相信我吗?”
“当然,我一直都……相信你。我现在仍然在想,我能否打破伱献祭的命运,让这种转世轮回的宿命不再发生。因为……这是我的……【任务】。”说到“任务”二字时,他有些压抑不住脸上的痛苦。
“可如果我成了异种王,我会亲手杀死您吗?”
“不会。命运杀不死我,就算异种王有异心,我也会反反复复回来……直到胜利。”
“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问。”
“您暖和些了吗?”女孩轻轻地问。
侦探突然变得很安静。
女孩知道他怕冷,尤其害怕雨夜。每年在街头买完物资回来,遇上大雨,侦探都会立刻撑伞。但战场上没有伞,身边也没有人帮侦探撑伞。
于是女孩一直在帮他拭去发丝上的水珠。她的眼眸有着温和的情感。
“你也冷吗?”侦探看到她也在发抖。
“冷啊。”女孩说:
“但陪在您身边……好像就没那么冷了……”
光泽在她的瞳孔闪动,她的声音是平静的,温柔的。
……因为是您把我从雪地里拉回来的。自遇见您后,我就不再冷了。
这一瞬间,他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拳头抵在唇边,好像因此就可以遏制住全身的颤抖。
爱丽丝……
他想起女孩刚学会练剑的时候,她学得很慢,即使一个学期结束了也练得很差。她就会起早贪黑地练习。
他那时还在想,她的天赋这么平庸,最后要怎么保护世界。
【“侦探大人,我是不是有点笨啊?别人家的孩子很轻松就能学会挥剑。摩根爷爷也说,我不擅长学剑。”】
【“但是我会努力的,因为您说,我将来会保护整个世界。”】
……
他想起女孩成为荣誉骑士的时候,她的努力终于如愿以偿。
她蹦跳着在他面前展示她的勋章,金闪闪的,折射着她眼底里的光。
【“侦探大人,艾薇蒂娜公主让我做她的骑士了!这是我保护世界的第一步!”】
……
他想起她在百合花丛中转圈的样子,笑容就像教堂上飞翔的白鸽。
【“侦探大人……等战争结束了,我们一起去看海吧!”】
想起她每次泡红茶和做春心饼的样子,面粉飘荡在厨房里,她说她喜欢喝他的粥。
【“侦探大人。如果能有机会……我想教您做春心饼。您肯定能做出好吃的东西的……只是,一直没有人教您,一直都没有。”】
想起她站在湖畔对岸招手的样子,紫色的眼眸倒映着花火。
【“我觉得您很累,每次看到您,我都觉得您很累。所以,我想让您在我身边时,感受到的都是快乐与轻松。”】
【“这样一来……您也许就不会后悔,您领养了一个叫“爱丽丝”的女孩。她很笨,比起其他的孩子,平庸到毫无特点。但她一直在想,也许只要她多努力一点,多努力一点……就可以保护更多人。”】
【“一个平庸的女孩能成为主角,肯定是因为她的身上有特别的地方。所以,她一直在想,一定要让自己足够强大,才能挣脱这种“特别之处”。”】
【“她一直很想,很想……挣脱命运。”】
……
苏明安的下巴被微微抬起。
咫尺之间,爱丽丝满是剑茧的双手,托起他的视线,与她眼中的泪光交接。
“侦探大人。”
而她只是轻轻唤着他。
“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嗯。”苏明安应声。
“我是您的骄傲吗?如果说我的人生是一场养成游戏,最后我成为了……一个值得打满分的孩子吗?”
“当然。”他坚决地说。
你的人生不是游戏。
爱丽丝发出颤抖的笑声,她温柔地笑了。
窗外,时间开始加速了。
苏明安不知道这一加速,会来到多少年后,可能等他眨眨眼睛,爱丽丝就已经不在了。
他是旧神,他不受这种时间加速的影响,因为“未来”无法模拟他的举动。旁人会随着时间加速而做出既定的举动,但他只会静止不动,就像睡过了两年。
“等我,我们一起去。”他拉住爱丽丝。
就算要去九幽,也必须一起去,他要亲眼见证异种王的复苏。也许还有转机……他仍然不想放弃斩断命运。
他努力隐藏着自己的表情、自己的颤抖,他不想再看到时间之戒上多出一行姓名。
“你真的……愿意吗?”暴雨遮掩视线的最后一刻,苏明安问询她。
愿意去九幽……愿意就此失去自我……?
答案怎么可能是肯定。
而爱丽丝怀里拢着一朵白色的干花,在时间的深邃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没有做出明确的回答,她最后在他耳边诉说的,是他曾经在她睡前,给她念过的话。
“【……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
明明只有覆盖天地的大雨和凝望山海的长夜,却仿佛有漫山遍野的橙红色夕光眷恋在她的肩头。少女已然成熟的面容,蔓延着难以言说的笑容。
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
非独贤者有是心也。
——人皆有之。
……
机械音箱传出《致爱丽丝》的曲调,这是女孩在来见侦探前,最后在白塔上演奏的小提琴曲。
ireireixiredola……
……
那是女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地,没有拉断小提琴的高音弦。
这是旧日830年,一场雨过去,女孩抵达了二十一岁,而他仍旧是十九岁。
爱丽丝的年纪,终于超过了她的侦探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