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围绕的小路上,达奚武领着精骑,全速狂奔。
达奚武已经年近七十了。
对这么一个老将而言,领着骑兵进行长途奔涉,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达奚武能听到自己胸腔传来的剧烈嘶鸣声,他的耳朵疼得厉害,发红发胀,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耳朵里钻出来,他想要抚摸,可越碰越疼。
他的呼吸变得杂乱,带着一股杂音,喉咙里像是堵住了什么东西,连带着头也疼的厉害。
这头疼的也不是同一个位置,时而是前额,时而是后,忽然又转移到侧部。
可他依旧是冲在最前头,不敢放慢速度,连带着他身边的骑士们,也是如此,全力狂奔。
自从他们离开延州北上,也有一段时日了。
这次袭击并不顺利,斛律光这条疯狗死死咬在他们的身后,怎么都不松开,达奚武尝试了许多办法,也没能摆脱。
天色渐渐昏暗,达奚武这才敢放慢速度,穿过密林,来到了一处平坡,远处隐隐能看到些群山的轮廓,达奚武就让众人停下来,在此处休息。
骑士们不敢点太多篝火,即便是休息的时候,也是分出了三百余人,守在四周。
达奚武坐在篝火前,头晕眼花。
他太累了。
这年纪,就不是领着骑士们冲锋的年纪。
可他没有别的办法。
姚雄是从他眼前跑过去的,若是按着宇文宪的主意,自己后撤,让宇文宪领着小姑军队冲上去
皇帝会怎么想呢?
你个老匹夫自己跑掉,却让我弟弟去冲锋?
自己会不会被处死且不好说,但是自己这一家,往后就要开始享受韦孝宽级待遇了。
达奚武虽然也受到一定忌惮,但是他的儿子达奚震,却很受宇文邕的喜爱,宇文邕上位之后,多次封赏他的儿子,隐隐有要让他儿子来接替自己执掌大军的意思。
都已经快七十岁了,便是死,也不能害了孩子。
达奚武望着面前的篝火,有些失魂落魄。
都怪自己活的太久了。
宇文宪还是太过年轻,他觉得有高长恭的胆魄,就可以去效仿高长恭了。
倏然不知,高长恭敢领着骑兵奔袭,是因为这般有人支持他,尽管周国大将们都不太愿意承认这一点,但是如今汉国的名声就是比周国要好。
韦孝宽上任之后,这边的人还在成批成批的往汉国跑。
周与伪齐在边塞上的往来本就频繁,百姓们彼此沾亲带故的,汉取代齐之后,更是如此,汉国的贸易环境,生存环境,都不是周国所能比的。
开国许多年,当初开国精英们所推行的许多仁政,在此时都已经发展出了诸多的恶政。
光一个均田制,这个过去让成千上万人活下来的仁政,此刻就变成了压榨百姓的一大利器,均出来的耕地是越来越多,妇人肚子里的孩子都没有落地,身上就多出了四十亩的田税。
群臣们打着为民做主的旗帜,将均田四十亩变成六十亩,而后七十亩一路飞涨,涨的不是百姓的耕地,涨的是应缴纳的税赋!!
大族勋贵们渐渐做强,又利用这些制度来为自己谋利。
整个周国都走向了一个更加奇怪的道路。
他们已经不是‘越鲜卑化鲜卑人越少’了,现在是‘越授田百姓越没田’。
账户上的耕地跟实际上的耕地根本对不上号,继承其位置的帝国,便出现了账本上良田无数,实际上十室九空,皇帝看着那账单,大喜过望,百姓们原来有这么多耕地,原来产粮这么多!那就不能闲着!
该修的运河修起来,该打的不该打的仗打起来,税赋不能那么轻了,加起来!该用的徭役,都用起来!
而后他就没了,留了个‘罪在当代,恶在千秋’的名号,被后世代代人所唾弃。
这罪恶在此刻就已经生长出来,宇文邕想要改变的也是这个。
因此,高长恭领兵前来,处处都能找到支持他的人而达奚武呢?
达奚老头不觉得能有什么成效。
延州,广安县。
城墙上挂着汉国大旗,有士卒盯着外头,低声攀谈。
城内倒是冷清许多,看不到多少出门的百姓。
有军吏正快步走在街道上,大声的宣读安民告示。
其官署位于城南靠近城墙的位置,与其他城池很是不同。
此刻的官署格外忙碌,官吏们进进出出,高长恭大胆的赦免了一批没有什么恶名的旧吏来暂时为官府做事,清查当地的户籍,耕地等等资料。
当姚雄领着诸军官们大步走进内屋的时候,高长恭一点都不像是个武将。
他穿着官服,坐在人堆里,左右放满了各类的文书,许多小吏正在禀告工作。
看到姚雄等人走进来,高长恭很是激动,他赶忙站起身来,让小吏们暂时退下,自己则是上前与姚雄相见。
“姚将军!”
“高君!!”
两人许久不见,此刻都颇为激动,就这么握住对方的手,两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姚将军这次可是名扬天下了,强渡龙门,三攻长安,几破援军,又从后包抄,让宇文宪仓皇逃走当真天下名将!”
姚雄脸一红,急忙摇头,“我这不算是什么,根本就没遇到什么强敌,不过是趁着敌人没有防备而已,倒是高刺史,以少胜多,先后击破敌人数个国公,从夏州一路杀到延州,勇猛无敌,当真是天下名将!!”
两人就这么吹捧了几句。
姚雄身边的高延宗却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这里还有个呢!!
高长恭瞥向了他,而后拉住姚雄的手,“我弟顽劣,随同将军出征,没招惹什么麻烦吧?”
姚雄哈哈大笑,“哪里的话,延宗奋战必先,勇猛无敌,周人之中,无一人能与他交手,若是没有他,我只怕都过不了龙门!”
姚雄对着高延宗一顿吹捧,高延宗的脸色顿时好了许多。
“过去只听说斛律光跟斛律羡两兄弟的名声,如今看来,高家二兄弟,也不遑多让。”
高延宗点着头,“正是如此,我家兄长不弱于斛律光,而我胜过斛律羡”
高长恭皱起眉头来,“胡言乱语!”
“小胜了几场,便敢如此猖狂!”
有姚雄在,他也不好继续训斥,就拉着众人过来就坐,开始询问沿路的情况。
两人各自告知了彼此的情况,互通了消息,而后,对接下来的战事,他们便是更加的自信了。
“那杨坚跟了我一段路,想要伏击我,但是我走的快,他跟不上。”
姚雄说着,又嗤笑了一声,“那杨忠是个名将但是他的儿子杨坚,就算不上是什么猛将了,我看他组织,列阵都还可以但是作战就差的太多了。”
“跟他父亲杨忠不能一同比较。”
“就是让他跟宇文宪汇合,我们也不必担心,如今我们才是优势,就是守城不出,他们都无法打进来。”
高长恭对此倒是赞同,他又提醒道:“杨坚或许是如此,但是宇文宪却不能小视,此人心思缜密,为人刚毅,作战时很有谋略,很能得人,达奚武如今领兵在我身后流窜,得尽快杀掉他才成。”
两人攀谈了一会,姚雄这才看向了左右的文书。
“您怎么干起了文人的勾当?”
“周人放在官府的资料,完全不能相信。”
“过去齐国的文书,至少只是过时了,跟当下不符,但是这周人的文书”
高长恭纠结了会,在脑海里想着怎么形容,而后缓缓说道:“简直是信口开河。”
“光是这广安县的耕地,在其官府文书里记载的面积就大于整个广安县的面积还有这户籍登记,更是乱,每个乡每个地都像是胡乱填写的,怎么计算都跟统计的数字不符合”
“就像是为了授田凭空变出了许多百姓来,这家家户户,每个人的户下竟有十个,乃至二十个子嗣”
姚雄听的目瞪口呆。
“还有这么干的?这不是比齐国都不如?”
齐国的两位宗室,此刻面露尴尬。
姚雄摇摇头,“那还真是麻烦,要重新彻查了”
“高刺史,这些事情上我确实帮不上什么忙,但是达奚武这里,我倒是能相助一二。”
“我看敌人也不可能在短时日内前来攻打,我留下主力休息,只领一千骑,去帮助斛律将军来杀掉达奚武,您觉得如何?”
“好。”
高长恭也没什么好拦的,他看向了一旁的高延宗,“你去跟着姚将军,那达奚武虽年迈,却是个勇将,不可轻视。”
“唯!!”
姚雄很知趣的站起身来,“不必那么着急,刺史公,我先回去休息一天,你们俩兄弟也是许久没见了,正好叙叙旧。”
而后,他也不顾高长恭的挽留,转身离开了此处。
高长恭笑呵呵的送走了他,这才感慨道:“姚雄倒是越来越稳重了。”
高延宗忽探出个大头来,眼里闪着光,“兄长!!”
高长恭看着面前这越来越圆的弟弟,眼神格外复杂,兄弟俩就这么坐了下来。
“唉,你啊,你啊,看看你这肚子。”
高长恭盯着弟弟那连甲都藏不住的大肚子,那圆滚滚的大脸,一时间无比的惆怅,“你才二十岁出头啊,看起来比我都要大一轮你这再不管一管,往后只怕连上马都费劲。”
高延宗却得意的拍打着腹部,“我这段时日可是瘦了很多呢!”
“我这身强体壮,打完仗,都不必跟别人那样等着,直接卸甲,也不怕见风。”
高长恭大惊,“不可如此!”
“过去那么多自诩强壮的,卸甲见风便忽然暴毙,绝不可逞强!”
高延宗抿了抿嘴,不再反驳。
“知道了。”
两人也不谈论国事,就聊起了家常话。
与此同时,宇文宪也是以最快的速度,绕过了丹州,前往与杨坚汇合。
当下双方再次拉开了架势。
以延州为线,部署在两旁。
杨坚这里的军士倒是不少,只可惜,精锐不多,能拉出来打就那么一点。
在战线明确之后,尉迟迥也不必耗费那么大的力气来保长安了,分出军队前往增援杨坚,他麾下这些人,才是真正能打的。
加上宇文宪到来,周国在延州前线部署了相当规模的重兵。
当宇文宪领着大军到达的时候,杨坚领着诸多的将领们,出阵十余里,下了马,站在路口迎接。
宇文宪对大家都很友善,唯独对杨坚很不友好。
他一脸疲惫的出现在众人面前,杨坚赶忙上前行礼拜见。
宇文宪下了马,面对杨坚如此大礼,表现得也颇为冷漠,“随国公不必多礼。”
当杨坚起身之后,宇文宪的眼神直接绕开了他,落在了杨坚身后的贺若弼身上。
贺若弼急忙上前,“齐国公!”
宇文宪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笑容,笑着拉住他的手,“见到你,我心里终于是不再惧怕了!”
贺若弼过去给宇文宪当过属吏,两人关系极近。
只是宇文邕上来之后,他们才被迫‘分手’。
贺若弼看起来有些担忧,吞吞吐吐的,面对宇文宪一如既往的热情,有些说不出话来。
宇文宪又与韩擒虎相见,两人也有些交情。
而后三人就这么朝着营帐走去,杨坚留在后方,显得颇为尴尬,可他自己却不以为然。
宇文宪强行军而来,当下最需要的就是休息。
不过,他还是热情的留下了两位年轻的猛将,执意要与他们一同吃饭。
贺若弼看着面前的肉根本吃不下去,再三纠结,还是决定说出实情,“齐国公,我实在配不上您这样的款待,在长安的时候,我失手错杀了”
“宇文直,对吧?”
宇文宪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惊诧。
他一脸淡然的说道:“我初次听说就知道不对。”
“宇文直是个什么人,我心里清楚,他死在城外,只怕是为了投敌去的。”
“便是我的兄弟,若是背叛社稷,也是死罪,你杀了他,这不是有过,这是有功。”
“来,我敬你。”
宇文宪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他对吃了一口酒,而后认真的说道:“我兄长是个明君。”
“他绝对不会因为这件事而责怪你,更不会因此而轻视你。”
“你万万不要担心受到报复,若是有其余宗室找你麻烦,你就来寻我。”
听着宇文宪的安慰,贺若弼许久说不出话来,只是朝着对方深深一拜。
韩擒虎此刻却有些困惑。
他忍不住问道:“齐国公您平日里对人甚是宽厚,何以对随国公如此漠视呢?”
“我看随国公,为人正直,善待将士,有勇有谋,并非是小人啊。”
听到韩擒虎的话,宇文宪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你们啊,都勿要跟他走的太近,此人野心勃勃,有极大的图谋,不可不防。”
贺若弼也有些困惑,“在长安的时候,是此人奋战,才救下了城池,也救下了我,我看他忠厚仁善,您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宇文宪笑了笑,忽问道:“若是我兄长下令,要你们交出兵权,罢免那些依附你们的亲信,你们会怎么办?”
两人一愣,都低下了头,不敢说话。
宇文宪平静的说道:“很简单,像蜀国公那般装糊涂,嘴上同意,可一直都没有什么进展,像郑国公那般待在边城,整日游玩,只当没有心思来做事,或者像邓国公那样线罢免别人的亲信,来保全自己的”
“但是随国公是怎么做的?他是第一个响应的,大公无私啊,对他父亲留下来的亲信,没有丝毫的眷恋,军权是说给就给,亲信也是直接罢免,丝毫不迟疑。”
宇文宪摇着头,眼神凌厉。
“我并非是多疑的人,但是我相信人都是有私心的,便是圣人,亦有私心,他表现得如此模样,我便觉得他有更大的图谋。”
“兄长只是觉得有个国公全力支持自己,很不容易,就对他如此厚爱,为太子迎娶他的女儿为妻”
“兄长早晚都能看出他的真面目来。”
“你们可勿要被他所哄骗啊。”
贺若弼跟韩擒虎对视了一眼,眼里皆是迷茫。
贺若弼且不说,韩擒虎就觉得,齐国公多少是有些多疑了。
不放权怀疑对方有问题也就算了,怎么这急着放权也怀疑有问题呢?
这理由或许是有些太牵强。
就在宇文宪拉着这两位仁兄商谈的时候,尉迟迥的援军也是如期到来。
而领着援军前来的,正是韦孝宽。
宇文宪对他也很是热情,嘘寒问暖,询问他的身体状况。
有了这些人坐镇,宇文宪就准备要出兵拿回自家的领地了。
而杨坚,也是再一次的与韦孝宽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