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明明才是深秋。
一片又一片的飘着, 不大也不小, 没有风吹,雪花落得不徐不疾。不一会儿, 地上就飘了薄薄一层。
戎纪打开虚拟屏, 调出了元府大门处的监控图像, 看到从这里出去不久的陆榭山跟刚刚进入的宿郢拥在一起的样子。
宿郢的脸是正对着摄像头的, 隔着屏幕都能看得出来他心情很好,满脸都是笑。
戎纪抬手碰了碰屏幕上那张笑脸,眨了眨眼。
他记得他曾经问过宿郢, 什么是喜欢。宿郢怕他理解不了, 回答他说, 比方说吃饭,吃到喜欢的东西会开心。
那什么是开心?
宿郢说,每天你来到我的世界里,我都会笑,我笑就是因为我很开心,只要见到你我就会开心。
现在宿郢见到陆榭山在笑, 是因为他看到陆榭山会开心, 他喜欢陆榭山。
戎纪坐在屏幕前看了一会儿,等着两人都离开了,才关掉了画面。他起身走到窗边, 看着两人相携从远处的大门绕到另一个方向, 朝着护卫区那边走去, 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愈来愈大的碎雪之中。
他慢慢抬起手,握住了胸口的吊坠。
“我。”
房间里忽然响起了戎纪自己的声音。
“我知道。”
也不知道他知道了什么。
*
宿郢许久没有见到费璐亚,见了面以后便来了几个大大的拥抱:“您还好吗?”
“我很好孩子,你呢?”费璐亚将宿郢翻来翻去看了两遍,跟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捧着他的脸不满道,“瘦了。”
“没有。”宿郢哭笑不得,“我最近吃得挺好,看起来您倒是瘦了的样子。”
“我也瘦了我也瘦了!”陆榭山在旁边插话。
宿郢搭理都不搭理他,继续跟费璐亚闲聊:“听说您一直在照顾小殿下,小殿下的病好点了吗?”
费璐亚笑道:“好些了,小孩子就是这样的,有个风吹草动就要病上些日子,再长大一点身体素质好了就没问题了,再说小殿下跟他父亲一样,就算病了也很乖巧,很好照顾的。”
小殿下的父亲,那就是帝国元戎将军戎纪了。
宿郢嗯了一声,唠了几句后,又问:“将军已经有伴侣了吗?似乎没有听说过。”
被忽视已久的陆榭山有些不满,坐在一边用脚尖踢了踢宿郢的脚。吸引到对方的眼神后,才咳了咳,指了指自己。
“什么?”
“你是我的男朋友,为什么要关心别人的事?我会吃醋的!”陆榭山说。
“……”
于是宿郢没继续问下去。
跟费璐亚聊了会儿以后,他们去看了戎沥。戎沥的房间就在戎纪的卧房旁边,离休息室和临时会议中心并不远。
他们走到半路的时候,正好碰上穿着白大褂的白令。白令跟陆榭山招了招手,让他过去。陆榭山回头看宿郢的眼色,宿郢挥了挥手,陆榭山跟他玩儿似的敬了个军礼,对他比了个口型,然后跟着白令离开了。
费璐亚不在的时候,就是保姆在照顾戎沥。他们进去的时候,保姆正在追着给戎沥喂吃的。
小孩儿只要能走了,那两条腿就跟上了条似的停不下来。还以为保姆在跟他玩捉迷藏,咯咯咯地笑着蹒跚地跑,不小心一头撞在刚刚进屋的宿郢腿上。
眼看就要跌倒了,被宿郢眼疾手快捞了起来,抱进了怀里。
“谢谢先生。”保姆感谢道。
费璐亚跟保姆介绍了宿郢,道:“小殿下看起来精神好了很多,能跑能笑的,很有活力呢。”
“嗯,一觉睡起来就这样了,特别开心地跑来跑去,也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今天有客人来。”保姆笑道。
宿郢看着怀里的看着他笑得可爱极了的孩子,没忍住戳了戳那圆圆肉肉的小脸:“确实跟你爸爸长得很像。”何止是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孩子被他戳得咯咯笑,抱住他的手指玩。
不过,倒是比他的爸爸可爱多了。
看着怀里孩子的眉眼,一个晃神,宿郢的脑子里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几个月前私下见面时,那一晚戎纪的样子。
极为相似的一双眼睛,眼前这一双懵懂天真开心又灵动,而另外那一双……却冷漠得像个假的人。
其实在看到这个跟戎纪相貌极为相似的孩子的一霎那,宿郢就大概猜到了,为什么陆榭山之前要打断他的问话。
或许真的是像近期外星网络上流传的传言那样,戎纪造了一个自己的翻版小生命出来。不是克隆,而是比克隆更高水平的人造人技术。
华鹰帝国宇宙威胁论前些年就已经出现了,近些时日因为有心人的传播愈演愈烈,虽然帝国内因为消息封锁没有太多人知道这些,但是宿郢却能够通过自己高超的破解技术看到外星世界的言论。
这些是秘密,其实也不算秘密了。
费璐亚去跟保姆交代一些事情,宿郢则抱着戎沥东看看西瞧瞧,哄孩子哄得不亦乐乎。
“看看外面飘着的是什么?”宿郢跟隐约能听懂话的戎沥说道,“那是雪,白色的雪,下雪了,说明冬天就到了,来,摸摸看。”
他拉着孩子的手指去摸窗户,窗户有些冰,戎沥摸了一下就连忙缩回了手,然后抱住了宿郢的脖子。
“冰吗?”宿郢笑弯了眼,“冬天就是冰的。”
戎沥见他笑,也跟着笑,笑完了又伸手去摸,摸完又把手缩回去,隔了会儿再摸。如此来来回回玩得不亦乐乎,把窗户上也画上了一道道的湿痕。
宿郢也起了兴致,抱着他在玻璃窗上画了朵花,画了朵云,一边画一边跟戎沥讲这是什么。这是他第一次带孩子,但却比他想象中的自己更有耐心。
为了哄戎沥高兴,宿郢又在玻璃上画了个大大的桃心,刚画完,抬起头准备跟孩子说这是什么的时候,眼睛一瞥,瞥到了窗外远处站着的一个个人影。
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的大衣,站在飘飘洒洒的雪花中央,抬着手接住一朵一朵的雪花。那人本来就白,还一头白,藏在雪里显得人都不像个真人。时间仿佛静止在了他的身上,一时间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落雪的声音。
也许是接收到了他的注视,那人忽然转过头来,看向窗户这边。
宿郢誓,那人肯定看到了落地窗上这颗大大的桃心,因为他以他超于常人的视力清晰地看到,那位向来没有什么表情的冷漠元在看到窗户的一瞬明显地愣了一下。
幸好的是,他没走过来,不然宿郢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这个大大的心。
而这时,刚好费璐亚走了过来,戎沥看到费璐亚便不再要宿郢抱了,双手远远地就朝着另一边伸了过去,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把戎沥交到费璐亚手上后,他再回过头时,那人就已经不在雪里了。
不知怎么的,宿郢想起了那一晚,想起了那个人看他时的眼神。
明明那双眼里什么都没有,可宿郢却从里面读出了寂寞。
那样的人物,真的会有寂寞这样的情绪在吗?
“你在看什么?”陆榭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打断了宿郢的思路。
“没什么。”
“看雪?”
“嗯。”
“然后呢?”陆榭山不满意他的回答。
“你想我说什么?”宿郢反问他。
“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陆榭山说,“如果你没有,那我就主动跟你说了啊。”
宿郢看了他一眼,问他:“能活多久?”
“你猜。”
宿郢转头就要走,被陆榭山从身后抱住:“会活很久的,我会努力活着的。”
“多久?”宿郢把他手拉开,转过身又问一遍,神情严肃。
陆榭山讪讪地笑了下:“十年左右。”
白令说,如果他按时吃药按时检查,最长他能活到十年的样子。当然了,如果这几年他乱造,可能两三年就要完蛋了。
“如果希尔叔叔不跟我说,你是不是还要瞒着这事儿?”宿郢突然拜访元府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李希尔在处理陆家事务的时候了解到了陆榭山的事情,认为宿郢应该知道陆榭山的情况,于是便把这事儿跟他说了。
陆榭山心虚得很,哼哼哈哈地糊弄了几句,转移话题道:“窗上那颗心是你画给我的吗?”
宿郢没吭声。
“我就当是你画给我的。”陆榭山说,“宿郢,我爱你,你不要生气。”
宿郢没有生气,他在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早就在家里气过了。他只是觉得有一种命运版的无力感,仿佛这一幕早已在他生命里生过无数次。
十年。
又是十年。
“我没有生气。”他说,“我只是,觉得自己很没用。”
*
宿郢以为,十年会是他跟陆榭山的终点,所以两人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很珍惜。
他们有空就去看世界,去四处游走,或者腻在一起做些吃的,靠在一起看看日出或日落。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生生把一天过出了三天,把一年过出了一生的感觉。
也许正因为是这种超值的过法,老天爷看不下去了。
在他们在一起第三年的时候,陆榭山死了,死于一场胆大包天的恐袭。为了保护戎纪,他的后背被连射四颗无声的毒弹。
他连陆榭山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连遗言都是从戎纪口里听到的。
历史惊人的相似。
二十多年前,包括戎先雷欧在内一个舰队的人因戎纪的命令而死,戎纪挨了费璐亚一巴掌。
二十多年后,陆榭山再次因戎纪而死。这一次,宿郢没有打他巴掌。
“他说他爱你。”戎纪说。
宿郢在陆榭山的墓碑前放下一束花,轻声说:“抱歉将军,我现在暂时不想见到您,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