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觉稍作沉默,还是对着上方神灵回道:「山林觉,在此除妖。」
江道长抿了抿嘴,跟着开口:
「真鉴宫在此除妖!」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南松霖是也!两位神将,那妖怪跑哪去了?」
「阿弥陀佛—」
只听天上又传来雷鸣:
「尔等捉妖有功,我等必有赏赐!这豹妖作恶多端,真君早已点名捉拿,我等这就将之带回天上,按天条严惩!」
下方众人闻言,不由再度面面相。
林觉则是心里一沉,暗道一声果然。
这两位神将想将这妖怪带走!
纵使来了两位神将,上千天兵,敌强我弱,可这世间哪来那么容易的事?
然而就在他酝酿该如何开口时,身后的南天师先受不了了,举起手中大锤,怒而挑眉:
「你等可是护圣真君下‘恶寇’、‘怒贼’二将?」
「正是!」
「这妖怪恶贯满盈,害人无数,若真要严惩,何不将之就地格杀?」
「格杀自该格杀!」神将怒道,「殊不知国有国法,天有天条?世间恶贯满盈之人,难道就可不经审判复议,随意格杀吗?」
「荒谬!」
南天师却不买他的帐,反而迈步而出,举锤斥责神灵:
「这里死了多少妖怪?这些妖怪又害了多少人?别的时候你们不说天条,偏到这时候来说?
「这妖王我们花了许多力气,又伤亡多少正义好汉,这才将之打成重伤!之前让你们来除妖,你们无论如何不肯来,如今妖怪将死,死前喊着真君神将救命,你以为我们没听见?这时你们这些神仙便跳出来把它带走,当我们傻不成?
‘莫非你们以为你们是神,便可在人间肆意妄为?信不信我回去便昭告天下这件事情,让百姓砸碎你们的庙?看今后谁还给你们上香!」
「大胆!」
天上声如雷霆,余音颤抖回绕。
左边那名怒贼神将瞪着下方。
「何为大胆?我自小行得端做得正,一生从不敢做亏心事,只做该做之事,哪怕幼年懵懂时也是如此!这也叫做大胆?若以此来论,我看你们比我胆子更大!更敢妄为!」
南天师铿锵有力,义正辞严,无论神情还是语气,面对神灵都没有丝毫惧意:
「可若说我胆子比你们小?哼!今日我南松霖,连同身后诸多道友好汉,若是胆子小,就不会来这里除妖!」
天上神将不禁一愣。
下方那人在众人之中,也是最弱小无力的,可他却只觉一股浩然正气扑面而来,那股正气竟轻而易举压倒了自己的神威。以至于那自下而上的轻微声音竟然也似盖过了自己自上而下的滚滚雷霆。
这不是别的!正是天地间的道理!
而他无论怎么看去,从那人气质之中,也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驳杂黑点来。
「南松霖———」
怒贼神将不禁低声念道。
作为神将,他们自然早就听过这人的名字,甚至被他请过、叫过,又因没有响应而被砸过神像。
同样早已知晓,此人性情刚强,喜爱在各地请神除妖。说是请神,其实「驱神」更恰当一些。偏他行事正派,平生未有一件亏心事,这本身就是极其难得的事了,而他甚至在幼年懵懂时期,也不曾做过亏心事,这就更为难得了,甚至像是天生善人一样,因此就算神灵恼怒他,也无法从他身上找到任何可以因此怪责、攻计他的地方。
正所谓,身怀正义,不惧神明,便是如此。
而多数神灵本就敬畏有德行的人,降妖除魔、惩恶扬善也是神灵的本职,因此有不少神灵都会遵从他的意思。
他之所以能频频请下神灵,屡屡除妖,靠的其实是一身正气与德行,靠的是专门前往妖怪肆虐之处的莫大勇气,因此神灵响应于他,因此也会撞上如徽州一样的巧合,因此名声渐大。
怒贼神将本来不以为然,直到今日和此人面对面,才感觉到那股巨大的压力。
而他活得更久,见得更多,此时面对这人,恍惚间更似看见了以前许多人的影子一那些生前如这人一样的人,无一例外,都很了不得。
神将竟一时被他摄住。
甚至隐隐想要退去。
可他却不能退。
待他回过神来时,下方众人已经被南天师所染,纷纷附和点头,竟似每个都不怕神灵。
也确实如此今日敢来这里除妖的人,虽力有强弱,法有高低,可哪个称不上一句英雄与好汉?
更有真鉴宫的法师在其中。
怒贼神将本欲开口,想要说点什么,见这一幕,便也闭上了嘴,只看向一旁。
恶寇神将往前一步。
怒贼神将便往后退去。
「诸位误会了!」
恶寇神将开口,声音仍然如雷霆一般,有种正气凛然的感觉:
「诸位敢为天下百姓来此除妖,人神俱敬,本将又如何不佩服?奈何此事说来话长「这头豹子本是护圣、本是本将与怒贼将军数百年前自北地抓获的大妖,因其罪孽深重,被真君镇压在真君塔下。不料一百多年前,这豹子竟然趁着看守酒醉疏忽之时,装成真君座下灵豹,逃下界来,作乱多年。
「如今看守已被问责,事情便变了味,到了真君那里。真君命我们把它带回去,若是带不回去,恐要受到责难!
「这豹妖此前被判关押三百年,是因他虽然作恶,但不至死,如今犯下这等恶行,罪不容诛,我们把它带上天去,它也是死路一条,更可能被判千刀万剐死去活来的极刑,诸位何不给个方便、成全我们呢?」
声音震得下方之人几近耳聋。
这么一番话,加上那正气凛然的雷音,倒是令少许人动摇了。
只是细细一想,哪有这种事情?
那么巧真君座下就有灵豹?那么巧冒充真君座下的灵豹?还那么巧死前呼唤真君神将前来救它,神将还真就来了?
而林觉耳边又响起了别的声音。
「林道友·——」
这声音清冷平淡,而又细微,似乎也是传音术,仿佛就在耳边耳语:
「护圣真君就在云后看着。
「此神神力不高,本领有限,却唯独占了一个‘义’字,十分护短,且护短起来不顾道理,因此他魔下天兵神将都愿为他赴汤蹈火,也愿为他几分颜面而博生死。今日不宜在此与他们正面冲突,宜将此事留给我家神君与帝君,人间三月之内,定叫那豹妖魂飞魄散。」
林觉听着,面不改色。
江道长说得有理,也很理性。
可此事他又如何不知?
天翁殿中,护圣真君的法像便是身边灵豹、臂上神鹰,这豹子后台是谁,他怎么会猜不到?
护圣真君再怎么「神力不高」、「本领有限」,也是真君,是神仙真人,是神仙真人中善斗的武将,自然远远不是自己所能抗衡的。
莫说护圣真君了,就是这二位神将,上千天兵,在这秦州大地,也不是自己能对抗的。
那日天火神将不愿让自己卷入其中,多半便是料到这一刻,不想自己因此得罪护圣真君。自己不愿请师妹来,也是如此。
可是自己不也坚持待到现在吗?
那日未怕,今日就怕不成?
今日就此退缩,以后如何直面内心?
林觉看见了南天师投来的目光。
此人和他想法一样。
林觉便对他摇了摇头,以表自己心意。
南天师更擅此道,他来应对更好。
「胡说八道!」
却听南天师一声斥责,依然举着锤子,对着满天的天兵神将。
莫要小看这把锤子!
这是一把寻常锤子,没有神力,不具奇异,远比不上在场英雄好汉手中的兵刃,也比不上在场奇人道人手中的法器,只是他二十年前花了几十文钱从匠人那里买的,可在此后二十年间,却随他砸了不知多少神像。
「尔等神灵,若是妄言,该当何罪?」
「何为妄言?」
「天下哪有这般巧的事?你把我们当三岁孩童愚弄不成?」
南天师咬牙说道:
「为除这只豹妖,我们不知死伤多少好汉义士,岂能白死?
「你家真君再大,大得过死在此处、死在这豹妖手上这么多百姓与好汉义士的性命?大得过天下正道真理不成?
「我管你什么真君,管你什么责难,若你今日不给我们一个交代,就想把这豹妖的魂魄从这里带走,莫要怪我回去以后,散播消息,到时让你神君连带着天翁上帝的位置都坐不稳!也莫怪我回去以后,砸毁你家真君神像,
拆毁你们神庙,我看今后你们从哪骗取香火!」
他已往前迈步,与林觉并肩站在一起。
南天师生得魁梧,与神将言斗,身边较为削瘦的道人反倒握紧长剑,防止神将狗急跳墙,护他安危。
双方对时许久。
南天师不退,林觉亦不退。
身后众人同样不退。
凡人之躯,直面神灵,一时万丈豪情。
「罢了。」
天上恶寇神将一声叹息,似是选择了退步:
「南公所言有理,我们二人受些责难确实比不过此地死去的诸多百姓与好汉义士,既然如此,便以这豹妖的魂魄道行来祭奠他们吧,我们回去受些责难就受些责难。”
随即命人押来豹妖魂魄。
只见得十几位天兵,以铁链锁着豹妖,将之拖到云层边缘来。
而那豹妖不断挣扎颤抖,豪叫求饶,生死之间,竟似十几位天兵都拉不住它。
「饶命!饶我!
「我已知错!饶命!
「鸣——.」”
下方众人皆是神情一震。
而那恶寇神将继续说道:
「虽然斩了这只豹妖,可诸位义士除妖之举,仍然值得敬佩嘉奖,我等来时已经备下一些仙丹灵果,还请诸位收下!」
下方众人一听,更加兴奋。
便见神将袖子一挥,天上层云之中分出一朵,落到下方。
「这些仙丹服用一颗,伤势立好,可保一生无病,服用两颗,还可延寿十年,食用三颗,便再年轻五岁。而这有两颗元丘果,是元丘山产的仙果食用一颗可以延寿百年,且百年不老,赠予除妖最辛苦、出力最多者,林真人与南天师。」
云朵落地,激起些许烟雾,并不散乱,反而保持着凝实,边缘甚至还有云花浪卷。
上面一个桌案,两个托盘。
一盘两枚仙果,一盘一个大的葫芦。
真像神话中的神仙场景。
与此同时,天兵将豹妖魂魄拖至云层边缘,神将高举手中金鞭,当着众人的面,咬牙用力往下一打。
连着三鞭,将之打得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