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旱州府,早晨依旧寒气逼人,毕竟是西北之地,这浓郁的寒意还要再过上几月才能真正散去。
城中早起外出之人,都会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这才能安心离家。
卯时一过,街道上渐渐有了人息,叫卖声、吆喝声渐渐充斥街头巷尾,远远传去,整个旱州城一时热闹起来。
城南,陈家镖局。
陈潜独自在后院空地上打着拳,对于院墙外不断传来的吵杂声置若罔闻。
他身着着墨色交领短褐,动静之间,双臂上卷起的衣袖微微滑动,衣裤之内身体舒展,躯干挺得笔直,一拳接着一拳,将抽、锤、刺、砍、勾几个动作反复演练着,脚下配合两臂的舞动移动着,膝盖伸缩,整个人看似上下起伏,但重心始终平稳。
如有习武之人在旁,一眼就能认出这是流传甚广的破阵拳法。
这套拳法相传为大宁太祖所创,共分七式,整套功夫法度森严,讲究鼓足力气、一往无前、以劲破巧,快速、简单、直接,是名副其实的刚猛拳、战场武学,因没有相应的真气运转法门,是故位列下品外功。
但这么一套沙场拳法,此刻在陈潜的手上使出来,却犹如老牛拉破车,慢腾腾的、好像双手在推着磨盘似的,气势全无。只有在一招一式用尽时双拳猛的一顿,两臂筋肉紧绷,显露出些许爆发力——
顿住的瞬间,陈潜裸露在外的前臂上,隐隐可见一块块指甲大小的皮肤轻轻颤动,有种青筋隔着皮肤跳动的感觉,但手臂再动,旋即消失。
他一边打着拳,一边眯着眼睛,面色看似平静,但眉头却微微皱起,脸上的表情像是在感受着什么一般。
陈潜就这么闭目行拳,持续了越有小半个时辰,这才收拳吐气,一口气缓缓吐出,因天寒成雾,凝而不散。
吐完气,陈潜站在原地,沉默不语,眉头皱的更紧,过了好一会方才轻叹了口气。
“屏息、挺脊、闭毛孔,调动心火,一番行拳下,体内便如同书上所说的那样,燥热难耐、不吐不快,可是热息内敛之下,依旧难以感到内外共鸣,劲力不要说由外达内了,就连一点感觉都没有,这样何日才能真正进阶通劲层?”
心里想着,陈潜双腿微微颠动、两条手臂小幅度甩动起来,宽松衣袖的“啪啪”甩动声响中,他身上处处冒汗、浑身升腾起淡淡雾气。
顷刻间,原本身上滴汗未流的身体,已经汗透衣襟。
但他犹未所觉,只是站在原地继续甩手、抖腿,心中则在思考着——
“习武修行,步步拾阶而上,历经凡胎境、气血境、周天境,自身内外通透,然后以大能力、大毅力更进一步,进入神秘莫测的先天秘境,可谓步步精彩,层层惊心,令人神往……”
想到这里,陈潜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既然有幸来到如此世界,就应该持之以恒,勇攀高峰,最终得悉武道真意,也算不枉新生,可是……”
陈潜脸上闪过一道复杂之色。
“我习武十年,如今凡胎境都没有突破,被卡在锁息层近三年,无论如何都感受不到体内的细微劲力变化……”
凡胎三层。
第一淬体,打熬体魄,舒展筋腱,练形与筋肉;
第二锁息,呼吸吐纳,调动心火,刺激潜能,增加拳脚的爆发力、又以体内热息蕴养脏腑,提升体质;
第三通劲,以呼吸、拳脚用劲呼应体内热息,震动皮膜,活动肌肉骨节,筋骨皮膜由内到外劲力凝成一股,不断贯通,直到劲透腹背,则突破凡胎境,踏入气血境,从此能炼气吐纳,登堂入室!
武道修行,一步一脚印,凡胎境就是为武道打下基础的阶段,这个层次的武者,是武林中最多的群体,而想要更进一步,晋级更高的气血境,则需要些许天赋,以及一定的努力。
陈潜皱眉忧虑的,正是此事。
“我这身根骨虽算不上极佳,但也非废柴之流,真正制约我更进一步的,其实是对自身变化的敏感!是感觉!”
练功,要敏感,不敏感出不来功夫。
武者的修行,就是不断认识自身、把握自身的过程,修到高深,对于体内微不可查的损伤也能明察秋毫。
“也许是因为我本非这身体的原主,所以对自身的感觉有着隔阂,平日里并无影响,但在需要细心把握自身变化的武道修行上,就成为了难以跨越的天堑!”
陈潜其人,或者说,现在的这个灵魂,是由一颗叫做地球的蔚蓝星球,穿越而来的。
当时正巧年仅六岁的小陈潜因一场重病陷入弥留,所以这来自地球的灵魂机缘巧合下,占据了这个身体。经过一开始彷徨后,新生的陈潜渐渐融入了这个类似古代华夏的世界,并发现了其中的奇妙。
武功!
这个世界,有着真正的武功!
不是简单的强身健体,而是能日行千里、飞檐走壁、力举千斤的武功!
甚至,陈潜从长辈那里还得到了一些信息,得知武功修行到一定程度,甚至能一苇渡江、摘叶如刃、吐气伤人!
这些,显然超出了陈潜印象中关于武功的定义。
当然,对于长辈口中那些移山填海、御龙飞天一些近乎神话传说的描述,他也理智的丢到了一旁。但单是陈潜自己了解到实际情况,就已足够他心潮澎湃的了,一些深藏于心底的梦想豪情重新泛上心头。
前世的陈潜就是一个痴魔的人,对于信息技术的钻研已经到了被亲友称为走火入魔的程度,而如今在这个古代的世界里,他原本所学已经毫无用处,但武功的出现,令他有了新的追求!
完善的修行体系,让陈潜得以在幼龄、骨骼脆弱未定型之际,就开始接触和修行武学。
一开始,他进境神速,毕竟有着前世的思想、记忆,可随后,无法精确察觉自身变化的问题出现了,并越发明显,最终制约了陈潜的修行速度。
而后,父亲的遭遇,又令他们一家从宅门中被赶了出来,举家来到这旱州自生自灭。
缺乏了祖父的指导,没了研习的书籍,又缺乏补充身体营养的药材,陈潜终于在三年前进阶锁息层后,就后劲乏力,难得寸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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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吐纳法门,以我对自身的敏感程度,想要单纯通过站桩、行拳来进阶通劲层实在困难,不过前世我在钻研技术的时候,也是经过无数的无用功和失败,坚持不懈,一点点攻克难关的。相信只要努力下去,就一定能有所成就。”
陈潜心中这样想着,眉头却还是没能舒展开来。
“只是,今日就要随大师兄前往拜师了,那开阳派在整个西北首屈一指,这五年一次的入门式定然有着为数众多的慕名者前往,如果我因为修为不济而被拒于门墙,不仅母亲要失望、花费的银两全部打了水漂,更要紧的是,三个月后,爷爷的八十大寿上,我们一家又会被陈淇一家刁难!百般侮辱!而爷爷也会更加看低我们这一支!”
想到这里,陈潜黑白分明的眸子中,闪过一道愤恨之色。
“就算我知道要忍耐,父亲对此毫无所觉,可是母亲如此柔弱善感之人,每次从本家回来都要以泪洗面。她平日里强撑家门、经营镖局,何其辛苦,心中又要不断受到这等煎熬,我怎么能让她失望!”
一念至此,陈潜始终平静的面孔上,微微变化,额头上一根青筋跳动着。
“这世界和前世一样,没成绩说什么都是空的,想要让他们闭嘴、讨回公道,就必须有着本钱,且看这一次的拜山门能否成功吧。”
再次长吐一口气,陈潜强自按下心火,抬头看了看天色。
“是时候了,洗漱换衣后,吃了早餐,收拾一下就该上路了。”
念头落下,他动身离去。
陈潜的早餐很简单,一小碟牛肉、一碗米汤、几个肉包子,谈不上丰盛,却价值不菲。
如今奚人入关,在北方建立了大溪朝,四方初定,西北却还残留着些许战乱,所以物资匮乏,原本的商路断绝未复,这牛羊肉都是商贾花了大价钱从北方草原贩来的,售价惊人,如果不是逢年过节,普通人家很难吃上肉食。
陈潜一家,就是普通人家。
尽管经营着一家镖局,但是上下十几口人分下来,真正能留下来的银两并不多,更何况,城中大户夏家的新镖局声势正隆,陈家镖局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
陈潜心中很清楚自家的情况,但他今日就要动身前往参加入门式,自然需要营养、体力,所以只得默默咀嚼,平静吃下。
餐桌一旁,正端坐着一名中年女子,她盘着发,身着素色襦裙,略有皱纹的面容上满是欣慰,静静看着陈潜进食。
这女子正是陈潜的母亲王氏。
待得陈潜吃得差不多时,王氏起身为其整理了一下衣饰,此时陈潜已经换上了一身崭新墨色劲装。
“潜儿,这次入门式不必强求,多学多看,”王氏帮陈潜拍了拍灰尘,轻声说道,“我在你包里放了几两碎银,你和你大师兄有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尽管使。”
陈潜闻言眉头一皱:“娘亲,这次为了疏通,前后已经花费太多,几个月后爷爷寿辰又要花销,怎么能再放银两?孩儿此次前去,无论成与不成,前后不过两三天,能有什么花销?”
“带着以防万一……”王氏的话音还没落下,厅堂外突然想起了一阵叫喊声。
“老镖头!您就不要添乱了!”
“是啊,今天少镖头要去参加入门式……”
“糟了!老镖头毕竟是气血境的高手,挡不住啊!”
几声呼喝和痛呼,一名大汉跌跌撞撞的冲进门来,冲着陈潜和王氏急道:“不好了夫人!老镖头的癫症又犯了……”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一道人影忽然从其背后冲出,这人双脚踏地间,不断发出“哒哒”的声响,其速之快,几乎眨眼间就越过了门口到餐桌之间的距离,出现在陈潜的面前!
呼!
陈潜顿时感到迎面一阵气流卷动,竟然是被眼前这人身躯带动的空气变动所致!
但见此人一身破破烂烂的青衫上满是泥泞,头发散乱如稻草,脏兮兮的脸上流露着一丝呆滞傻笑。
看到这人的身影,无论是陈潜还是王氏都愣了一下。
就在这时,那人倏地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陈潜的肩膀。
王氏这时方如梦初醒,脸上流露出一丝怒容:“陈仲坤!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潜儿今日要去参加入门式,难道你祸害一家到现在这地步还不够,还要祸害潜儿的前途!”
她口中说着,抬手毫不畏惧的想着那怪人的手臂抓去,嘴中犹自说道:“你还不放手!想要伤到自己的儿子么!”
岂料那怪人不理不闻,从自己的脖子上抓了一根吊坠出来,笨拙的缠到了陈潜的脖子上,口中含糊不清的说着:“保佑……吾儿……不能退……要赢,要赢,不能输,不能输啊!”
说到最后,这打扮怪异的汉子似乎是触动了心事,居然痛哭起来。
一旁的王氏看到这番情景,也停下了动作,抬起衣袖,默默抹泪。
陈潜则任由那怪人拉拽着自己,心中一时之间有些恍惚,隐约间,他好像是看到了几年前,心神正常的父亲,严厉教导自己习武时的情景。
但这些影像很快破碎,变成了面前痛哭着的、疯疯癫癫的中年人。
陈潜摸了摸被绑在脖子上的那根吊坠,触摸着吊坠上,那颗自己父亲几年前得到的红色珠子,两个人的名字,浮现心头。
叶逸、李英明。
这是两个代表着惊人权势的名字,至少,如今的陈潜连见其一面都做不到,但他们一家如今的境遇,却是拜这两人随口一句话所致。
“陈仲坤?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也不喜欢这个人,不知好歹,不识尊卑。”
陈潜还清楚的记得,叶逸淡然说出这句话时的情景。
陈仲坤,正是陈潜父亲的名字。
骑着马,随着大师兄郭厚离开了镖局,陈潜依旧没有从复杂的情绪中恢复过来,不甘和愤恨充斥在他的心中,直到那声刺耳的话语响起,陈潜才真正回过神来。
“哟,这不是陈潜么?怎么着,看你这身行头,难不成也要去参加开阳派的入门式?”话语中的戏虐之意,直接、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