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好像完全没有人意识到不对。
乐队一共有四个人,除了主唱之外,还有一个吉他手、一个贝斯手和一个鼓手。聚光灯将临时舞台照得明光瓦亮、纤毫毕现,林三酒甚至能看清后方鼓手额头上的汗珠;每一个人的影子都本本分分地贴在在舞台地面上,包括主唱自己的。
唯有那一条长长的黑影,一路延伸出去,从舞台背景板上爬起来,足有两个人那么宽。它静静地站在浑然不觉的贝斯手和鼓手之间,高高注视着台下。
四周摩肩接踵、挤挤攘攘的人群里,轻声交谈的、高兴激动的、饮酒说笑的……不一而足,却唯独没有任何人问一句:“诶?台上的黑影是哪来的?”
不能慌……林三酒告戒了自己一声。
那黑影已经浮在舞台上好几秒钟了,此时仍然一动没动,说明礼包有一点推测是正确的:藏木于林,藏人于众,才能最好地抹消他们的痕迹。
枭西厄斯就是再神通广大,要从如山似海的人潮里寻找八张面孔,也只能一个一个地看过去——更何况他们此刻都恢复了自己的伪装,就算他的目光真从他们脸上扫过去了,也未必能把一行人都抓出来。
只要他们不慌,不聚头,别自露马脚、转身就跑,说不定还能再从枭西厄斯眼皮子底下熘走一次。
“谢谢大家支持我们‘旁观者’乐队,”
在林三酒一边安慰自己,一边不断用眼角余光隐晦地寻找伙伴时,台上主唱也开了腔。那是一个容貌说不上漂亮,气质却相当引人注目的进化者;她的嗓音丰沛有力、又带着沙沙的质感,扬声说:“我们时隔三年,又重逢在十二界了!”
话音未落,台下已经响起了连连的尖叫和口哨,不少帽子、鲜花被人接二连三地高高抛进了天空里;看样子,这个乐队还很有名气。
即使是在朝不保夕、颠沛流离的末日里,也一样有人在尽力活出一个人生来——整个乐队里都是进化者,他们能够重聚在一起表演的时候,恐怕并不多吧?
林三酒吃力地压下了这一个念头。
主唱调试了一下吉他音,简短地弹了几个音节,随即朝麦克风里说:“大家准备好了吗?”
在台下的尖声高叫里,台上巨大的黑影沉默着,似乎又拉长了几分。
……是不是他也觉得,要在人山人海里找人,是一件很难的事?
虽然枭西厄斯已经降神了,却没有亲自过来,反而只投了一个影子来找,或许正是因为他不愿意令自己的存在被人得知——还没有到分发疫苗、普渡世人的时候,现在还太早了,不适合他建立一个“高维度生物”的印象。
只不过……即使只是他的一个影子,也足以让林三酒一行人毫无还手之力,吃尽苦头的了。
当音乐从四周扬声器里一起回响起来的时候,林三酒感觉人群就好像融化了一样,变成了一片热腾腾的、流动的熔岩;明明夜色寒凉,却有不少人把上衣都脱了,满面笑容和汗光,随着音乐节拍一起跳跃、落下,举臂高呼。
林三酒为了不显眼,也举起一条手臂,跟着往空气里打了几;另一只手里,她叫出了【ebay】,犹豫了一下,到底却还是没敢用它联系礼包。
谁敢说隐藏于特殊物品里的沟通渠道,就一定不会被‘听见’?枭西厄斯的神通委实太大了,她都开始杯弓蛇影、裹足不前了。
尽管这一个“旁观者”乐队看样子很受欢迎,但是来到黑石集的人却并不全都是他们的狂热听众,黑石集中心仍有人在来来往往,来的来,走的走。或许对他们一行人来说,最好的脱身办法,就是混在人流里,单个单个地四散而去——只要能暂且躲过枭西厄斯,他们多的是重新碰头的机会。
这个主意,其他人一定也已经想到了。
林三酒在心里安慰了自己一句,四下看了一圈——离她最近的,就是她刚刚走来的c道;她微微弯曲着膝盖,让自己被掩没在四周人群的阴影里,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好几步。她刚一离开,就立刻有人流进入了那一块空地,代替了她。
她行动得很谨慎,生怕被注意到,有时还是趁着旁边有人要过去,她让路时顺势后退的,因此第一首歌都唱完了,林三酒才往c道的方向挪动了一半距离。
台上的黑影仍旧没有动作,人群中也没有骚乱和异动。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对不对?
在歌曲停下后短暂的安静里,林三酒也不敢乱动了,站在人挤人的人潮里,看着台上的女主唱。她挂回了话筒以后,不知道为什么静静地站在麦克风前,有几秒钟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就连一旁的吉他手都往她身上看了一眼,显然和台下观众一样,都隐隐地产生了疑惑。
“今天上台之前,有热心的歌迷送了我很多花,”主唱终于又一次开口了。她说完,从舞台旁边捡起来了一大捧花,又继续对着麦克风说:“我希望能与每一个人分享我重新回来的喜悦,以及这么美丽的花。你们说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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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要干嘛?
林三酒正自疑惑时,却见女主唱捂住话筒,朝乐手们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话,似乎是在嘱咐下一个曲名——吉他手微微一怔,却很快点了点头,后方鼓手当地一下敲响了鼓点。
“下一首歌是,‘这世界上行走的我的人’!”
预想之中的尖叫和欢呼,确实也响起来了,却有一点稀拉凌乱,掌声也慢了半拍。在人们的呼吸与夜风里,林三酒捕捉到了只言片语——“嗯?”“是他们的新歌吗?”“她说什么我的人?”
不过,新歌带来的疑惑,几乎立刻就被主唱充满力量的演唱给征服了。
“茫茫人海中,我只能辗转触碰到你……”
当她高扬明亮的歌喉一起,主唱忽然将刚才那一大捧花扔向了天空,一个响指,就让它在高空中被打得四散炸开了——漫漫扬扬的花朵与花瓣好像下雨一样,飘飘悠悠落向了人群。这一次,激动的尖叫声几乎要排山倒海一样,不知多少手都在朝上舒展,试图抓到一片坠落的花瓣。
林三酒正是在这一时候,看见舞台上吉他手皱起眉头,朝主唱扫了一眼。
他紧接着又转过头,跟同样满脸疑虑的鼓手和贝斯手,交换了一个大惑不解的目光,仿佛主唱现在唱的歌,对他们来说完全是陌生的一样。
可是他们弹奏的音乐却与主唱的歌声相辅相成,说明这肯定不是他们没有练习过的曲子——
林三酒想到这儿的时候,几乎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浑身都蓦然凉了下去。她急急抬头一看,被映得五光十色的夜色里,不知多少花叶都已落在了人们的手上和身上;离她隔了四五个人远的地方,一个年轻男人抓住了一支还很完整的白玫瑰,激动地高高将它举了起来,叫道:“我爱你!”
“茫茫人海中,做我的手做我的眼睛……”
林三酒拼命压抑着自己夺路而逃的冲动,盯着那一个痴痴望着舞台,不再尖叫的年轻男人,尽量又往后退了两步——她这次挤得着急了,还令旁边的人抱怨了一声:“你干什么,你往哪里走啊?”
音乐是对的,那么出了问题的,自然是歌词了。
不止是听众从未听过这首歌的歌名,看样子,乐手们也从未听过主唱口中的歌词——而那一句一句的歌词,都在反复表达着同一个意思。
让我碰到你,做我的人,变成我的眼睛。
举着一朵白玫瑰的男人,慢慢放下了手,回头看了看自己身边一个女孩子。他没说话,在下一句歌词响起的时候,用它点了点女孩肩膀,将它递给了那女孩。
将我传出去,让这茫茫人海变作你我。
林三酒意识到,可能已经太晚了。
悄悄从人群中熘走的机会,已经没有了——不,可能从来就没有真正存在过。
此刻她身边挤挤攘攘、浑身热气的人群,在两三分钟以前,还是她一行人与枭西厄斯之间,最可靠的屏障和掩体,给了她不少真切踏实的安全感;而现在,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陷入了安静里。
那朵白玫瑰,无声地从一只手中,传到下一只手中,传到哪里,就展开了一片安静的帷幕。
唯一一个或许可以作为安慰的是,白玫瑰传递的方向,并不是朝着林三酒而来的。
主唱似乎也很疑惑,为什么自己一首歌唱完以后,底下却这么安静,几乎没有多少回应。
“刚才的歌希望大家能喜欢,不喜欢的话,我们还有下一首。”她开了个玩笑,人群里零零落落地响起了笑声。
主唱有点无措似的,回头看了看其他几个乐手。吉他手耸了耸肩膀,贝斯手说了一句什么话;主唱先是使劲摇了摇头,好像在否认什么,接着又点了点头。
第三首歌,看样子是乐队一起下的决定。
林三酒知道,她没有时间了——不光是她,与她一样走入了黑石集中心,希望能够“藏木于林”的同伴们,此刻都陷在了这一大群流沙似的人群里,脱身不得了。
怎么办?枭西厄斯接下来要做什么?
音乐前奏很快就过去了,主唱踩着节拍,弹着吉他,带着一种近乎要一雪前耻的神色,朝麦克风里开了口。
“我已经看透你的伪装,”她唱道,“你那变幻万千,每张都不一样的面庞……再也无法作为你藏身的屏障……”
吉他手满面愕然之下,险些弹错了一个音符。
在林三酒的身边,人群开始慢慢转动起了头颅,一张脸一张脸地打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