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槐南街。
嘹亮的唢呐声,撒向高空的白色纸钱,送葬的队伍从街头排到街尾,一眼望不到头。
四名遇害儿童的尸骸殓入棺木之中,由其父母、及亲属抬着,走向终焉之地。
下葬的地方就在后山的半山腰,四名孩子和其祖先埋在一起,希望能得到庇佑。
县局的大部分警员和罗锐等人都参加了葬礼,亲眼目睹孩子们的棺木下葬。
在场的所有人心里都是沉甸甸的,对于他们来说,案子好不容易侦破,但却无法把凶手送上审判席。
任谁的心里都堵得慌。
看着新起的四个坟包,小小的,却是紧挨在一起,罗锐的心像是被针刺了一般疼。
白事照样要吃喝,罗锐一行人送了白包,便准备离开,但架不住向爷等人的热情邀请。
“听我说!”
罗锐刚在圆桌旁边坐下来,向爷一声吆喝,把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我老向之前说过,如果罗警官能把这个案子破了,找回娃娃们,我就给他跪下,磕一个头。现在,我说到做到。”
他立马就要跪下来,但罗锐没给他机会,赶紧把他扶住。
开玩笑,你这是要整我?还是要整我?罗锐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他要是受了这一跪,指不定会被有心人捅上去,抓个典型。
“向爷,不合适,您这是折煞我!”
“没有不合适的!”向爷把他的手推开:“要不是您罗警官,这四个娃娃哪能重见天日!”
罗锐脸色黑了下来:“您要再这样,我马上走!”
沈怀民和许成志也不想罗锐难堪,也赶紧在旁边劝说:“向爷,你真别这样,我们是有纪律的,您要跪了,咱们罗支队就要吃官司,就要被上面领导扒一层皮,您也不想害了罗支队吧?”
“没错,现在什么时代了?咱们不兴这个!”
听他两人这么一说,向爷左右为难,觉得自己说出的话,要是没做到,违背了自己做人的原则。
这会儿,郭慧兰从他身旁挤过,她头上戴着白布,眼眶泛红:“那咱们就给罗支队鞠一个躬,表示感谢。”
向爷笑道:“这样好,这样也行。”
于是,在街边搭着的大棚里,受害者家属以及街坊邻居,上百人都站起了身,向着上首坐着的罗锐深深鞠了一躬。
罗锐心情沉重,带着自己这边的人,向他们回礼。
一时间,气氛庄严肃穆,只有受害者家长们微微的抽泣声,衬托出此刻大家的心情。
接下来,就是吃菜喝酒,请的是大厨,酒席也办的挺隆重。
沈怀民和许成志请了一天假,专门来参加葬礼的。
不是工作日,所以两个人为刑事小组的人员一一倒酒,感谢他们侦破此案。
罗锐本来就没什么好心情,再说,案子已经尘埃落定,他也没拒绝,连喝了三杯白酒。
沈怀民咂咂嘴:“罗支队,幸好有您,不然这个案子等到猴年马月,都不一定能侦破,我老沈,敬您一杯,您随意。”
罗锐和他碰了一杯,也一口给闷了。
“沈局,心里有事儿?”罗锐早就看出来沈怀民和许成志今早的脸色不对劲。
沈怀民摇头:“没事儿,就是高兴。”
罗锐看向许成志,见他笑了笑,自顾自喝了一口白酒。
田光汉夹了一块凉拌左耳朵,悠悠道:“沈局、许队,你俩别装了,你们肯定有什么苦楚,我都看出来了,更不用说咱们组长。”
许成志把酒杯放下:“真没事儿。”
“不用说我也猜的着。”罗锐没看他们,而是自顾自的边吃边说:“是不是警服给扒了?”
这话一出,刑事小组的人都抬起了头,望向这两人,只有罗锐面无表情,往嘴里塞了一块红烧肉。
沈怀民笑道:“嗨,不是。”
但这个“不”字拖了一个长音,很难让人信服,在座的都是搞刑侦的,谁都听得出来他撒谎。
许成志又往自己杯子里倒了一杯酒,一口给干了。
田光汉没再吱声,但苏明远情商一向不高:“肯定是真的,看你俩这表情,比吃了蚂蟥还难受。”
沈怀民叹息一声:“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们是主动辞职的,德不配位嘛。说句难听的,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还不如让给有能力的人来领导。
就说这个【1*23】案,我这几天一直在反思,如果当时不是第一时间把它列为失踪案,不怕辛苦,不畏艰辛的去寻找线索,根本不用等到现在才侦破,我沈怀民失职了!”
许成志点头,脸红脖子粗的道:“罗支队,我给您讲啊,这事儿其实不怪沈局,当时主要负责的是孙阳,他当时是副手,为了那个位置,所以……”
“诶,别说了,这事儿都过去了!”沈怀民摆手阻止他。
许成志咧咧嘴:“不,我非要讲!沈局,不,老沈,要我说,你工作这么多年,最大的毛病就是瞻前顾后,怕这怕那,要是你果断一点,我们也用不着看谁脸色,做事都是小心翼翼,就怕得罪人。
你瞧瞧,罗支队他们,从来不怕惹上谁,大不了就干,不把我干趴下,我就把你干趴下,他们对的起自己这身警服,我们呢?
老沈,咱俩不冤枉!咱们身上的毛病太多了,你说德不配位,确实是,但只有你和我吗?
什么反思,县局那么多人,谁听你的,谁又不听你的,你调动的谁?太难了!”
沈怀民提了一杯:“别说这个了,再说大家下不了台,咱们今天就吃喝,喝高兴就行了。”
罗锐听着这两人絮叨,看了看他们脸色,不像是借着说给自己听,想要自己帮上一忙。
再说,沈怀民和许成志的过错并不是一两句话的事情,不过身后有人,也不一定会扒掉警服。
其实,罗锐大可以把这个案子的侦破环节让给他们一些,有功有过,这还好说一些,
但是在抓捕白康勇这件事儿上,这两个人确实是有些昧良心,这也是罗锐把案件侦破的关键点交给了自己人。
除此之外,也是防一手,以白康勇的能量,夹带了这么多人,不可能没有内鬼。
这也就让沈怀民和许成志显得很被动,做的再多,也是徒劳。
罗锐并没有同情他们,而是直截了当的道:“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这就把话说死了,意思是你们的事儿,犯不着讲给我听,我也不想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沈怀民笑了一下:“是,先吃饭,吃饭。”
许成志吐出一口酒气,也不再说话。
期间,来给罗锐敬酒的人络绎不绝,说着吹捧的话,只有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闷不吭声。
罗锐站起身,提了一杯酒,挨着向南旁边的位置坐下来。
向南欠了欠身,声音沙哑的招呼道:“罗警官。”
“咱俩喝一杯?”
“行!”向南拿过酒瓶,为罗锐倒酒。
“我敬您!”向南一口就把酒给干了。
罗锐看了看他,也把酒喝完。
向南是一个木讷的人,他不像其他人那样,说一些吹捧的话,也不会恭维谁。
五名孩子,只有四个孩子的尸骸被找到,其中就有他的儿子向明,但他的小女儿向桃,至今下落不明。
在这一周里,许成志带着民警,连续组织了几波人进山,几乎把山里都翻遍了,也没找到任何有关向桃的线索。
没有衣服碎片、没有向桃的尸骸,就连孩子身上揣着的红包也没有。
见他盯着桌面的饭菜发呆,一直不说话,罗锐微微叹了一口气。
“向先生……”
向南抬起脸来,注视着他。
“按照我们的纪律,接下来的话,我不应该给你讲,不过你是一个好父亲,向桃是你唯一的念想,所以我现在和你说的话,是有关向桃的线索……”
听见这话,向南眼神一凝,原本死灰的眼神一下子泛出光彩。
他微微抬了抬手,但手掌和手背都是伤痕累累,这是他在山里刨土不小心割伤的。
“这七天,我们一直在等着白西北清醒,他一共清醒了十次,起初,他什么也没说,一直和我们警方抵抗。
直到他第八次清醒时,我们采集到了他的口供。
他声称,当时进山的只有四个孩子,也就是说,他根本就没有杀害你的女儿向桃。”
“这……”向南咽下一口唾沫:“那个畜生会不会是骗人?”
“不知道!”罗锐摇头:“因为他病情的缘故,我们没法验证这个问题。
但你也知道,咱们已经把后山都翻遍了,也没找到向桃的丝毫线索,不仅如此,前几天,连同白西北的住宅地,以及北郊疗养院这些地方,我们都翻遍了,也没有线索。
我只能告诉你,向桃是否还活着,我也没法给你一个准话。”
向南双眼浑浊,声音沙哑的问道:“那我要怎么办?需要我做什么?”
“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把白西北这个狗东西治好,等他病情稳定,我们一定会佐证他的说辞。
向先生,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活着,生活还要继续。”
“那就是让我等?”
“是啊,我们都在等!”罗锐站起身,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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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阳光明媚。
丰水县县局。
沈怀民和许成志穿着便装,目送罗锐一行人开车离去。
直到车尾消失,两个人互相望了一眼,都觉得这一个月就像是做梦一般。
泰和集团倒台,白康勇的犯罪团伙被抓,【1*23案】告破,自己两人沦为普通人,都是一个月内发生的事情。
罗锐以雷霆之力,打击罪恶,毫不留情。
人虽走了,但‘罗阎王’这个名号却口头相传,且已经烙印在县城老百姓的心头。
【1*23案】的证据已经固定好,白西北是此次案件的嫌疑人无疑。
现在还称嫌疑人,是因为法庭还没对他进行审判,但他能不能站上法庭,就需要看他的病情是否好转。
在诸多专家医生的建议下,白西北也被一同带回省市,在精神病院单独关押,有专门的医生对他进行治疗,而且还配备了民警轮班看守,只要他病情好起来,审判就马上进行。
罗锐走的很干脆,并没有提前和相熟的人打招呼,因为昨天参加葬礼时,向爷说要带人在路边欢送,所以罗锐就改了时间。
田光汉一边开车,一边随口聊着:“这沈怀民和许成志虽然畏首畏尾,但还是有点良心。”
“有啥良心?”坐在副驾上的林晨撇撇嘴:“他们是讲正治,担心屁股下的位置,并没有设身处地的为老百姓考虑。”
“你这话就不对了,你没瞧见,许成志在那山里熬了一周,觉都没怎么睡,不就是为了能找到那个女娃娃吗?”
“屁!他是为自己考虑,眼见案子已经收尾了,想要捞点功劳,他可比沈怀民狡猾的多。”
田光汉翻了一个白眼:“跟你说不通,反正我这觉得这两个人其实是不错的,虽然没怎么帮咱们,但也没给我们使绊子。林晨,你还年轻,地方上的一些事情是很麻烦的。
这山头,那山头,针尖都插不进去,不是上面下了死命令,下了决心,很多事情都很难办。”
“你这话就不对了,那咱们组长是怎么戳破泰和集团这个脓疮的?”
田光汉看了一眼坐在后排、正在闭目养神的罗锐,咂咂嘴道:“那是因为组长自带光环啊,按照赵老头儿讲的那样,组长有点邪。”
林晨好奇:“不是,赵法医真是这么说的?他嘴挺毒的。”
“这老头儿逢人便说咱们组长有点邪门,说是杀神转世之类的,反正没什么好话。
自从托梦寻尸这事儿过后,老头儿就变得神神叨叨的,信仰已经崩了,我看他找了好几次那个向南,问当时的梦境,而且还拿小本子记下来,把咱们赵主任气得不轻。”
坐在后排的蔡晓静笑道:“你们不了解赵叔,他这不是迷信,他这么做是有目的的。”
林晨不信:“不会吧?赵法医嘴都不把门的,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主儿,怼天怼地怼赵主任,他能有什么心思?”
罗锐睁开眼,开口道:“他是觉得向南可怜,奔走五年,一双儿女,一个被人害了,另一个下落不明,老婆不要他,所以赵叔很同情他,有意安慰对方。
但是这么直接去说安慰的话,这老头儿哪能说出口?他是想要给向南建立信仰,就算是迷信也好,不能让他熬不住!”
“我靠,真的假的?”田光汉道:“老赵同志有那么好心?”
罗锐道:“看人不能看表面,赵法医是刀子嘴豆腐心,就两个字:傲娇。”
这会儿,车快要上高速了,田光汉刚调头,突然看见旁边加油站站着一个熟悉的背影。
他立即放下车速,在车里喊了一声:“巧了,那好像是向先生?”
林晨探头看去:“没错,就是他。”
“他在这儿干什么?”
罗锐看向车窗外,只见向南戴着一顶红色的摩托车头盔,腰上系着一个军绿色的小挎包,他从包里掏出皱巴巴的一百块钱,递给加油站的工作人员。
他身旁是一辆破旧的摩托车,车后绑着旅行袋,并且插着一面随风飘扬的旗帜。
旗帜是刚做的,一尘不染,而且旗面上是他的小女儿、向桃的照片,这孩子才五岁。
那是一张笑脸!
旗帜下端写着小女孩的年龄、身高、体征,以及向南的联系方式。
加好油之后,向南把摩托车推到一旁,让后面的车进来。
他骑上摩托车,并没有马上离去,而是从挎包里掏出一支圆珠笔和一张地图。
他用嘴咬开笔盖,身体附在摩托车上,全神贯注的看着地图上的路线。
罗锐等人下车来到他的身旁,他也没留意。
“老向。”赵春来叫了他一声。
向南吓了一跳,抬起脸来,取下嘴里的笔盖:“赵法医?罗支队?你们这是……”
赵春来手里握着保温杯,笑道:“我们今天回省市。”
“这就回去了?不是说还要几天吗?”
“案子要回市里收尾,所以这里没我们什么事儿了。”赵春来道:“你这是?”
林晨接了话头:“你还要出去找孩子啊?”
向南笑了笑:“罗支队叫我等,但我等不下去啊。我想了,如果白西北说的是真的,我女儿可能真是被人贩子给拐走了,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得去找她。”
林晨红着眼:“可是天南海北的,你去哪里找啊?”
“总能找到的。”
众人都围了过来,看向他手里的地图,地图上已经标注了好几处红线。
这并不是本省的地图,而是海西省的地图。
向南道:“海西省有几个市县,我还没去过,我从新闻上看见,那边刚抓捕了一伙拐卖儿童的人贩子,所以我就想着去看看,或许我女儿就被卖到了那边。”
田光汉摸了摸摩托车的握柄:“你还是骑摩托车去?这太危险了,而且,如果在那里找不到呢?”
“继续找呗。”向南笑道,他的眼里不再迷茫,也不再空洞:“孩子能托梦给我,就说明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做不到的,只要我肯去找,我一定会找到我女儿。这个家,只有我和她了,我不能就这么等着,我要把带回家。”
罗锐看向他:“你放心,我们有你的联系方式,我们会佐证白西北的供词,只要确定向桃当时的动向,我们会马上通知你,如果她真是被拐走了,我们会联系打拐办,把向桃的失踪列为最高等级的失踪案,一定会帮你找回她。”
“有罗支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向南点头,收起地图。
赵春来问道:“你是走高速,还是走国道?”
向南摇头:“摩托车上不了高速,我得走国道。”
“那不是绕了一大圈吗?”
“没事儿,闲着也是闲着。”
赵春来大手一挥:“走,跟着我们,我们带你一截!”
“这违反规定了……”
“走吧。”罗锐拍了拍他的肩膀。
四辆省市牌照的警车上了高速,并且打开了警灯,虽然没有声音,但车顶闪烁着红蓝色的光芒,以便监控拍到,免得事后找向南的麻烦。
向南骑着摩托车,跟在中间。
罗锐他们的车跟在后头,车里谁都没有说话,眼睛一直注视着向南摩托车车尾上飘扬的旗帜。
就这么行驶了一百公里,向南准备从前方的高速路口下去,而后改走国道。
前面两台车停下来,罗锐他们也跟着停车。
随即,一行人围拢而来,每个人都掏出了钱包。
向南见状,想要走,但却被赵春来一把拽着了摩托车的车头,并递给他十张百元大钞:“拿着。”
“我不能要!”向南摇头。
“拿着!”赵春来不由分说的递在他的怀里。
田光汉、楚阳等人也是如此,林晨和蔡晓静几乎是掏空了钱包里所有的钱。
罗锐身上带着的钱最多,这会儿手机付账还不流行,所以随时都得准备现金,他也懒得去银行取钱。
当他掏出厚厚一摞钱来时,赵春来被吓了一跳。
“我靠,知道你小子有钱,没想随手一掏就这么多?你也不怕贼惦记?”
罗锐白了他一眼:“您不知道我是吃软饭的?”
“鬼才信你。”赵春来鄙夷道,随后看向赵明手上拿着的钱,骂道:“拿这么多?你小子不用养家了?”
罗锐把钱塞进向南的衬衣口袋。
向南红着眼眶,已经语无伦次了:“我不能要,太多了……我受不起。”
赵春来道:“哪有受不起的,你要知道,我们这些人都是铁饭碗,以后都是有退休待遇的,当然,罗支队肯定不在乎这个。”
向南深吸一口气,拿出挎包里的笔记本和笔,准备把这些钱一一记下来。
罗锐一挥手:“我们走了,一路顺风,祝平安!”
赵春来:“祝平安!”
……
……
大家纷纷和他道别,然后回到了车上,向着省市的方向开去。
向南愣在摩托车上,怔怔无言,直到很久之后,他用袖口揩拭掉眼角的溢出的泪水。
他骑上摩托车,向着远方驶去,心里怀揣着活下去的唯一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