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张辽的离开,曹仁的转攻为守,汉水以北那原本风云变幻的局势,一下子归于沉寂。
双方默契的相持着。
一切仿佛都平静了下来。
曹真驻守樊城一线,宛城由黄忠与徐庶驻守,双方均处在包围与反包围的边缘。
关羽也腾出手,乘坐热气球回到襄阳,他要处理一些事儿,也要安排一些事儿。
最重要的,他要重塑起关家军已经暗淡了的军纪。
关家军中,钟鼓号角吹响,预示着这场特殊的军事会议拉开了帷幕。
左边,周仓、王甫、刘磐、伊籍纷纷笔挺的站立着;
右边的是关银屏、关索,还有这一仗,从地下浮上地面的关索的情人们——鲍三娘、王桃、王越。
中间,则是荆棘加身的关平、赵累、关兴三人。
那荆棘的刺无比锋利,此刻正扎入他们的肌肤,整个后背殷红一片,血色模糊,可三人始终低头、咬牙,一言不发。
这些人中,本尚在宛城,均是这两天抵达这里。
两架热气球同时运送,可以跨越地利,一次性把这些人全部都送过来。
傅士仁、刘晔、黄月英、夏侯涓、张星彩均坐在宾位。
关羽则面色复杂的坐在主位上。
“云旗呢?”
“正往这边来。”周仓如实禀报。
说话间,关麟的马车已经抵达城中的军营,虽然名义上是“关家军大营”,但此间兵马更多的都是关麟的兵。
关家军的兵士是救回来了一些,可数量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三、四千人,其余的多驻扎在宛城那边,以及官医署内。
“襄阳太守关麟到——”
随着一声通传,在兵士的引导下,关麟带着陆逊与士武已经进入大帐。
看到父亲关羽,关麟下意识的感觉就是,父亲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神色也凝重了许多,仿佛身上的煞气…哪怕是在这襄阳城里,依旧是呼之欲出。
关麟无法想象,这究竟要杀多少人,染上多少血,才能由内而外的散发出如此煞气,杀气!
再看中间…
大哥关平、二哥关兴,还有赵累将军,一个个负荆请罪,头恨不得埋在地里,场面…说不上的肃穆。
“爹…”
关麟忍不住轻呼一声,他想当先说些什么。
可却被关羽抢先张口,“云旗来了,来人,为吾儿取一个凳子来!”
“吾儿——坐!”
这时,周仓在左侧首席的位置处搬来了一枚胡凳。关麟成了这大帐中唯一一个坐着的,显得特立独行。
关麟却清楚,这是父亲关羽在提醒他。
——这一次是关家军军纪的审判,他关麟独自领兵,并非关家军的将领,且坐下来静静的看,就不要发表什么观点了!
随着关麟的抵达,人都到齐了,关羽起身,淡然开口:“今日关某特地来此,把你们全都聚于一处,更是请来了刘先生、黄夫人、夏侯夫人来此做见证,就是为了说一说,也正一正我关家军的军纪!”
提到“正一正”三个字,关羽的语调加重,满腔是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此言一出…
赵累第一个张口,“末将不遵军令,擅自出兵偃城,乃死罪…”
关兴也不藏着,跪着向前,“是孩儿贪功心切,这才教唆赵累将军出兵偃城,这才酿成了大祸,一切罪责悉数该由孩儿去担!”
“父帅…”关平也抬起头,“孩儿身为左军主将,却纵容二弟与赵将军,孩儿有失职之罪!若孩儿能提前规劝二弟,就能避免这一次的浩劫。”
听着他们的话…
众人只觉得遍体生寒。
心里嘀咕着,如今用人之秋,若真依着军纪,杀了此三人…
那…无异于亲者痛、仇者快;
可若不拿血琳琳的人头以儆效尤,那整个关家军中,谁还会把军纪当回事儿?
关羽上严下宽,爱兵如子。
表面军容齐整的关家军,骨子里…军纪是揉着感情的,但事实上,这一次的惨痛经历又一次应证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军中岂能容情?
关羽待三人把话说完,方才张口。
“都说完了么?”
“说…说完了!”
关平、关兴、赵累一齐张口,语气磕绊…
“既然已经招认罪责,那就议吧,不尊军纪、藐视军规、擅自出兵、失职失查,该如何处置?”
整个大帐内一片寂然,周仓被关羽的目光所迫,出列说道:
“按军规,都是死罪…可…”
周仓想说关兴替黄忠、关平挡了一刀;
想说赵累也是死战不退;
想说若是没有关平,怕是也没有黄忠射杀庞德的那一箭。
罪固然有,可也有功…
但…周仓就是太了解关羽了。
关羽一贯功是功,过是过,赏…从来不能掩了罚。
“既已认罪,那就都辕门斩首吧…”关羽淡淡的说,然后望向关平三人,“你们可有怨言…”
“不敢有怨言!”
关平、关兴、赵累宛若抱着必死之心,异口同声。
“我有怨言…”
这时,关麟起身,“爹,这仗还没打完呢,军中正是用人之际,你一回来就杀人?早知道就不让那热气球把你送回来,一辈子把你困在宛城,你这回来…不是来添乱的嘛?”
关麟又一次站立在关羽的对立面。
同样的,他就有这种魔力,能够一句话…就激荡起父亲关羽胸腔中的怒火。
只不过…这一次,关羽的怒火迅速的被自己给扑灭。
同样是擅自行事,同样是反其道而行之…可结果,往往关麟总是能带来大功,可关兴,只一次…却差点酿成无法转圜的大祸。
呼…
关羽轻轻的吁出口气:“那吾儿的意思是怎样?”
关麟挺直了腰板儿。“收回成命,饶过他们,允许他们戴罪立功!”
尽管大多数情况下,这一对父子的针锋相对,周仓、王甫等人是更愿意站在关羽这边的。
可这一次…几乎整个大帐所有人,都愿意站在关麟这边。
——戴罪立功,这是所有人敢想却不敢言的话!
呼…
关羽又一次沉吟,“周仓何在?”
“末将在。”
“告诉吾儿,这几日的清点,这一次因为他们三个酿成的大祸,关家军死了多少人?伤了多少人?”
关羽突然加重了音调。
周仓只能如实说,“如今在宛城的关家军士还有九千人,其中多半受伤,少数重伤,至于在襄阳的关家军士还剩下五千多人,受伤的更多…”
周仓已经说的够委婉了。
关羽像是铁了心一般,他恨恨道:“这一仗,关家军死了一万五千多人哪!损失过半!一万五千多人,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关某打了一辈子仗,就没有败的这么狼狈过!”
说到这儿,关羽望向关平、关兴、赵累,“你们也都跟我许久,饱读兵书,熟识军纪,某累次叮咛告诫,百里联营为虚,绘制汉水水利为实,尔等三人领此驻守重任,却一意孤行,害死三军,今关家军损兵过半,皆是尔三人之过,若不明正关家军军律,何以服众?”
关兴泣泪交加,“孩儿自小在军中长大,追随父亲多年,自知罪孽深重,孩儿死罪已是难逃,唯愿父亲饶过大哥与赵累将军,他们都是被孩儿蛊惑,万般罪责悉数在我!”
“二弟!”
“二公子!”
关平与赵累连忙张口…
“一人做事一人当,孩儿不愿意牵连他人…”关兴站起身子,挺直腰板,也正因为如此,那背后处荆棘刺入肉中更多,血迹更添殷红。
只是,这一幕没有让关羽有半分回转的意思。
他的眼眸中透过的是一如既往的殷红。
“不是你说斩谁就斩谁?谁当被辕门处死,是由关家军的军纪来定,来人,将此三人拖出辕门即刻问斩…”
说着话,关羽背过身,负手而立。
“爹…”
这次是关索抱住了关羽的腿,“爹真的要杀大哥、二哥么?”
鲍三娘、王桃、王悦这些功臣,也是几乎同时开口,“求二将军网开一面…”
哪曾想,关索被关羽直接踢开,至于鲍三娘她们的请命,关羽看都不看,且狠话,“谁再为他们求情,与其一并问斩…”
谁曾想,关羽的话方才落下,关麟又一次迎上他的目光,且站在他的面前,就差指着关羽的鼻子怒斥了。
“若是依着父亲这么说,那第一个该斩的便是父亲——”
这…
关羽一怔,脚步一顿。
关麟针锋相对的说,“若这军中处处以军纪论,那父亲昔日在华容道向大伯与孔明军师立下‘军令状’,誓擒那曹操!可最后?曹操人呢?父亲军令状都可以视若无睹,我大哥、二哥,还有赵累将军不过是犯了军纪,至于么?”
“呵呵,要说这关家军中,论违抗军纪,父亲才是鼻祖啊!”
诚如关麟说的…
纵观整个三国历史,因为“军令状”死的,也就马谡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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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羽、张飞还多次违抗军令呢?刘备怎么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丢了还能买,手足断了还能续么?
如今,关羽咬死军纪,关麟便以“军纪”回怼过去。
果然,这一句“违抗军纪,父亲才是鼻祖啊”杀伤力不大,侮辱性极强。
却也让关羽心头中的怒火再也遏制不住,呼之欲出。
只是…偏偏,他又无法反驳关麟。
一时间,原本就枣红色的面颊被憋成赤红色,宛若憋出了内伤一般。
还是关兴的话打破了此间的沉默…
“父亲与四弟切莫争论…孩儿一人死足以!”
说着话,关兴环视左右,他找到了周仓,望向周仓,“周将军,还不将我押下去,辕门问斩?”
这…
周仓懵了。
“去啊…周将军快押我下去啊!”
随着关兴声嘶力竭的话,周仓意识到,这或许…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来人,将二公子押出辕门,于军前问斩——”
因为有此前关羽的命令,周仓的吩咐也显得顺理成章。
随着关兴被押出,关羽并没有打断,俨然…因为关麟那无法反驳的话,他算是默许了只问斩关兴一人。
不多时,辕门处,关兴的声音高喊。
“我负我爹,我负关家军,我负大汉,爹…我对不起三军…爹…我对不起三军,关兴罪该万死,罪该至死…来…斩我,斩我——”
大帐内的关羽已是转过身去,他负手而立,一双丹凤眼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已是泪眼婆娑。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关羽,多么期盼这位关家军的战神能收回成命。
关麟也咬着牙,凝望着关羽,心头却不住的喃喃:
——『爹,你果然是心似钢铁啊!』
“将军…”赵累哭喊着。
“爹…”关平、关索、关银屏异口同声。
“二将军…”刘晔、黄月英、夏侯涓也张口劝道。
可关羽一如既往的无动于衷…
“行刑——”
“啊…”
随着辕门处,行刑官的一声大喊,然后是年轻男人干脆的一声惨叫。
钢刀映着薄薄晨曦的日影,一刀挥下…
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无数关家军那饱含热泪的眼眶中,断头台上已是血迹斑斑。
这一刻,整个关家军…所有人都提起了十二分精神,心头默念出“军纪”二字…
这一刻,关兴的死,像是永远印在了关家军的心中。
“咚咚咚——”
“咚咚咚——”
行刑后,那昭示着关家军军纪重塑的擂鼓声敲响。
那一颗人头已经滚落在断头台下。
也就是这时…关羽的身子一颤。
这一刻,就是他外表再刚强,他也再无法遮掩内心中的脆弱。
他一下子坐在了案前,依旧背对着众人,闭目流泪…帐中一片沉默。
许久,过了许久。
关羽方才张口,他收敛起了那悲伤的情绪。
只是,他的语调变得很缓,声音也很是低沉。
“关兴为主犯,今已伏诛,念关平、赵累受关兴蛊惑,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各领六十军棍,权且记下…待得大战之后,无论是否有功,均要领此责罚——”
“喏…”
“喏…”
关平与赵累一边应着,可他们早已哭成了泪人。
关银屏、关索也是泪水布满了面颊。
王桃、王悦扶起关索,鲍三娘拿出丝啪为关索擦拭眼泪。
关索尤自喃喃:“四哥,四哥…我…咱…咱们没二哥了!”
也直到这时,关麟仿佛爆发了一般,他怒目瞪向关羽,“虎毒尚不食子,爹,行…你厉害,好…从今天起,桥归桥,路归路,你的事儿,你这关家军…我关麟再管,我特么的就是狗——”
说罢,关麟转过身,愤愤然的出帐。
不多时,辕门处传来关麟的长啸:“二哥,二哥——”
这一声声嘶力竭…
让大帐中所有人都是一阵心有余悸,更是目之所及,巨大的担忧笼罩于其中…
——『云旗不再管二将军,不再管关家军了么?』
唯独陆逊,再看到这一幕时,他不由得眯起眼…
心头喃喃:
——『云旗啊,还得是你啊,如此情形下,也能打出一招苦肉计!佩服…我陆逊由衷的佩服啊!』
陆逊不止是佩服关麟这临场发挥似的苦肉计。
他更佩服的是…
——『若非我身处其中,我怕也会以为,二将军…还有关家军,你关云旗不会再管了吧?父子决裂了吧?呵呵,厉害啊…厉害啊!』
心念于此…
陆逊不由得再望向关羽那边,他注意到…关羽脚下踩着的是一片湿地!
他的心头再添惊讶。
——『那是泪水么?』
——『关公还会流泪么?』
…
…
樊城,平静的官署之中,因为一条情报,曹仁眼瞳瞪大,几乎一跃而起,
“什么?你再说一遍?”
曹仁不可思议的望着眼前的探马。
探马连忙道:“千真万确,关麟将所部兵马一分为二,一部分交给了其大兄傅士仁,另一部分他带领直接离开了襄阳城…”
“他去江陵了?”曹仁疑惑的问。
“不…”探马回道:“是江夏…他带兵回江夏去了,似乎…是因为关羽坐飞球回到襄阳,不听关麟的劝阻,执意杀了关兴,此事引起了关麟的剧烈反应…父子决裂!”
听到这儿,曹仁露出了既伤感又敬佩的表情,他慢慢的转过身子。
“关羽表面严肃森冷,可内心却对几个儿子均颇为看重,此番他杀亲骨肉,以振军心…这也是他攻下樊城的心哪!”
说到这儿,曹仁“唉”的一声长叹,他望着窗外,望着那一水之隔的襄阳城:“怕是今年,咱们这樊城将没有一天的太平日子!”
听着曹仁的话,一旁的赵俨适时的张口,“至少,那关麟不在襄阳,这也能让我等吁出一口长气…只是,就怕这关麟走了,那飞球还在,他能把关羽从宛城送到襄阳,就能把粮食也从襄阳送到宛城啊…对此,我们拦也拦不住!”
说起来,赵俨自从上一次的惨败后,逃回了樊城…
一连几日都是心有余悸。
后来又听说了这热气球,他恍然大悟,继而对那关麟更添得了无限的畏惧。
现在关麟离开了,这倒是让赵俨一下子放下了心头的石头,整个人都轻松不少。
“哈哈…”倒是曹仁,听过赵俨的话,笑出声来。
“将军何故发笑?”
“我笑两点…”曹仁一边笑,一边解释道:“其一,关羽还是太无情了,这份无情造成的父子决裂,怕没有那么容易修复,呵呵…那关羽失了关麟,就如同猛虎拔掉了双翼!那宛城有粮如何?没有关麟的助力,他关羽一样守不住!”
说到这儿,曹仁顿了一下,“其二,不就是一个飞球么?昔日是敌在暗我在明,今日那飞球已然出现过,我等也都见识了,大魏人才济济?岂找不出一个能仿制出此飞球的巧匠?”
“哈哈,我等只需静观其变,只等大兄,破了那天穹中的飞球…这一对关家父子从我们这儿夺走的,要他悉数还回来——”
说到最后,曹仁的眼眸中露出了几许精芒。
仿佛关麟的离去,一下子带给曹仁更多的信心:“何况?这边打的如此火热,东吴又岂会按兵不动?这新的一年,对我们是考验,却也有他关羽受的!”
“这关羽,呵呵,终有一天他会明白,是他的绝情害了他呀!”
…
…
自从关麟离开襄阳赴江夏,关羽更多的便待在了襄阳城这边。
他派关平、王甫赶去宛城…替换回来在那里驻守的黄忠与徐庶。
关羽也时不时的会飞到那边。
因为襄阳太守是关麟,襄阳城的守将是傅士仁,尽管没有驱赶关羽的意思,可关羽也不好意思住在城中。
再加上因为关兴的事儿…关羽也有几许触景生情!
于是,整个关家军五千人就驻扎在襄阳城外,与襄阳城互为犄角。
夜里的军帐内,一盏未熄的油灯摇曳着,朦胧灯影中映着关羽双眉紧锁的神情…
他在睡梦中躁动不安,显然是在做什么噩梦。
忽然,他从梦中惊起来,两手乱抓。
“云旗,安国…云旗,安国…”
周仓听到了动静,连忙闯了进去,却见到关羽正抓着他那凌乱的头发,哪里还有半点风度。
他的口中喃喃:
“云旗,是…是为父错了么?”
“安国…安国真的死了?”
周仓望着关羽,“唉”的一声叹出口气,在他的记忆中,关公…还是第一次如此睡立不安,惶恐不已。
而无疑。
造成他是如此模样的是关兴,更是关麟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