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当各怀心事,彻夜难眠的洵溱、潘雨音、唐阿富前来“探望”柳寻衣时,赫然现他已不在草屋。
追问之下,梅紫川引他们绕过泉溪,穿过狭长而曲折的山涧小道,于峰回路转处见到一条由乱石搭成的狭窄“天梯”,宽不过三尺,陡峭如立刃,令人望而生叹,啧啧称奇。
拾级而上,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攀至山腰,此处与山麓的景色截然不同。没有苍松翠柏,奇花异草,不见莺啼燕语,鱼跃鸢飞。放眼望去,尽是一望无垠的皑皑白雪与倒悬于奇峰怪石之下的如锥冰凌,颇有一种“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荒芜凄凉之感。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并不是冰天雪地,而是萦绕在悬崖峭壁的一缕薄雾,宛若袅袅炊烟随风飘荡,拂过众人脸颊,散出一丝淡淡的温热。
“这是……”
“此乃葬龙潭散出的热气。”潘雨音向满眼惊奇的洵溱几人解释,“这里一年四季冰雪不融,但在冰封雪掩之下却有一汪常年温热的潭水,即‘葬龙潭’。”
“我们为何来葬龙潭?”
“我也不知道……”
“随我来!”
潘雨音话音未落,梅紫川淡淡地吐出一句,头也不回地朝山石后走去。
洵溱几人怀着期待而紧张的心情快步绕过山石,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洼地。洼地正中,是一汪漆黑如墨,浓稠如浆,方圆数丈,热气袅袅的奇异黑潭。
此刻,双眸紧闭的柳寻衣浸泡在潭中,潭水没至脖颈。桃花婆婆与黄阳明盘膝坐在一旁,默默注视着满头大汗的柳寻衣,神思凝重而专注,纵使梅紫川几人来到近前,他们仍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未眨一下。
“师父,你们岂能让柳大哥入潭?”见此一幕,群疑满腹的潘雨音登时脸色一变,惶恐道,“潭水剧毒无比,你们……”
“嘘!”
见潭中的柳寻衣眉头微蹙,桃花婆婆赶忙打断潘雨音的吵闹:“休要喧哗,为师自有分寸。”
“可……”
“潘姑娘稍安勿躁!”
未等忧心如焚的潘雨音向桃花婆婆据理力争,洵溱突然拽住她的衣袖,向她微微摇头,示意静观其变,不必争论。
梅紫川蹑手蹑脚地来到黄阳明身旁,满眼关切地问道:“老头子,你感觉怎么样?”
“舒服多了。”黄阳明朝梅紫川报以憨笑,“几十年来从未像今日这般轻松。”
黄阳明表现的云淡风轻,只是不希望梅紫川替自己伤心难过。实则,功力尽失的他内心无比惆怅,此刻不过是强颜欢笑罢了。
梅紫川似乎不相信黄阳明的回答,又将狐疑的目光投向一旁的桃花婆婆,问道:“花楹,他……”
“幸亏他当机立断,及时将内力传给柳寻衣,脏腑经脉受损不大。”桃花婆婆淡淡地说道,“只要悉心调养,并无大碍。”
“那就好……”
“师父,你说什么?”在梅紫川如释重负的同时,大惊失色的潘雨音再度出一道惊呼,“你说黄前辈将内力传给柳大哥……是什么意思?”
此刻,洵溱与唐阿富同样面露惊诧,看向黄阳明的眼中充斥着一抹浓浓的不可思议之情。
“这……”桃花婆婆面露踌躇,似乎不知该不该说出实情。
“事到如今,也不必再瞒他们。”黄阳明倒是十分洒脱,满不在乎地将自己练功走火入魔与传功柳寻衣的事和盘托出,直令洵溱几人目瞪口呆,久久回不过神。
值得一提的是,唐阿富在惊诧之余,狭长的眼中不经意地闪过一抹难以名状的复杂之色。似纠结、似忧虑,又似……庆幸。
“如此说来,柳寻衣现已承受黄前辈几十年的内力,再加上他自己的功力……”洵溱黛眉紧蹙,难以置信地望着潭中的柳寻衣,愕然道,“一旦痊愈,他的武功……岂不是天下无敌?”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古往今来敢自诩天下无敌者寥寥无几,而且几乎没有好下场。”黄阳明似笑非笑地顾左右而言他,“距我们最近的一位‘天下第一’,应是当年的昆仑派掌门叶桐。然而事实证明,他武功虽高却不是天下无敌。至少,在空盛大师面前他仍不堪一击。”
“至于空盛大师……亦从未承认自己是天下无敌。”桃花婆婆不可置否地接话,“柳寻衣虽有天大机缘,侥幸继承黄阳明的一身功力,但如果你们将他视作‘天下第一’则大错而特错,非但不能成就他,反而会害死他。”
“前辈所言极是,是我错口失言。”
关于“胜不骄、败不馁”的浅显道理,洵溱当然明白。
虽然黄阳明和梅紫川没有明言柳寻衣的武功究竟达到何等境界,但从他二人刚刚的“教诲”中,洵溱足已猜出一丝端倪。
经此一劫,柳寻衣纵使不是天下无敌,只怕在中原武林也鲜有敌手。
远的不提,单说与他有着相同经历的萧芷柔,只因当年继承叶桐的武功,而今足以将洛天瑾、云追月这些顶尖高手踩在脚下。
叶桐与黄阳明孰强孰弱?现已无法比较。但凭二人在江湖中的名望,料想黄阳明纵使不敌叶桐只怕也相差无多。然而,论自身功力与天赋资质,柳寻衣无疑远胜当年的滕柔。
因此,洵溱在心中暗暗揣测,痊愈后的柳寻衣在武学境界上,至少与萧芷柔处于一线之间。
心念及此,洵溱看向柳寻衣的双眸忍不住精光闪烁,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柳寻衣恢复的如何?”
突然,梅紫川的声音打断洵溱的遐想,令她心神一禀,赶忙竖起耳朵细细聆听,生怕遗落桃花婆婆和黄阳明的回答。
“一夜之间多出几十年的精纯内力,是好事也是坏事。”桃花婆婆意味深长地答道,“如此雄厚的内力一股脑地涌入丹田气海,凭他奄奄一息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只能将希望寄于葬龙潭中蕴含的万年剧毒。以真气压制阴毒,以阴毒淬炼内力,在两股势不可挡的力量相互攻讦间,再凭其自身的内力逐一消融吸收,化作可以承受的温润之力慢慢重塑奇经八脉,五脏六腑,一边采阴补阳,一边恢复元气。”
“如此一来,柳寻衣纵使痊愈,体内也将蕴含剧毒?”梅紫川沉吟道,“万一将来毒性作,那……”
“万一如此,他难逃一死。”桃花婆婆直言不讳,“不过不必过于担心,黄阳明昨夜不仅传授其内力,更将乾坤九极功的心法口诀一并传授于他,帮他尽快掌控体内蕴含的无穷潜力。待他将两股力量融合为一,运用自如,毒身亡的风险将变得微乎其微。”
“微乎其微?”洵溱迟疑道,“也就是说仍有风险?”
“当然!”桃花婆婆不可置否,“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葬龙潭能救他也能害他,凡事皆有阴阳利弊,岂能只存‘利’而不存‘弊’?”
“这……”
“虽然柳寻衣继承老朽的功力,也与老朽同修一门心法,但他最终练成的‘乾坤九极功’和老朽的‘乾坤九极功’却不尽相同,甚至……大相径庭。”
黄阳明此言,令心乱如麻的洵溱几人感到愈糊涂。
“为什么不一样?”唐阿富好奇道,“难道不是一种武功?”
“武功相同,但法门不同。”黄阳明朝葬龙潭一指,戏谑道,“老朽修炼‘乾坤九极功’从未沾染过半滴潭水,辛辛苦苦几十年方才达到第九重境界。眼下,柳寻衣只用短短一夜便得到老朽几十年的功力,他不像萧芷柔那般可以用二十几年慢慢领悟融合,重伤难治的他要想活命必须在十日之内破茧成蝶。因此,他只能借助葬龙潭的至阴至毒淬体练功,破而后立。如此一来,他的丹田气海将变成‘阴田毒海’,施展出的武功天性阴毒,乾坤九极功自然也不例外。”
“至阴至毒……”潘雨音呢喃道,“如此说来,柳大哥日后岂非变成‘毒人’,旁人触之即死?”
“不能掌控就是‘毒人’,若能收放自如则不是。”桃花婆婆幽幽地说道,“如果黄阳明不传授他乾坤九极功的心法口诀,他在短时间内无法掌控自身潜力,你们留在他身边必然万分凶险。但如果他能随心所欲,除非时运不济毒身亡,否则与常人并无二样。”
“时运不济?”
“为师刚刚已经说过,柳寻衣毒身亡的可能微乎其微,你们不必担心……”
“可有解决之法?”桃花婆婆话音未落,洵溱已忍不住悻悻追问,“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几乎无解!”言至于此,桃花婆婆深深看了一眼大失所望的洵溱,突然话锋一转,又道,“但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既然有至阴至毒,自然也有至阳至纯。倘若阴阳调和,也许能免除后顾之忧。不过,乾坤九极功和黄阳明几十年的雄厚内力可不是随随便便可以调和的,若无与之匹敌的纯阳解法,贸然尝试只会适得其反。”
“不知……与之匹敌的纯阳解法指什么?”洵溱仍心有不甘,小心翼翼地问道。
“一门至阳至纯的上乘内功、一位内力远胜柳寻衣的人加持护佑,二者……缺一不可。”
“嘶!”
桃花婆婆此言令洵溱几人怛然失色。
殊不知,一门至阳至纯的上乘内功已是世间罕见,但至少能寻到踪迹,比如少林的《易筋经》。然而,想找一位内力远胜柳寻衣的人,却是实实在在的难如登天。
毕竟,在中原武林单论内力深浅,已融合黄阳明毕生功力的柳寻衣……几乎无出其右。
桃花婆婆诚不欺人,柳寻衣置之死地而后生,大悲亦大幸、大吉亦大凶,阴阳利弊缺一不可。若想趋利避害,果然……几乎无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