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之中,卢承庆压抑着信息欣喜,平静有节奏的开始念诵:“卢门贤达振奇多,护佑凤凰南北坡;良将忠臣倾碧血,先锋拓跋卧冰河。
辈亲几度赴国难,丰润四方田垦歌;碑耸云间后昆颂,高风亮节康乐谢。”
灵堂内外,不少卢氏族人听着听着,诧异之间,却都不由眼眶涌上泪水。
范阳卢氏,北地边境。
凤凰山在范阳西北。
再往北,群山之外,就是突厥草原。
南北朝隋唐以来,不知道多少卢氏子弟,边关撒血,后原垦屯。
卢氏祖坟高碑耸立,称颂之间甚至可以与后晋谢玄相提并论。
谢玄,康乐县公,后晋名将,淝水大战破前秦,甚至数次北伐中原,挽救南方的汉室衣冠。
当然,范阳卢氏的先祖卢植在经学上成就更高一些,而谢玄则更重要在军事,护卫天下传承之上更胜一筹。
李承乾的这首诗,多在战场征伐,拿卢护和谢玄比,很是有些夸张。
但此刻若有人质疑,卢氏子弟绝对会大声反驳,哪里差了,哪里差了。
真正的关键并不在此处。
谢玄无疑是天下功臣,那么卢护呢?
要知道,在李承乾今日出现之前,卢护的名声很差,暗地里私养高丽婢不说,暗中还有人说他被人利用,谋害太子,最后又被幕后黑手直接灭口。
要知道,卢护是东宫的臣子,是太子的臣子,他这么做简直就是大不忠,大逆不道。
这种事情一旦被坐实,名声会连累到整个范阳卢氏。
这是所有卢氏子弟都不愿意看到的。
之前朝中有信,说太子在卢护头七日要来的时候,卢氏子弟几乎全部认为太子是来报复的。
卢护死了,他背后的幕后黑手就没法抓了。
太子心里不甘,自然要发作在卢家人的身上。
这也是为什么尚书左丞卢承庆,还有这么多卢氏子弟,今日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他们是为了整个范阳卢氏的名声,来阻止太子发作的。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太子不仅没有发作,甚至在当众做诗,称颂卢护的忠良。
彻底洗刷了他身上的污名。
日后,要是真的有什么人,再通过这件事情,想要攀污到整个卢家的身上。
卢家人是会拼命的。
……
听着卢承庆一字一句的念诵着悼诗,然后又看着他迈步上前,将纸笺在火烛上点燃,然后化为灰烬,后面房遗爱整个人都懵了。
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好了,太子今日来这里,是要找卢家的麻烦吗?
怎么一下子为卢家写起了赞诗?
卢护,忠臣?
开什么玩笑?
不只是房遗爱,很多知晓内情的人看到这一幕都懵了。
太子这是在做什么?
断腿之仇不报了吗?
不同于其他人,于志宁相反的,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满脸欣慰的看着李承乾。
太子长大了。
李承乾能够感受到于志宁的欣慰,他的眼底依旧平静。
不过是一封赞许的悼亡诗罢了。
人死了,还不能夸两句。
李承乾安静的看着眼前的卢护灵位,眼底深处的幽光这一瞬间藏的更深。
……
烧祭完纸笺之后,卢承庆满脸感激的转身,对着李承乾认真拱手道:“卢护以身卑鄙,而得殿下如此赞墨,地下有知,必定万心感激;今日殿下对卢护的赞许,也是对我范阳卢氏满门的赞许,臣代阖族上下,谢过太子殿下。”
“谢过太子殿下。”满院的范阳卢氏子弟,都对李承乾感激拱手。
李承乾看到这一幕,眼中的欣喜只是闪过一瞬,就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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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幽暗诡辩,今日感恩,说不得明日就会变成仇寇。
“诸卿平身吧。”李承乾微微摆手,一脸诚恳的说道:“范阳卢氏天下名宗,孤不过是叙述现实,敬仰先人而已,学问不深,诗句简陋,实在惭愧!”
“是我等惭愧才是,殿下篇章宏伟,至真至诚,臣等感佩至极。”卢承庆诚恳的对着李承乾拱手,然后感激的说道:“殿下辛苦,请入后院稍歇,臣立刻奉茶,请。”
李承乾笑笑,微微点头:“好!”
“殿下这边请。”卢承庆亲自引路,李承乾跟在他的身后,迈步走出灵堂。
整个院落之中,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卢承庆和李承乾的身上。
尤其是李承乾,神色平静,脚步沉稳,并不是很快,但绝对不慢。
看到这一幕,房遗爱猛然间一道灵光闪过脑海,脸色不由得一变。
今日之前,整个长安官场上都知道太子要来找卢家的麻烦,就是因为太子的断腿是卢护导致的。
所以,今日,不少人都在等着看太子的报复,还有卢家的笑话。
然而,太子却根本没有那么做,他轻而易举的就将卢护的事情揭了过去,甚至还亲自作诗夸赞卢护,以及整个范阳卢氏。
太子的大度,会随着整个范阳卢氏子弟的疯狂言说,而传遍整个长安,乃至于整个天下。
那首悼亡诗,同样会随之传遍整个天下。
那虽然不是什么值得千古传颂的名诗,但却真实的写出了范阳卢氏南北朝数百年镇守边地的写照。
太子的文名,宽厚,都会随着范阳卢氏的宣传而传遍天下。
另外还有太子的左腿。
太子之所以憎恨卢护,就是因为卢护害他断了腿,甚至跛了,这件事情哪怕只是传言,也足够让范阳卢氏紧张了。
但太子今日根本没有对卢氏发难,反而夸赞他们的忠诚,这种反差,绝对会让关注这些人更加关注。
他们也会关注到太子的左腿,太子的双脚行走如常,看不出任何跛脚的迹象,这难免会让人去想,太子的腿是不是已经好了,所以才会在卢护头七之日,大度的宽容了卢氏。
卢氏因此也必将报以更加的忠诚。
房遗爱甚至都能想到,今日的事情传扬出去之后,天下人究竟会怎样的夸赞太子。
如此,魏王这大半年所做的一切,可能就都这么白费了。
好手段,好手段。
仅仅是一招宽容,就收获了难以想象的回报。
太子,太子。
不愧是皇帝之子,果然有乃父之风啊!
……
人群最后,边缘角落。
张文瓘沉思的看着李承乾离开,所有的一切玄机在这个全部想清。
他转过身,看向齐潮,说道:“好了,我们该回去了,这边的事情没法再查下去了?”
“啊!”齐潮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今日之事,说明太子已经不会再就卢护的事追究下去,卢护背后有没有人已经不再重要,卢护的死,我们只能从高丽人的身上着手了。”张文瓘摇了摇头,说道:“走吧,说不定太子一会就派人来叫了,现在……风雨翻覆太快了。”
“哦!”齐潮赶紧点头,然后随着张文瓘离开。
只是刚走到了门口,张文瓘就忍不住的回头,面色凝重。
他看的出来,太子不是一般人物。
卢家害他断腿的事情,他真的就这么容易的让他过去吗?
太子,他会放过卢家吗?
太子,他是那么宽宏大量的人吗?
张文瓘拭目以待,然而就在他转身离去的这一瞬间,他根本不会想到,这一切比他预料的还要更快,更激烈的到来。
快的太多了,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