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海看不清水面,借着船上氙气灯铺开的光从船舷望下去就好像看到了墨色浓雾在舞蹈,游轮随波逐流的摇摆,但这种晃动和骑马以及在坎坷路上行车完全不一样,感觉就像踩在了棉柔的云里在不断起伏,如果不晕船的话,甚至偶尔会让躺在床上的人回想起小时候在妈妈怀抱里的感觉。
但这是风浪不大的时候,一旦大风海浪澎湃翻涌起来,那和一场持续不断的小地震其实也差不多,很多宾客不听预警在风浪大时洗澡之类,还出过很多次摔伤事件。
这艘金钻号从杭家湾出发,会在瀛洲东都暂停一夜,随后便是三段长时间海航,南下到达马尔绍群岛,随后又绕到夏威夷,回到千岛群岛后最终绕回杭家湾,算是一条比较标准的旅游路线。
虽然方向不对,但至少能出海,对于楚子航和夏弥来说,也算是跳出了第一道包围圈。
但似乎是今夜东京湾港口处意外出现海底地动,为了安全起见金钻号请示总部后直接绕过了东都开往马尔绍,真实原因为何无人知晓,总之现在已经进入了宫古海峡,再往前十几海里就要驶出经济特区到达公海了。
夏弥靠在侧舷的围栏上望着星月,这里纬度比临海市低了很多,甚至已经要接近北回归线了,夜晚天朗气清全不似临海市那般阴沉,只不过海上昼夜温差大而现下已经十一点多,海风吹拂在人身上堪比冰刀。
虽说海面远离城市少有光污染,但实际上还是很难看到星月,两侧甲板的灯能映照的范围也极其有限,即使照亮的海面看起来也依旧是浓浓翻涌的墨迹,夏弥所在的地方接近后甲板,她能清晰听到船尾引擎的轰鸣以及螺旋桨激荡水面的声音,可偏头看去还是一片虚无般的黑暗。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一片虚无中飘荡,总会让她联想到那千百次可怕而孤寂的长眠。
“其实有很多次,我都感觉好像闭上眼睛后就再也不会醒来了。”夏弥低声说,“又或者,在闭上眼的最后一刻,我突然会疑惑下一次为何还要醒来?”
楚子航从后方船舱里走出,替她披上大衣挡风。
“这种感觉最深刻的一次,就是你杀我那次。”夏弥似笑非笑的回头看向楚子航。
楚子航来到她身边站定,低声回答:“其实很巧,那次之后,我也有失眠。和你一样,当我做完功课,回忆完和那个男人的点点滴滴,回忆完……和你的花开花落,我却无法入睡了。”
“在你复苏之前,特别是在地铁站之后的那段时间里,我几乎已经确定自己一生都找不到奥丁,也再也……遇不到下一个你。”
夏弥垂头看向下方被汽灯照亮的那一圈海面,即使龙王视力远超常人,但也做不到在绝对黑暗里看到东西,因为那就违背了光学原理,和视觉系统的运作原理。
她能看到的,其实也不过是比常人眼里更深邃些的黑暗罢了。
“很多次我推算未来,看到的就像我们下方的海,翻涌的全是黑暗、死寂和绝望,但我总是不相信,只觉得是我没能进化成为海拉所以权能有限,看不到隐藏在黑色下的生机。”夏弥说,“就像网上那个段子说的,你刮奖刮出一个谢字,你还会继续刮吗?”
“可我曾见到很多丢弃的奖券,露出的远不止一个谢字。”她回头看向楚子航,“好像更多的人都和你个倔小孩一样,不看到那个完整的‘谢谢参与’就决不罢休。”
“现在想来,我不也是一样的。”
楚子航沉默片刻,低声说:“我曾在杂志上看过一个新闻,有一家国外的面包公司就利用了这点,把一等奖的奖券也印上了感谢参与,但兑奖码就藏在最后那个单词的下方。”
“就像这片海,夜色里再怎么看都是黑暗,但其实此刻下方却正有鱼群环游,只要略微凝神就能听到他们荡开暗流的声音。”
夏弥杵着腮帮回头问:“哪家公司这么缺德!?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也记不清名字了,上世纪的事情,现在那公司已经倒闭了。”楚子航回答道。
夏弥海风吹来,调皮的拨乱她一头柔顺青丝,她眯起一只眼睛看向楚子航问:“你会记不清名字?该不会是你瞎编的吧?”
“电脑都会出现文件损坏,更别说人脑了。”楚子航面不改色的回答,“人脑本就是容易消磁的硬盘,要记住你与爸爸的事情,我都必须反复回忆和加固,又怎么有闲情逸致去记一家倒闭的工厂名字?”
“那……那段不知为何醒来的日子,你又是怎么熬过去的?”夏弥好奇的问。
其实这个问题她早就想问了,一开始以为就是这小孩死倔而已,可后来旁敲侧击、道听途说了很多那段时间楚子航的往事后,她又觉得似乎不止于此。
可之前耿耿于怀时,却囿于身份立场还没统一不方便询问;待得下定决心同路之后,压过来的事情却愈发的多,让她也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询问。
夏弥凑到楚子航肩膀边,昂起头盯着他问:“不会又是……简单的不甘心之类吧?”
“这只是一个原因。”楚子航说,“其实最重要的原因只有一点,我不想忘记,也不愿忘记你和爸爸。”
“在那时,路明非也没有了解那么多我的事情。所以如果我死了,大概就没人会记得有个嘴碎、爱吃卤大肠,看起来很不靠谱,没有上进心,没本事的男人,其实暗地里正为了人类的生死而默默守望,甚至不得已远离了妻子儿子,也就没人记得他其实很强,很帅,勇敢到可以为了儿子挥刀向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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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没人会记得,有个女孩默默观察我,接近我,又远离我;陪伴我,拯救我,又利用我,最后……彻底离开我。”
海风传来潮湿而咸腻的味道,他额前黑发被吹起露出了那双澄澈的眼,黑夜将它也染的黑如点漆,却又那么通透。
“我要留下来,活下去,这样才能证明你们存在过,证明你们的爱和恨,都确实存在过。”楚子航说。
“死小孩啊,死小孩,还说源稚生是象龟,你不也一样吗?什么都往自己肩上扛,也不怕被压垮了。”夏弥轻叹一声道。
“那还能怎样呢?”楚子航低声道,“若是彻底忘记、放下这些,我或许……就真的没有醒来的意义了。”
“人的一生中,支撑你活下的瞬间就那么几个,现实里或许无法重复千千万万遍,但只要你还活着,你还记得,就等于这个瞬间已经永恒。”
“对于人类这样必有终点的生命而言,结局其实都一样。那几个你独有的瞬间,才是你活过的证明。”
远方亮起群星,船舱里传来旅客欢庆新年的倒计时呼喊。
恰如此刻正在临海市悬空餐厅的【天之心】包厢里,仕兰中学的同学们把酒言欢,四面八方液晶屏里倒映出临海市上空茫茫白雪间交错升空的焰火,天顶显示出新年倒计时,同学们纷纷起身举杯,高声倒数着准备跨过时间长河里其实并不存在的那条线。
下方长街也挤满了前来跨年的人们,在三百多个日夜才有一次的盛会里他们相聚在这里,路面白雪被踩出纷乱的印记,有的人摄影记录,有的放置款式不同的烟花举着火机等待那一秒来临;
而大多数人在这一刻,眼里心里都在看着或想着另一个人。
夏弥眼神晦暗不明,低声道:“时光如梭,世事变迁,沧海亦会变为桑田,峡谷也可能崛起高山,对于龙类来说,世间不变的似乎只有我们这样几乎永恒的生命。”
“但没有结局的话,恰恰才让过程变得更加重要。”
她看向楚子航,眼神微微亮起:“你就是我生命中意外崛起的高山,燃烧的大火。楚子航,其实若流水不竭,礁石不腐,那么流水……永远都绕不过礁石的。”
“你们说我嘴硬,但其实我早就说过了,只是……那时你不懂,我不认而已。”
楚子航熟练的将她揽入怀中,低声说:“不准确,是那时,我不敢懂,你不想认。”
咔擦!
机簧脆响声不绝于耳。
临海市街面喧闹的人群里,不少人扣下打火机点燃了微渺火焰靠近细长的引线,他们笑闹间抬手护住那风雪里飘摇的火苗,等待着倒计时迎来结尾;街面繁杂的脚步声也几乎同时归于了沉寂,像是人们深深呼吸的间隙,安静之下蕴藏着引发澎湃欢呼的那口欢欣之气。
而公海海面,直升机带着无人机群点亮了射灯由远及近,所有隐藏在暗处的人都把武器保险开解,上膛声连绵不绝,他们面色沉肃间对视以手势确认了各自位置和前方情况,脚步急促却都几近可能的压低了声响,那口屏住的呼吸就像枪炮里蓄势待发的弹药,只等领头者下令的那一秒喷薄而出。
“10……”
“9……”
“8……”
“楚子航……”
“嗯?”
“3……”
“2……”
“1——!”
打火机的火焰点燃引线,枪炮的红外线锁定目标。
“零——!”
城市里众人涌入本就拥挤的街道,高声欢呼着庆祝一次三百多天的轮回结束,以及新一轮的三百多个日夜来临,耀眼夺目的各色焰火在祈愿与祝福声中冲天而起,风雪在这一刻为之让路,夜色也被恣意的撕开,光耀天地,之前的种种黑暗都被抛弃在了上一秒,那已经结束的一年,如同书页翻篇。
时间长河本没有深浅快慢,自然不分阶段,可人心总有期盼。
海面上荷枪实弹的专员们冲上甲板,伴随着无人机将手中武器准星锁定在前方两人身上,没有警告,枪炮同一时间炸响,中控室里回荡着沉喝和高呼,海潮涌动成柔和的弧线,但枪炮却依旧化出利落的直线,火光点亮漆黑的海面,下方环游的鱼群也终于清晰可见,全都惊慌的摆尾逃窜,爆响声像是庆贺新年的爆竹络绎不绝,火光比烟花刺眼灼热的多。
面对龙王,枪炮已经失去了强弱之别,可人心总有奢望。
城市里众人欢呼,海面上众人怒吼。
新的一年,火树银花满城都是幸福的期盼;
枪林弹雨,不少人的野心也在海面浮沉。
世界在欢腾,就好像在庆贺他们身陷绝地。
言灵·无尘之地悄然展开,夏弥在刺满弹头的领域中心踮起脚尖,一如长街上借着焰火彩光扑向爱人的少女。
四面满溢的杀机间,她仰头轻吻楚子航,眼里像有星海璀璨。
“楚子航,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夏弥。”
楚子航低头弯腰,热烈的回应她。
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他们相爱。
就在这个瞬间,爱冲破杀意和野心悬浮于漆黑翻涌的海。
新的一年,绝地里开出了永恒的花。